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在渊

枉凭栏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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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这……这是……堪舆图!”苏锷猛地站起身,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一脸震惊。看王徽下笔毫无停滞,显然对手底所画十分熟悉,平民百姓看不到堪舆图,但苏锷身为皇商之子,走南闯北,结交能人异士,对堪舆图并不陌生,他只打眼一瞧,就知道王徽画出来的十分精准,甚至超过了他看过的大部分地图。

    这……这这这还是那个养于深闺、畏缩愚昧、只会发愁哭泣的外甥媳妇吗?

    他忽然就明白为何她一定要包个雅间了。

    王徽在京师的位置画了个圈,这张简版南直隶堪舆图就算完成了。她并不抬眼,只是伸笔点了点入海口几个卫所,问道:“海门卫、崇明所、吴淞所、廖角嘴、宝山所,都是港阔水深的重镇,不知三舅的船停在哪一处?”

    等了一阵却不闻回答,她抬头一看,只见苏锷正一脸呆滞地望着自己,嘴巴微张,眼睛瞪得蛤|蟆一般,颇为滑稽。

    “……你这中的到底是哪门子邪?”他憋出来这么一句。

    王徽皱眉,语气带了几分不耐:“三舅竟会纠结这等蠢事,想来是不急着出海了。”

    她态度雍容睥睨,再加上露了一手随手画坤舆的本事,着实镇住了苏三公子,此刻微露责备之意,苏锷就下意识一缩脖子,想赔个罪,又猛然想起自己才是要考较王徽之人,不由暗自羞恼,脸上却硬气起来,干巴巴道:“你又知道什么?”顿了顿,又老实回答:“我那两艘船都停在海门卫。”

    他颇想问问王徽是怎么知道他手里已经有船的,但自觉这问题比较傻,只得咽了回去。

    王徽点点头,又不说话了,只是从行囊中拿出一个奇怪的小玩意,是个扇形的小木片,尖端呈直角,上面用细炭画了好些细线,还写了一些符号,上面还粘连悬挂了几样物事。

    她拿着这个小东西走到窗边,对着太阳眯起眼睛,晃了晃,嘴里念念有词,又从行囊里掏出本书来,哗哗翻了几页,好像是查到了什么东西,而后嘴里又默念一番,理都不理苏锷,回到桌边,又拿起笔在图上画起来。

    苏锷看得一头雾水,竖起耳朵去听她口里念叨的,也只听清个什么“东一一八,北三二”之类的,简直稀奇古怪,念咒一般。

    他越发觉得这女人邪门,默默往后退了一步,但念及桌上这千金难求的堪舆图,还是忍下了想跑路的冲动,定睛看过去。

    只见王徽已从行囊里掏出把牙尺,比着尺子在堪舆图上画出数道纵线,又相交着画了许多横线,顿时把整张图分成了数个小长方形。

    画完之后,王徽总算抬起头来,微笑道:“三舅请看,这纵线名为经线,横线名为纬线,再加上我手中这六分仪,便是保你挂云帆济沧海的救命之物。”

    苏锷第一反应就是她在造谣,不过又看一眼那精妙的坤舆,心里隐隐觉得这女人应该没有打诳语,于是点头:“愿闻其详。”

    王徽请他重新落座,才开始细细讲解经纬度的知识,以及六分仪的原理和用法。

    原来,在等待重阳节的这些时日里,王徽除了熟悉南直隶周边地理情况,还专门让魏紫去书局买了一部今年的《永嘉历》。

    仔细阅读后发现,这大楚朝的历法竟然颇为先进,除了对一些天体的具体叫法不同之外——比如猎户座α星叫成参宿四、仙女座β星则叫奎宿九——竟跟后世的天文年历出入不大,甚至一些远洋航行所必须的参数都能查到。

    她大喜过望,好一番感叹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而这也是她定下今天行事计划的根本原因。

    虽然在银河帝国时期,六分仪早已是博物馆的陈品,但制作简易六分仪还是每个军校生的必修课,毕竟谁都有迫降的可能,若迫降之地是沙漠或海洋,手头又弹尽粮绝,做个六分仪确认自己的方位也就十分重要了。

    为此,帝国科技省每年都会颁布银河系所有恒星系的天文年历,以随时供各位散布在宇宙各处的指挥官查阅。

    于是王徽就做好了简易六分仪,拿着永嘉历来找苏锷面试了。

    “……这……这什么?抠山?为何名称如此古怪?又为何要令股与弦相除?为何它们的商——”苏锷睁大了眼睛,问个不休。

    “不是抠山,是cos……算了,”淡定如王徽,也忍不住头疼,揉了揉额角,简单粗暴道:“这算式能救你的命!牢牢记住它,不许问为什么。”

    苏锷畏惧地瞅她一眼,埋下头老老实实写式子,一边写一边问:“你知道这么多,竟然不会写字吗?为何所有东西都要我来写?”

    ——不是不会写,是本帅的毛笔字实在惨不忍睹,写出来就很难维持权威了。

    王徽腹诽,面上冷冰冰道:“叫你写你就写,不许问问题。”

    这小伙子精通商道,定然是有算学天赋的,只是老喜欢问为什么,令人烦不胜烦。

    苏锷不甘地屈服,心里却一直纳闷,难道不是我要考较她吗?她才是求人的那一方不是吗?为何现在好像倒过来了一样?

    为了捡回面子,苏锷写完算式,又昂起下巴问:“你说归说,但我又怎知真假?你又怎么证明这些玩意能定位?”

    王徽就知道他会有此一问,从容一笑,“这个简单,你看着堪舆图选个地方,不必告诉我,然后我们过去,我再用六分仪和历书算出经纬度,你再看看堪舆图,是否与我所得结果相符,不就行了?”

