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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睡着了,徒睿澜却是毫无倦意。他索性取了一卷兵书, 自己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翻看了起来。只翻了几下, 又觉得有些心烦意乱,看不下去。抬起眼, 珠帘后边那个人翻了个身, 背对着他, 身体缩的更紧了些。
这山庄就在落云山的山下了,又是有秋雨落下, 想来是睡着后有些凉了。
徒睿澜眉尖挑了挑,放下了书册,站起身走进了里间。
站在床头看着贾琏,就见这小孩儿双眼闭着, 睡得还挺熟, 小脸儿上一派纯真, 与醒着的时候判若两人。
徒睿澜十分肯定,前世他所听说过的贾琏, 与眼前这个小孩儿是绝对不同的。
据说那个贾琏风流浪荡,看似机变却着实糊涂, 明明是正儿八经的长房嫡子, 却甘心为荣国府二房四处跑腿,说起来便是“替二叔管着庶务”。且此人无行,未出五服的伯父过世,尚且不及百日,他便与一女子勾搭在了一起,后还因此惹出了一场官司。再到后来贾家获罪败落,贾赦流放,贾琏休妻,最后倒也落得个囫囵平安的结果。
他与荣国府的人没什么交往,唯一一次也是因个戏子而起。到后来他自顾不暇,当然也就没什么余力去关注别人家里如何。
但,他清楚地记得,前世那对儿父子,和如今他所听说的毫无相似之处。譬如贾赦跑去做了龙禁尉,譬如他被贾琏所救,这都是前世没有过的事儿。
他细细查探过,这些与前世截然不同的根源,恐怕就在贾琏的身上。
“殿下?”
贾琏忽然动了动,睁开眼,见到徒睿澜站在床头前大吃一惊,手忙脚乱地坐了起来。
“无事,看你睡熟了。”徒睿澜若无其事的拉过一床夹纱被给贾琏盖好了,“别着凉。”
贾琏:“……”
他迷惑地看着皇孙殿下转身离去。徒睿澜已经换下了那身浅金色罩甲,此时是正红色流云纱的衫子,宽袍大袖,明明是男子,却硬生生给人一种风华万千之感。
贾琏摸了摸鼻子,只觉得这不是一个能用常理去揣测的人。
外边雨声愈大,有秋风顺着窗棂透进屋子,很有了几分沁骨的寒意。贾琏紧了紧身上的被子,再一次闭上眼。
“琏弟,琏弟?”
徒睿澜轻轻拍着贾琏的肩膀——这小孩儿,怎么睡了这么久?
“啊?”贾琏难得睡个好觉,迷迷瞪瞪睁开眼,就看到了徒睿澜那张祸国殃民的脸。
哎呀一声跳了起来。
“这是什么时辰了?”
贾琏着急了。
虽然说这山庄离着城里不算太远,但天色这么晚了,城门可不会等着他!
“你别急了,酉时都快过了,城门早就关了。我已经叫人往你们府里去送信儿了,今日就留在这里,明早起来咱们一同回城里。”
贾琏眨巴眨巴眼睛,不回去,他爹不会急坏了吧?
贾赦确实急了,急的团团转。
他知道儿子救过人,也猜测过对方是谁。可刚刚得知那人就是皇孙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从前他窝在荣国府里万事不管,却也听说过太子在皇帝面前并不被看重。现下他当了龙禁尉,在宫里当值的久了,听的看的也就多了,更是明白这太子不被看重到了什么程度。
所以这次徒睿澜请了贾琏去,他是真心不乐意叫贾琏去的。
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再不受宠,人家也是龙子皇孙啊!
所以今日他当值回到了家里看到贾琏还没回来,已经是焦虑不已了。好容易等到了人来回说接走贾琏的人来了,贾赦几乎是撂着蹦地往外就走。结果呢,王荣告诉他,贾琏因困乏熟睡,赶不及回城了!
王荣是强忍着笑告辞出来的,没别的原因,实在是贾将军脸上表情太过好看了。明明瞧着要抓狂了,还得弯起嘴角来表示这是犬子之幸,挺好的一张脸都要扭曲了。
却说山庄这边,徒睿澜将贾琏拉了起来,问他:“饿不饿?”
