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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夜冥冥,万籁俱寂,最宜读书作文。
尤其是那深沉似水的静谧,仿佛恰能将平日散流如溪的点滴思绪汇作江河,于笔间累句成章,挥洒尽意。
秦霄今晚便是如此。
那部新作甫一开篇,便洋洋洒洒,写得极是顺畅,甚至有些忘我,直到不经意撞散了肘边的书才回过神。
转过头,只觉眼前白花花的一晃,那书迎面砸来,正拍在脸上,鼻梁处好不疼痛。
他“嘶”的一声轻呼,慌忙捂住,再去瞧时,就看夏以真双颊绯红,俏目却是寒意森森,咬牙握拳,整个人像一头发怒的小雌兽,蓄势待发,要扑上来将他大卸八块。
肘边放着什么书,他比谁都清楚,所以根本不用去瞧,也知道她这副要杀人的样子是因为什么。
“夏姑娘勿惊,此为秘戏图……”
“淫贼,你还敢说!”
“我还没说完呢。”
“还有什么好说!”
秦霄将那本书捡起来,搁回书箱上,淡然问:“姑娘可知这秘戏图有何用处?”
“你……你作死么!”夏以真杏眼圆瞪,脸颊却烧得更红,愈发显得娇艳,憋不住怒气,扬手作势要打。
“哎,慢着,慢着。”
秦霄下意识地向后缩,一脸无辜地连连摆手:“姑娘且听我解说,嗯……这秘戏图乃是阳极之物,藏在家中压邪避祸,带在身上消灾保命,最是灵验,连寺观里求来的护符也尤有不及呢。”
夏以真先是一愣,随即怒道:“胡说八道,你唬谁呢?当本姑娘是三岁孩童么?”
秦霄正色道:“在下句句是实,绝无虚言,尤其是家中藏书,若得一本压在箱底,便可不招虫蛀蚁噬,明火亦不能侵。就如这江上往来的船帮,常常将船身漆作鸟兽,寓意消灾避祸,也是同理。”
顿了顿,索性一摊手:“姑娘若是不信,可自去四处打听,便知在下所言是真是假。”
这淫贼明明是自己心术不正,却在这里花言巧语,算准了自己一个女儿家,绝不敢去问别人秘戏图是否另有妙用,所以才编出这番鬼话来。
转念却想起自己门中所造的大船也是以重明神鸟作喻,这淫贼的话倒也不是全无道理,可这两下里又怎能是一回事?
夏以真寒脸望他冷笑:“莫要再白费心机诓人了,消灾避祸怎会用得着这种脏东西?”
“姑娘差矣,难道不知民间驱邪惯常都是用些污秽之物么?你既是江湖中人,应该见多识广才对,就算不曾见,也总该听过吧。”
“……”
夏以真闻言登时语塞,万没料到竟被自己的话将住了,民间用脏东西驱邪她怎会不知,若是认了,便等同信了他的鬼话,但若不认,自己便又成了见少识浅的人,这却如何是好?
秦霄瞧出她窘迫,不禁暗笑,同时也松了口气,心说若非自己脑筋转得快,只怕这会子又要到江里去喝水了。
他是聪明人,自然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当下清清嗓子,缓声道:“在下睡不着,正好赶一部书稿,没想到扰了姑娘清梦,这厢赔罪了,若是有碍,我这便熄灯。”
夏以真自也不好再提前话,冷哼着斜他一眼,远远地挪到对面舱头,扭身过去不再理他。
如此一来,意兴全无。
秦霄亦没心思再写下去,于是将纸笔书籍收了,靠在旁边和衣而卧。
风啸舱寂,水潺心乱……
当夜无话,次日天明醒来,那舟子煮了一盆米粥,让两人吃了,而后继续行船,堪堪将近午牌时分才到了前面的渡口。
夏以真沿途始终一言不发,躲得秦霄远远的,也不待船靠岸,便纵身跃下,展开轻身功夫,飞燕低掠般踏水去了。
青丝如瀑,衣袂飘飘。
秦霄立在船头,望着那白衫红裙的背影渐去渐远,淡雅的馨香似在残留在鼻间,不自禁地唉声轻叹。
“秦公子,人都走了,咱们也上路吧。”那舟子的声音忽在耳畔响起。
秦霄撇撇唇,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却仍是站在那里不动。
“秦公子,这个……恕小人直言,那姑娘美是美,可惜来路不明,只怕不是什么善类,可招惹不得,就算真娶进了门,这般的凶野婆娘,公子你如何振得了夫纲啊?”
“我何曾说过要娶她进门?”