    苏锷狐疑地看她一眼,也承认这法子不错,于是把大河叫过来,“去雇辆车……”

    “不必如此麻烦,”王徽说的口干,端起茶杯喝了口,“让他去牵匹马来好了。”

    苏锷嘴角一抽,随即淡定,心道这女人别说会骑马,就算砰一下变成马我也不会觉得奇怪,就说:“听见少夫人吩咐了吗,回府把阿黄牵过来。”

    大河领命而去,王徽就继续督促着苏锷熟悉公式和三角函数,又看他摆弄了几遍六分仪,复习一下经纬知识,不多时,大河就回来了。

    两人走出茶楼,只见大河手里牵了一匹膘肥体壮的黄骠马,两耳削尖,四腿修长,正不住打着响鼻。

    王徽赞道:“好马!”而后接过缰绳,拍了一下马背,轻巧上马坐好。

    那利落的动作又引得苏锷侧目了一下,而后撇撇嘴,骑上自己的枣红马,当先朝前奔去。

    跑了大约一炷香时分,两人来到一处所在,粉墙里探出绿杨,景致素雅。苏锷看了看堪舆图,道:“行了,说说我们的——那个什么经纬度罢。”

    王徽拿出六分仪摆弄一阵,又查阅了历书,道:“北纬三十二度十八分,东经一百一十八度五十三分。”

    苏锷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堪舆图,揉着眼睛又看了一遍,不甘心地看王徽一眼,粗声粗气道:“一个地方不算,再去一处!”

    王徽欣然从命。

    用了大约半个时辰的时间,两人跑遍了金陵东城大街小巷,苏锷考了王徽十二次,次次皆准,无一错漏。

    苏锷的心情终于开始雀跃起来了,他捧着地图发愣,呆呆看王徽一眼,再看六分仪一眼,最后再看历书一眼,忽然纵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老天开眼!我苏廷梅终于可以出海了!终于!哈哈哈哈——”所幸这处僻静,人不多。

    王徽但笑不语,看着他发疯。半晌疯完,苏锷终于收了笑,再也不敢小觑面前女子,深深一揖,语气恭敬起来,“少夫人胸罗甲兵,心有大智,此番恩德,锷无以为报,不知少夫人可有何吩咐?我——”

    话说一半,他看到王徽似笑非笑,忽然福至心灵,猛拍了一下脑袋,羞愧道:“我竟高兴糊涂了,少夫人必然是想入伙参股,共襄此举,是也不是?”

    王徽这才点点头,从行囊里又拿出个小包,“我囊中羞涩,又被你姐姐长日盘剥,所以只拿得出一百五十两银子……”

    苏锷脸色微变,忙止住她动作,正色道:“少夫人这是何意?这六分仪与这经纬度、还有那术数算式,乃是无价之宝,休说一百五十两,便是一万五千两也换不来!锷虽是商贾,却也知廉耻,岂能再让你出钱?你可知你今日来此献策,锷今后一生——不,是所有渔人水手的一生,都会为此改变!不行,我得守口如瓶才行,不然南洋也很快会被踏烂的……”

    他说着说着就又开始自言自语,但眉宇间的喜色是藏都藏不住。

    ……何止是渔人水手呢?又何止是商人呢?有了先进的航海技术,只怕这整个民族、整个时局都——

    王徽有点神游物外,但马上就回过神来,假惺惺道:“只怕不妥罢?我不过动动嘴皮子而已,况且三舅不可能没有其他朋友参股,我若一文钱不掏就去分一杯羹,他们会同意吗?”

    技术入股也得征得股东大会同意呀。

    “少夫人莫叫我‘三舅’了,叫我表字就好,朋友们都这般唤我。”苏锷一反先前疏离客气的态度,笑容真诚恳切,“况且不瞒少夫人说,我周围亲朋鲜有看好此次出海之事的,造船进货,所有工本,除我个人出资外,也不过只有龙骧兄一人投了五千两,我已对他感激不尽……你尽管放心,他是甩手掌柜,出资又不多,自然完全听我安排。”

    王徽点头,从善如流:“也好,廷梅,既如此,不知何时可以签订契约?是否也需要那位龙骧先生出席?”

    苏锷笑道:“这就无需少夫人担心了,短则三两日,迟则四五日,我自会登门拜访……”

    王徽摇头,“我在府中行事不便,你姐姐看得紧,你也不好直接找我,不若便让大河带个信儿,东角门上的俞婆子是我的人,到时直接出府见你们。”

    苏锷一愣,想起苏氏那张脸,不由皱了皱眉,“如此也好。”

    王徽看着这少年微黑的面皮,心中还是信他的为人品性,有点冲动想把另一事告诉他,然而想了想,又按捺下去,只是缓缓道:“如此我便静候廷梅佳音了。待契约签好之后,关于六分仪如何改进的问题,我还有更多事情要告诉你。”

    苏锷浓黑的眉毛慢慢挑起,仔仔细细看了王徽一眼,忽然哈哈大笑,看着并无不喜,神情里反倒多了一丝欣赏,拱手道:“好,好!少夫人竟还留了一手,锷拜服。少夫人尽管放心,锷行商多年,自会爱惜羽毛,不会令你失望。”

    王徽揖手还礼,笑道:“那你也别再叫我什么少夫人了,就叫……”有点卡壳,她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取个别号什么的。

    苏锷问:“少夫人可有字?”虽说自己那个草包外甥不像会给妻子取字的样子,但她好歹也及笄了……

    王徽敛眉沉思片刻,露出一丝笑容,“或跃在渊,无咎。就叫‘在渊’吧。”

    苏锷愣了愣,看着她的眼神意味深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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