贾琏摇摇头,老老实实地说道:“中午才吃了饭就睡下了,没觉得饿。”
“那起来,等一会儿再用晚膳。”
贾琏起来,跑到窗边看了看,雨已经停了,西边天际涌动着半空红霞,仿佛燃起了火焰一般。
而东边,却又有半轮明月早早升起来。
天空澄净如洗,就如同最上好的锦缎,润泽柔滑,不带半分的迫人。
秋雨过后的空气也叫他感到神清气爽,中间夹杂着阵阵菊花与荷叶的清润之气。
“殿下,我能出去走走吗?”
徒睿澜笑道:“当然,我也正要去。带你去看样好东西。”
他打量了一下贾琏,“不过,外边有些凉了,先换件衣裳。”
贾琏低头看看,身上宝蓝色的衫子已经被压得有些发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幸而青松是个心细的,但凡贾琏出门,他都会带着些可能用到的东西。为此,贾琏还取笑地叫他“青松老嬷嬷”来着。
没想到这会儿就能用上了。
叫了青松进来,换上了干净的衣裳,贾琏一照镜子,觉得头发也乱了,索性放下来想自己梳起来。
可惜,他想的简单,典型的手残。平日里都是春浅打理,这会儿放下来就怎么也梳不齐整了。
徒睿澜一直坐在一旁,一只手支着下颌,看的贾琏把头发弄成了乱蓬蓬的一团,沮丧地站在那里,实在忍不住了,“过来。”
贾琏垂头丧气走过去,在徒睿澜跟前站定。
头上忽然就感到有些发紧,却是徒睿澜以指代梳,一下一下理着他的头发。
贾琏愕然抬起眼,看到的就是徒睿澜低垂着眼帘,神色很是专注。他脸部的线条极为完美,一整日相处下来与贾琏说笑都是很温和,此时垂帘沉眸,却仿佛又成了之前那个一身凛然气息的皇孙。
“那个,殿下……”
徒睿澜手里没停,“不是说了不必外道么。琏弟可称我一声兄长。”
贾琏讪笑了一声,没敢叫,只当是皇孙抽风了。
徒睿澜的手很巧,几下就把贾琏那头鸟窝似的头发挽成了一个圆圆的发髻,又给他带上了小小的束发金冠。打量了一下,拉起他,“走吧。”
两人来到了外边,天色愈发昏暗,原本火红色的晚霞已经变成了葡萄紫色。
“殿下这里真是不错,景致好,也清净。”贾琏随口夸道。
徒睿澜笑了笑,没有说话。
任凭再好的景致,看了多少年,也早就感到平常了。
二人在小径之上慢慢走着,光线渐渐暗下去,山庄已经有地方点起了灯笼。
他们身后也没人跟着。不过贾琏知道,如徒睿澜这样的人,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多少人。
行至一处假山处,见两边各种花草树木经了一场雨后更显得新鲜可爱,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刚要说话,却猛然见到徒睿澜面色一变。身上一紧,已经被徒睿澜抓住了衣襟拎起来,随后就是一阵头晕脑胀,后背重重地撞在了假山上,剧痛不已,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
徒睿澜俊美至极的脸上已经布满了冷意,耳边传来贾琏的痛呼,上扬的凤目便眯了起来。
贾琏虽然没有他反应那样快,然而不过一瞬间也明白必然是出事了。再听得不远处传来了刀剑相接的声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这也太倒霉了,早知道这样,他便是被雨淋个透心凉也要回城里去啊!
虽然腹诽,但是当他看到徒睿澜挡在他身前,负手而立,背影挺拔如松如竹,哪怕看不到他面上神色,贾琏却也不难猜出,肯定是没有半分慌乱的。
这种沉稳如山,岿然不动的气度,让贾小琏为自己一瞬间的慌乱有些惭愧。明明徒睿澜看着也才是十七八岁的模样,真论起年龄来,自己两辈子加起来可比他大的多了!