那舟子望着他,样子分明在说,既然不想娶,你还恋恋不舍,长吁短叹的作甚?只是这话不敢当面说出口。
“那……”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秦霄斜过眼来,见那舟子满脸茫然,不由又是一声叹息:“你倒想想,若是身边有这么一位侠女佳人作伴,闲暇时赏心悦目,遇事时消灾解难,本公子这般游遍天下岂不美哉?唉,可惜,可惜。”
“……”
……
云天碧,蔓草黄,风清水茫茫。
那弋江蜿蜒向南,支流交错,河网纵横,历来便是鱼米之乡。
这时节看那山遥目远,秋棠一色,端的是恬淡悠然,说不出的闲静。
河水迤逦蜿至村口处,便是小渡。
秦霄下了船,自背了包袱,提着书箱径往村中而去。
没走几步,便远远瞧见一对年轻男女正拉拉扯扯地朝这边过来。
他立时便认出是村里的二牛和翠姑,赶忙闪身躲入旁边的芦苇丛,偷眼向外望。
见那两人依旧纠缠不清,翠姑又打又骂,那二牛又粗又壮,却不敢还手,一路揪扯到近处,终于忍不住,推开她,纵身“噗通”一声跳进河里,登时水浪四溅,惊得那群凫水嬉戏的禽鸟“啾啾”乱鸣,呼扇着双翅奔散而逃。
秦霄小时常与这二牛玩耍,因此交好,本想上去劝解,却又觉得有趣,索性便不现身,躲在近处听他们到底闹些什么。
这临岸一带水不太深,二牛站在齐腰的河中,抬手抹了把脸,却不敢上岸,反而微缩着身子,打手相护,全神戒备。
那翠姑是村中粮长家的闺女,生得一副粗手大脚,此刻正寒着一张圆脸,叉腰立起两道浓眉骂道:“刘二牛,快说!秦家哥哥究竟何时回来?”
“俺又不是他,哪里晓得他啥时候回来?”二牛粗声应着,目光却自游移。
“呸!平日里总夸说自己同秦家哥哥最好,连他去应天府乡试也是你去送的,还敢说不晓得?”
翠姑张口便啐,又指着他道:“秦家哥哥中了举人,前日里三起喜报都到了,人却到这会子还不回来,秦老爹到处央人寻他,你既知道,还不快些说!俺爹都说了,秦家哥哥如今是天上的魁星下界,明年春天入京定能中进士做大官,这等要紧事也敢跟着浑闹,可仔细你这身‘牛皮’!”
秦霄一听老爹在寻自己,登时头皮发紧,不自禁地抽了抽唇角。
这个“寻”字可绝非什么好事,稍时回家定有场“暴风骤雨”,何况老爹的心思才学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轻易糊弄不过去,原先思量好的对策也不知管不管用,可得好好再琢磨琢磨。
只见二牛喉头咕哝一声,却仍皱鼻艮着脖子辩道:“谁不知是要紧事?不晓得便是不晓得,他脚又没生在别人身上,考完了试,要回来自然就回来了,你却只顾缠着俺做什么?”
“臭美么?哪个要来缠你,呸,呸。”翠姑撇嘴哂笑,冲他刮着脸道:“秦家哥哥生得那般俊,又有功名在身,就凭你这副狼犺丑样,也配跟人家称兄道弟?好不识羞。”
“俺不配,就你配?一口一个‘秦家哥哥’,叫得这般热切,当自己是熟的亲的么?可真是好不识羞!”
翠姑微黑的圆脸上一红,登时急了起来:“该死行瘟的,讨打么!”这厢撩起裙摆就要上前来扯。
二牛倒真有几分怕她,不由自主地向后便退,脚下踏滑,仰面摔进水里,慌忙湿淋淋地挣起来,却似急中生智,双手捂住裤腰急叫:“你若再闹,俺……俺脱裤子了!”言罢,作势便要去解裤带。
乡间孩童嬉闹,惹得急起来,惯常便用这法子撒泼耍赖。
秦霄只看得捂嘴直笑。
翠姑虽然性子泼辣,终究仍是女儿家面薄,赶忙顿住脚,慌不迭地转过身去,那张圆脸早已窘得通红。
“遭瘟的烂二牛!臭二牛!你若敢脱,俺就告诉爹去,回头非叫你娘打断你的‘牛腿’不可!”
二牛顾不得那许多,张口又叫:“由你说去,俺怕个啥……你还不走?俺可真要脱了!”
翠姑耳听身后趟水声响,只道是真,不禁羞怒交集,顿足大骂了几句,掩面跑开了。
二牛兀自翘脚张望,见她走得远了,这才长出了口气。
正要上岸,忽听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二牛啊,我从前不是说过么,男儿大丈夫,别的都不打紧,唯这裤带可是轻易松不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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