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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一年朝中大洗牌, 宇文恪被幽禁南苑,女帝虽然并未牵连其他人,但整个瑞王府已是头顶乌云摇摇欲坠, 瑞王昼夜不安,甚至有些疯疯癫癫。某日清醒时,瑞王突然被发跣足闯进皇宫,跪在女帝跟前自请削为平民,举府迁出京城,不敢再称为陛下子孙。
女帝略加安抚, 也不说是否准许,只将他赶回府中了。
瑞王日夜难安,没多久就卧床不起, 眼看就要一命呜呼。
女帝大约也是觉得这个儿子实在是废物脓包到无可救药, 再这样下去,估计当真要死在这儿了,索性就准了他的奏请,给他一块封地,让他到封地上去了。
而曾经依附宇文恪的一批大臣, 被女帝贬的贬降的降, 搞得一个朝堂七零八落,于是趁着去年秋闱,提拔了几位年轻官员,改元神隆,为折腾了一年多已经显得死气沉沉的朝堂注了些新鲜血液。
虽然这些与如今已经炽手可热的敕造大将军府没有一文钱干系,但因为谢瑶有孕,在徐行俨眼中已经成了下不得地的菩萨,经不得丝毫动荡颠簸。
这一耽搁,自然一直等到孩子落地,又多长了几个月,能够耐得住长途跋涉,这才准备将早已到手的圣旨付诸行动,所以两人准备离京时,已是神隆二年春日的事情。
生的是个女孩儿,徐行俨取名“棠”,至于为何取这个字,大约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小名是谢瑶取的,叫“等等”,谢瑶说是为了让他记得这孩子是在她等他的时候有的,徐行俨听了,觉得很是有理,于是这倒霉孩子就被这两个不负责任的父母定了这么个听起来不太正经的名字。
徐行俨身世曝光,在女帝还未生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念头时,他在京城的作用不过是再多搅浑一潭死水而已,所以当他提出要戍守北疆时,女帝二话不说便答应了,封他为安北都护府做都督,直接掌管高丽一带。
府里是开春便开始收拾准备,主要是当初谢瑶陪嫁的田庄铺子之类不能带走的身家,只能寻摸着卖了换成金钱带着方便,而这些琐事自然全都落在褚先生身上。
去年褚先生曾在宇文恪威逼之下写出那份栽赃徐行俨的手书,被救出来之后少了两根脚趾头,几乎要在徐行俨面前以死谢罪,还好后来被拦下了,但褚先生也萎靡不振了好久,如今离京往北,他却已经没有心力继续跟下去了。
定的正式离京的日子是四月底,天气正暖和,等等半岁有余,已经能坐了。
离京之前,徐行俨先为褚先生送行,他不去北疆,准备南下金陵。去年之事虽然最终女帝没有追究,但如今徐行俨离开,褚先生少了庇护,自然不会再留在京中,万一哪天女帝心血来潮再寻点不自在,他这个出过头的鸟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缩脖子了。
践行宴也只是厨房里备了一桌酒菜,他们夫妻作陪,感谢这许久以来褚先生在府中的操劳。
饭毕,婢女来前厅告知谢瑶,小娘子醒了之后哭闹不休,也不吃奶,大约是想找娘亲。
谢瑶对褚先生告了声罪,便起身快步往后院去。
她前脚刚走,褚先生端起酒盏抿了一口,出声问,“其实将军定然还藏了拙吧?”
徐行俨看了他一眼,“先生此话何意?”
褚先生扭头扫视一圈,徐行俨挥手让其余人退下,他才道:“以褚某拙目,若玉阳郡主不醒,将军必然会有后招的,您并不如自己表现那般,只顾儿女私情个人小家,其实也胸怀社稷,只是褚某不才,猜不出将军的后招是什么?”