许是因他的目光太过直白,徒睿澜忽然回过头来。
“不用怕。”徒睿澜容色清冷,声音中带着安抚,“不过几个宵小。”
许是他的镇定叫贾琏也心安了,索性也走过去与徒睿澜并肩站着,又被徒睿澜按着脑袋推回了身后。
“老实些。”
不过贾琏也已经看到了。不远处,有几个全身上下裹着黑衣,脸上蒙着黑布的人正与山庄里的护卫打斗在一起,刀光剑影,短兵相接,受伤流血,双方竟然没有一个吭声的。兵刃击打的声音既快且急,黑衣人虽然悍勇,却终究是吃了人好的亏,没多久就显出败势。随着一声声刀剑刺入身体的闷哼,只有两人飞身掠上了大树,余者全部倒在血泊中。
贾琏正觉得被人跑了遗憾,蓦然间眼前寒光闪过,两支利箭带着尖锐的啸声,重重地扎进了那两个黑衣人的后心。两人重重掉到了了地上,好巧不巧,正在贾琏身侧不远处。那两人抽搐几下,便不再动弹。很明显,是断了气了。
这一下变化极快,贾琏微微张着嘴,整个儿人都愣住了。
贾琏历经两世,这是头一次有人死在他的面前。黑衣人的身体已经被利箭贯穿,殷红的血渐渐从身下渗出,血腥气息也慢慢地弥漫了开来。
他只觉得有些作呕。
“殿下。”
一个劲装青年手提长弓来到了徒睿澜面前,行礼后对着贾琏呲牙一笑。
这青年长得很是好看,一张娃娃脸,眼睛圆圆的,一笑之下就露出了一口的白牙,脸上有了几分与年龄不符合的稚气。
“小公子是不是吓着了?”青年笑问贾琏。
徒睿澜回过头来,见贾琏面色有些发白,眼里还带着些许未曾褪去的慌乱和不知所措。知道他是从小长在了锦绣堆里的,想来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心下不禁生出了一丝愧疚。他没想到那些人这样大胆,他身上伤才好了多久?居然又有人来刺杀。
示意青年去收拾残局,徒睿澜自己携了贾琏的手回了之前二人休息的地方。这一次,他们后边跟了六个身上还染着血气的护卫。
贾琏始终没缓过劲儿来,晚饭也没吃几口。徒睿澜见状,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索性便一直与他说话,说自己在边城时候与敌人厮杀的经历,说边城大漠的风沙下军汉们的豪情与粗犷,说当他第一次在沙场上斩下敌人首级时候的刹那无措,说起了那次令他名闻天下的大战,说他是如何与蛮人左贤王激战整整一天后将他毙于马下的……
说到了动情之处,命人送了酒来,也不看贾琏,竟是直接将酒倾入了口中,纵声大笑起来。
贾琏怔怔地看着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本以为原先荣国府里的贾琏就过的已经很是憋屈了,没想到,身为皇孙的徒睿澜也是这般。
天潢贵胄,太子独子,这样的身份,该是什么样的?
或许是御书房里的高谈阔论,亦或是武校场上英姿飒爽,再或是京城最繁华大街上的鲜衣怒马……
偏偏,他要去走那条最不可能走的道路。风沙大漠,刀光剑影,他成名了,他的战功成了地位岌岌可危的太子的一重保障,却也换来了嫉恨杀戮,或许还有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的忌惮……
但从徒睿澜的纵情大笑之中,贾琏听不出不平,也听不出后悔。或许,比起京中的繁华与暗潮涌动,徒睿澜更加愿意去战场上与人明刀明枪地战上一场吧?
“殿下。”
外边有人轻轻地叫道,贾琏回过神来,却吓了一跳。徒睿澜那边儿,偌大的桌子上已经七倒八歪地躺着五六只空了的酒壶,几色小菜却是一口未动。徒睿澜面上却是丝毫不见醉意——这人莫非是个千杯不醉不成?
贾琏如是想着。
徒睿澜已经开口:“进来。”
门吱呀一声响,两个人走了进来。当先那个,正是刚才与贾琏打了招呼的劲装青年。他的身边,还走着另一个年纪相反的青年。这人与娃娃脸的青年不同,黄衣青衫,发如墨染,眼若寒星,整个儿人看上去清隽如同一幅上好的水墨画。如果说徒睿澜容色俊美中带着叫人不敢直视的凌厉,眼前这个青年则更加温润,身上带着一股子让人忍不住想要去亲近的气质。但是贾琏却敏锐地发现,这青年虽然嘴角也噙着笑意,但眼眸深处却是平静无波的。
凭借着前世的经验,贾琏便知道此人比那开弓射出双箭的娃娃脸要危险的多。
二人先行了礼,徒睿澜示意贾琏看着二人,“石光珠,凌子倾。”
贾琏又吃了一惊。
凌子倾的名字他没有听说过,但是石光珠却是知道的。原作中秦可卿出殡时候,曾经提及石光珠乃是缮国公之孙。宁荣镇理,齐治修缮,再加上东平南安,西宁北静,大庆朝 大名鼎鼎的“四王八公”,祖上都是开 国的功臣。
对于贾琏而言,从前石光珠三个字只是一个名字而已,眼前却是个大活人。
此时这大活人正笑眯眯看着他,见他看了过去,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能看出是个跳脱爱玩爱笑的。不过,他那一手箭射的是真不错,所谓一箭双雕,大概也就是了。
贾琏在观察石光珠的时候,凌子倾也在打量着他。见他年纪虽然小,然而一双桃花大眼波光流转,眉眼间尽是钟灵毓秀,假以时日,也必然是个貌若好女的人物儿。
“见过小公子。”不同于石光珠的大大咧咧,凌子倾很是有礼地拱了拱手。贾琏不能继续窝在锦榻上了,连忙跳了下来回礼。
“方才来的路上,我听石兄说了,贾公子年纪虽小,然临危不惧,叫他很是佩服。又闻‘粉妆玉琢’竟是公子产业。果然是良才出少年,凌某佩服之至。”
他文绉绉地说话,贾琏却忍不住腹诽——什么临危不惧,石光珠是在讽刺自己被吓傻了么?
“不敢。凌先生过誉了。”
他不知道凌子倾是谁,出身何家,就他知道的大庆朝在京城里的权贵中,也没有一家姓凌的。看徒睿澜的样子,也不打算再说明,贾琏只能胡乱地叫了凌子倾一声先生,反正他服饰举止都像个读书人。
徒睿澜便问道,“都收拾干净了?”
“是。”提到了正事,石光珠和凌子倾都严肃了起来。
凌子倾沉声道:“还有一个活口。”
方才那些黑衣人大多在拼杀中就丧了命,负了伤的,也都趁人不备咬破了嘴里的□□。这种人多为死士,都深知被抓住后只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以一旦失手,绝大多数都会立刻服毒自尽。
石光珠眼睛里透出喜色,“当时以为都是死人了,收拾的时候发现有一个只是重伤昏迷。如今已经关了起来。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既然徒睿澜没有叫贾琏避开,他二人说话便也没有刻意避着贾琏。
贾琏却是恨不能捂住了耳朵,他一点儿都不想听啊!
“意外之喜倒也说不上。”徒睿澜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子,他心里明白得很。敢对他下手的,无非就是那么两个。那俩人仗着靠山,肆意妄为也不是头一次了。哪怕他将死士送到靠山面前去指认,恐怕都得被骂一句居心叵测。既然这样,留不留活口有什么用?
“不过……”他垂眸,“问出他们的藏身之所,然后人就是你的了。”
他是与凌子倾说的。
凌子倾一笑,淡雅如兰,贾琏却是身上一冷,只觉得那笑容怪瘆人的。
石凌二人退了出去,徒睿澜这才看着贾琏,“吓着了?”
贾琏摇头,“只是觉得殿下不该叫我听到这些。”
不该,却又让他听到了,是什么意思呢?
“别多想。”徒睿澜亲昵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你知我身份,我就算要结党营私,你还结不到你这小人儿身上。”
小人儿,什么小人儿!
比你还大的多好么!
贾琏内心握了棵大草。
次日一早起来,吃了饭后,贾琏便回荣国府去。护送他的,依然是那个髯虬侍卫王荣。
徒睿澜没多说别的,将他送上了马车,目送车子缓缓行去。
却说贾琏回到了荣国府,刚刚进了大门,顶头儿就看见了林之孝。
一看见他下马车,林之孝一拍大腿,转身就往里边跑。
“二爷,林管家这是怎么了?”明月不解地问。
青松在他头上弹了一下,“这还用问?肯定是大老爷担心二爷,林叔赶着去告诉大老爷了。笨!”