徐行俨一仰头将手中酒杯一饮而尽,轻笑一声,“褚先生多虑了,徐某心中确实只有儿女情长,管它朝堂倾轧党争,江山破败如絮,只要妻女平安喜乐,其余一概与徐某无干。”
褚先生摇了摇头,一脸不以为然,“恐怕当真到那时,就未必了。”
“不怕先生笑话,其实,我曾做过一个梦……”徐行俨拎起酒壶将两人的杯子注满,不徐不慢道,“梦里我手握大权,京畿二十万大军皆听我号令,京中十六卫一半对我臣服,我在朝堂一手遮天,甚至率军逼宫,砍了几个皇亲国戚,拥立了祁王八岁幼子登基做了个傀儡皇帝。”
“但当我站在万人之上那个位置时,却只盼着能有一人与我共享这世间繁华,高处不胜寒,孤家寡人的心中寂寥无人倾诉,寂寂寒夜睁眼到天明。时时刻刻周身紧绷,生怕下一刻自己仇人登门拜访,一不当心便身首异处。后来我实在厌恶了那般日子,索性自请解了自己一身兵权,将担子撂给小皇帝,而我……”徐行俨垂眸盯着酒杯中泛起的涟漪,勾了勾唇,“循着一个人留下的蛛丝马迹满世界去寻她。”
“可惜我在京时不少人时时刻刻盼着我死,等我彻底放权时,那些个窝囊废却将朝堂搞得一团糟。祁王幼子类其父,同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祁王趁机在背后指手画脚,改元新制,苛捐杂税频出,对突勒养虎为患……”徐行俨拧眉看着虚空,仿佛一下子回到那个时候,“军备废弛,突勒趁机大举南下,攻占我大周数百里土地,蹂、躏大周百姓,举国民不聊生,那时我再想做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收回思绪,看向有些惊呆的褚先生,淡笑道:“自然,这些都是我自己做的梦,凭空捏造而已,但这个梦太过清晰,仿若亲临,而我在梦中所作所为,在那般情景之下,放在如今,我恐怕也不会做到更好。我并非一个为国为民之人,心太小,盛不下太过东西,只能勉强顾着自己一个小家,至于大家大国,自然让有才者施展才华,挥笔泼墨。玉阳郡主自落水醒来之后性情大变,仿佛一夜开窍,后所作所为均为利国利民的善事,世事千变万化,转瞬即变,至于以后如何,权看个人造化了,谁又能完全猜到呢……”
褚先生听罢他这一席话,沉默良久,才道:“将军心胸宽广,目光长远,不局限于方寸之间,为智者所虑,是褚某狭隘了。”
徐行俨抬头看到谢瑶正抱着女儿远远走过来,遂笑了笑,再无多言。
他们计划沿黄河东行,至河口再换船北上,省去车马颠簸。
离京那日是个大晴天,京城有交情的朋友均至北门相送。这一日正好休沐,裴莞,方墨轩自然少不了,谢府上下更是同时出动。
谢夫人虽然已经提前与谢瑶叮嘱过,但此时依旧拉住她的手放不下,生怕她以后离了娘家人吃苦受欺负,说着便泪水涟涟不断,徐行俨与舅兄谢琼在旁边听着只有尴尬无言的份儿。
长安又蹿高了一截,他主动将从高僧处求来一直戴在身上的一串手珠取下给谢瑶,说是送给棠棠妹妹的。看得徐行俨直皱眉,心中琢磨着这孩子虽然与等等差得岁数大,且以后相距遥远,但依旧不得不防。
坐上马车,谢瑶翻开刚刚母亲递过来的一本经书,这是她近些日子连夜在佛前给等等抄的,还给高僧开过光。
她笑着说:“阿娘也太过疼等等,不知这一本书要她熬了几个夜才抄好的,还留着墨香呢。如今京城流行玉阳郡主的活字印刷,这书的价钱大大地降了,以后这给人抄书的行当恐怕要不太好做了。”
卢氏看了说,“等到了北疆,便找人将书裱起来挂好,也不辜负夫人为求小年纪长安无忧的心思。”
谢瑶想了想,觉得这主意还不错。
她撩开帘子往外看了看,马背上的徐行俨仿佛感受到身后目光,回头对上她的目光,对着她笑了笑。
她想到数月前,当时徐行俨要对她坦白一切,最终却被她捂了嘴,没让他说出来。
她那时已经不想知道他的曾经了,只在意他对自己的情意,有些事情没必要弄得太过清楚,她只要明白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这一切便足够了。更何况他们已经有了女儿,谁还稀罕他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说出来除了能败坏点好心情,似乎别无它用。
马车正好行上北门外护城河,河面扬起一阵微风,小窗帘被撩起。卢氏正抱着等等逗弄,谢瑶不经意间往外一瞥,就瞧到了护城河畔旁氤氲如烟霞的海棠花,花开正艳,漾开微微暧昧的粉俏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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