果然是如他所说。
贾琏原本想着先回晚翠阁换了衣裳后再去见贾赦,没想到贾赦已经小跑着出来了。
他看着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大约也只有真心疼爱他的亲爹,能这样了。
本来今日贾赦是要去当值的,但是皇孙殿下扣下了自己的儿子,龙禁尉贾大人哪里还有心思去呢?遣人去替自己告了假,贾赦就坐在家里等候。林之孝看着他那个坐立不安的模样,估摸着如果过半晌二爷还不回来,大老爷能亲自去抢人。
“琏儿!”
爹都这么急了,贾琏也不能无动于衷,连忙就往前迎了几步。还隔着丈许远,贾赦的手臂就伸开了,作势欲抱一抱自己的儿子,被贾琏躲开了。
“琏儿……”
赦大老爷很是委屈。自己揪心得一夜都没睡好,抱一下都不行吗?
贾琏叹气,也不知道谁是儿子谁才是爹。
“父亲,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贾赦终究还是过去一把抓住了儿子的手,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看了一圈,发现儿子身上穿了一件儿月白色锦缎长衫,腰间束着水蓝色锦带,外边罩着同色袍子,仿佛水做的一个小人儿,漂亮得不行。
贾赦愣住了。
“父亲?”
贾赦回过神,拉着贾琏就往书房里走,弄得贾琏一头雾水。
“儿子,你跟爹说,皇孙殿下,把你怎么了?”怎么去了一宿,衣裳都换了啊!
贾琏整个儿都囧在了那里,谁来告诉他,外边住了一夜,他爹的脑袋怎么了!
站在书房门口刚要进来的林之孝也呆住了,须臾立刻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转身就下了台阶。想一想不对劲,干脆坐在了台阶上,看着不叫人过来——大老爷跟二爷这说的是什么呦!
“父亲!”贾琏皱起了眉头,“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见到儿子不悦了,贾赦立刻萎了回去,“我不是那个什么,看着你……嗐,你怎么换了衣裳了?我记得昨儿穿的不是这身!”
贾琏无奈地解释:“昨天不是下雨了?我走时候穿的那身衣裳打湿了些,后来歇了晌又弄皱了。这是春浅她们才给我做了的,才头一天上身儿呢!”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贾赦抹了一把冷汗,“儿子啊,你是不知道,你爹担心啊!虽说你年纪还不大吧,可万一碰上那些个,啊,心怀叵测的人,那可是要了你爹的命啊!”
听他说的不着调,贾琏倒也没生气。只是连忙打岔,“说起来,昨儿还真是惊险。”
贾赦连忙追问。
贾琏请他坐下了,叫人送茶进来,一开门,就瞧见了林大管家正襟危坐在台阶上的背影。
“林管家,你怎么了坐在了这儿?”
林之孝跳了起来,回头看了看贾琏,又伸着头往里头看贾赦。这副样子叫贾琏气笑不得,让他干自己的事儿去了。又叫了人送茶过来,贾琏亲手倒了一杯送到贾赦面前,轻声说了昨天晚上山庄遇袭的事情。
贾赦听了以后,又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再三问了贾琏无恙后,才算稍稍放了心。
“我还以为咱们家里就够乱了,没想到人家却是真刀真枪的玩命。”贾琏叹息一声。在那些权贵眼里,恐怕最轻贱的就是人命了。
贾赦摆了摆手,“你没事就好,往后离着他们远一些就是了。”
又叮嘱贾琏,不要说出去,贾琏答应了,自己回到晚翠阁去歇着。
他折腾的累了,午饭便在晚翠阁里草草地用了一点儿。没想到,过了晌午后,王荣又来了。这回,送来了两盆墨菊。
墨菊又称墨荷,乃是天下少有的珍品。这两盆墨菊,花瓣如丝,花色如墨,更是珍品中的珍品。
昨日徒睿澜说若他喜欢,便送他两盆,贾琏只道是客套话,没想到今日竟然真的送了过来。
“小公子,这是我们少爷的一点儿心意。昨日惊着了小公子,少爷心中着实有些愧疚。”
王荣手里还有一只锦盒,恭敬地递给了贾琏。
贾琏不解其意,莫非还有别的东西?
打开一看,便愣了一下。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块儿麒麟玉佩。
麒麟乃是上古神兽,与龙、凤、龟并称“四灵”。民间又传麒麟乃是瑞兽,所以有“拜麒麟可得子”之说。
这块麒麟玉佩以上好的白玉雕成,纤毫毕现,昂首振翅,看得出,应是非常名贵的。
“这未免太贵重了。”贾琏把锦盒推了回去,“贾琏愧不敢受。”
王荣挺喜欢这小公子的,大大方方的,一点儿没有世家公子高高在上的傲气。便也笑道:“我只是奉命行事,小公子莫要为难在下。若实在要推辞,还是等见了我家少爷吧。”
说完告辞而去。
贾琏拦之不及,只能看着他大长腿撩开了,很快离开了荣国府。
他垂眸看向了锦盒,伸手拿起了玉佩,入手便感到一阵温热。这竟然是一块儿极为罕见的暖玉雕刻而成。
这,确实太过贵重了。
不过,这是徒睿澜所赠,他若是执意不要,恐怕会让这位看上去便不那么好惹的殿下气恼。
要还是不要,贾琏有点儿发愁了。
他发愁的时候,贾珠在金陵也不好过。
一路南下,饶是荣府雇的船乃是楼船,十分舒适,对于贾珠来说也并不如意。
好在,有王仁在路上作伴,倒是也不那么寂寞。
王仁是典型的纨绔子弟。如果说以前的贾琏最多是不爱念书,喜欢玩乐的话,王仁却是小小年纪便五毒俱全了。
王子腾的父亲共有二子二女。王仁的父亲王子胜本是长子,但才能平庸,且没有什么上进之心,只求安安稳稳地在金陵做个富家翁。可惜他身子不算太好,早早故去了,只留下了一双儿女,王仁和王熙凤。
王家既是大家族,便免不了争斗。王子胜死后,王仁的寡母总是觉得族人们处处针对他们,便索性带着儿女来了京城投奔小叔子王子腾。
王子腾没有儿子,对这个侄子一直是视若亲子的。
而王仁自己,也时常听他的寡母说一些什么日后兼祧两房,王家前程都在他身上的话,养的性子十分骄纵。不过,在王子腾跟前,他从来不敢放肆。因此哪怕是到了现下,王子腾也不清楚这个侄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品行,还在京城里盼望着这一次秋闱侄子一举得中,光耀门楣呢。
与这么一人同行,可想而知。
贾珠对王仁这个表兄所知也不多,只是在船上感到寂寞的时候,王仁便会时常与他说些各种玩乐的话,叫贾珠大感新鲜的时候,也不免有些向往。
船行水中,俩人自然也不可能真的去寻什么乐子。好在,每个人都着自己房里人。尤其贾珠,带了四个。
一路南下,一路胡天胡地。贾珠身子骨本来就孱弱,在船上又不可能像在荣国府那样给他人参雪蛤的进补。到了金陵的时候,贾珠愈发虚弱了。
贾家老宅的人在码头接到了他,都被吓了一跳,一面写信给荣国府报平安,半吐半露地说了珠大爷身体似乎不大好,一面紧着熬制各种补品给贾珠,力求让这位大爷平安地来应考,再平安地回京城。
到了九月初九这天,秋闱第一场。贾珠在灌了许多碗参汤后,总算是进了考场,叫送他的人都松了口气。
只是可惜,尚未撑到第一场结束,人便已经支撑不下去了,昏厥着被抬了出去。
这下子,金陵老宅的人都慌作了一团。这可是珠大爷啊!老太太头一个孙子,二老爷二太太最是看重的珠大爷!
延请金陵名医为贾珠诊治,又赶紧往京城再次去信。
京城这边儿接到了金陵的来信,贾史氏虽然担心,贾政却是不以为然,只说是贾珠自小身子便文弱,这次怕是长途跋涉所以才会病倒,只好生将养一下便无事了。
等到贾珠身子稳妥,能够进场的消息传来,贾政便愈发觉得自己是对的,贾史氏也觉得可能是金陵那些人大惊小怪了些。
贾史氏也放了心。
谁知紧接着,就又接到了金陵的信。这次,两个人才真正的焦虑起来——看那信上所说,贾珠命不久矣!
母子两个商量了一回,府中没有得用的人,又从宁国府里借了二管家来升,派去了金陵接贾珠。
等到贾珠回到京城,已经是十一月了。
天气大冷,贾珠又是那样的身体,可想而知,这一来回简直就去了半条命。
贾珠到京那一天,直接就被送进了荣庆堂里。
“我的珠儿啊!”贾史氏一看了贾珠的模样,登时便是眼前一黑!
贾珠身上裹着厚厚的猞猁狲大氅,整个儿人都瘦的脱了形儿,脸色蜡黄,眼底发黑,哪里还有半分从前清清秀秀的模样?
“老太太……”明明是下了船就坐车,下了车又是软轿抬着,可贾珠一说话,却是气喘吁吁,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见他这个样子,贾政也是心疼。他身边坐着的王氏早就受不了了,扑到了贾珠跟前,哭了一句,“我的儿啊!”
要说王氏怎么出了佛堂呢?
这还真得多谢贾珠了。儿子病重,没有还继续关着娘的道理。所以贾珠到京的前两日,王氏便已经从小佛堂里被放了出来。这事儿,贾史氏与贾赦说了,贾赦虽然恨这婆媳两个,但将心比心,倒也没说别的。只是暗中嘱咐了邢氏,不管以后贾史氏说什么,这当家的事儿必须要让王氏远着点儿。
“走的时候好好儿的,怎么才两个多月,就成了这样呢?”
王氏抹着眼泪,一把就把贾珠抱紧了,对贾史氏哭道,“老太太,珠儿是我的命根子,他可不能有什么事儿啊!媳妇求您,快给孩子去请太医吧!”
贾史氏心里颇为不悦。这个王氏,说的好像她这个做祖母的不在意孩子似的了!
“你先别哭,松松手,孩子才回来,叫他歇歇。什么大不了的呢?”贾史氏斥道,“不过是劳累些,又水土不服罢了。你这般模样,不是叫孩子也沉心?”
说着便命人拿了帖子去请太医。
王氏略略放了心,命人将贾珠好生抬了送回屋子去。
想了一想,自己还是跟了过去。
等到太医来了,望闻问切了一回,一张布满了菊花的老脸上就有些不好说的表情了。
这位老太医一向耿直,医术当然是好的,只是说话不中听,所以一般时候没人请他。这回太医院的太医们只剩了两个,另一个年轻,怕不稳妥,就请了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过来。
可惜这位老太医一开口,就叫贾史氏和贾政傻眼了。就连屏风后边的王氏和元春也愣了,元春是羞臊的愣住,王氏就是完全的蒙了。
纵欲过度?
送走了老太医,贾政已经是怒不可遏了。他没想到自己这么一个端方的一个人,儿子小小年纪竟然纵欲过度?
那,那应该是老大的儿子才对啊!
趁着贾史氏等人还没回过神的功夫,贾政已经大步闯进了贾珠的卧室,指着躺在床上的贾珠就是一通大骂。
贾珠自知有错,老太医的话他也听了个隐隐约约,已然是骚的不行了。贾政这一番臭骂,只骂的他脸上紫胀,呼吸急促,嘴一张,就是一大口污血吐了出来。
王氏一声悲嚎,从屏风后边冲了出来。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对着贾政哭喊道:“老爷这是要做什么?珠儿是什么样的性子老爷莫非不知么?他素来勤谨念书,哪里有什么功夫去纵色?我进小佛堂之前他什么样?如今又是什么样?究竟什么缘故,还未可知呢!老爷就来骂孩子,莫非你不心疼吗?”
她大急之下冲口而出的话,就有些隐隐指向了贾史氏。
贾政气急道:“慈母多败儿!你也莫要替他开脱!”
“政儿。”贾史氏听了王氏的指责,自然也气恼。不过她更老成些,“珠儿身子已经亏成了这样,再说什么也是无益。先叫人去熬药,再问问那些服侍他的小蹄子们是正经。”
一语提醒了贾政夫妻两个,一叠声地叫人去熬药,又叫捆了随着贾珠一路去金陵的四个丫鬟来细细审问。
四个丫鬟哪里肯认?知道这一次怕是逃不过了,好的打一顿放出去,若是不好,恐怕命都留不住——话说回来,就算留了一条命,带着勾引了爷们,叫爷们儿亏了身子的名声,这辈子还能好么?
一时间贾珠的住处哭声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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