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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氏歪在矮榻上, 闭着眼揉了半天太阳穴才觉得舒坦了点。她颇能自我纾解,觉着豆绿说得也不差, 反正这次法会的银子她已留了出来,总归是要花钱的,况且第一次孝敬智性既然不收, 那这第二次的银子,怎么也不可能比第一次还多,没准还能省下好些呢。
这般想着,她便又快活了起来,吩咐白露道:“去前头问问赵守德,国公爷可曾在府, 若在便请过来,说我有要事相商;若不在便让他出去找,找着了就请国公爷今晚务必回府一趟。”
定国公孙敏素好寻花问柳, 虽然赋闲,好歹也是个公爵, 苏氏也没短他的零花钱,镇日便少有在家的时辰, 夜不归宿也是常有的事, 日日走马章台,做那分桃断袖、品菊吹箫的勾当。
苏氏初过门时对这丈夫还抱了点指望,后来渐渐了解此人德性,哭也哭过,闹也闹过,却都被老国公和太夫人打压了下去。
后来她有了儿子,公婆先后见背,她过得舒坦,对孙敏也彻底绝了念想,索性要钱给钱要物给物,旁的一概不再过问,只守着儿子过自己的日子,倒也自在。
故而她对丈夫的行踪是半点不知的,这才有此一问。
所谓无巧不成书,孙敏半月前刚得了个可心的小倌,好得蜜里调油,恨不能就住在那小倌的长春馆里不回来了。可就在前日,鸨母却战战兢兢告诉他,那小倌被人赎身了,偏巧,赎身那人身份地位都比他定国公爷要高,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孙敏只得吃下这个哑巴亏,又在馆里呆了一日,所见却都是些庸脂俗粉,味同嚼蜡,再加上手边银钱已花得差不多,这才决定回府歇两天。
于是赵守德去叫他的时候,他虽有些不耐烦,但也知道若无大事苏氏不会来打搅他,便往溶翠山房来了。
“夫人,许久不见,近来可好?”孙敏装模作样慰问妻子。
他年逾四旬却保养得宜,稍微有点发福,但长相还是非常端正的,蓄了一部美髯,望之如三十许人。只细看时,方能发现眼下青翳脚步虚浮,乃是纵欲过度所致。
苏氏心中腻烦,面上却笑道:“托国公爷的福,妾身很好,只有一事,妾身拿不定主意,还得国公爷给掌掌眼。”
孙敏一愣,犹豫一下,颇有些不确定地问:“唔,我前几日听闻……铭哥儿病了?可好些了?”
苏氏脸一黑,几乎维持不住笑容,自己家连着进了两回强盗、自己儿子断了手指和肋骨,当爹的一次没探望过不说,竟连儿子伤在哪处都不知道,这实在是……
好在她面对夫君的时候,尚知道收敛脾气,勉强按下怒火,强笑道:“国公爷放心,他小孩子家,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好得快,您可要去看看?”
孙敏本就嫌麻烦,便大喇喇道:“我事情忙,他既好了我便不去看了。不知夫人有何要事?”
苏氏松了口气,她还真有点担心孙敏心血来潮要去看儿子。自从孙浩铭降生,就没见过自己父亲几面,一来是孙敏成天不着家,二来也是苏氏有意为之,她生怕孙浩铭跟着孙敏学坏,也染了那龙阳恶习,眼下虽然……好像也不特别成器吧,但最起码还是喜欢女儿家的不是吗。
“十月初二是黄道吉日,妾身延请了承恩寺国师智性大师来府里讲法,一应流水账目预算都在这里,还有去到各府邀请宾客的名帖也在此,国公爷看看,可还有什么疏漏的,妾身好即时添减。”她让白露抱过几本簿册,放到孙敏面前。
孙敏对这些烧香念佛的事情向来不感兴趣,只是听到智性的名字,才留意了一下,随意翻了几页名册,“哦?夫人竟能请到国师他老人家?不简单。”
苏氏赔笑,“国师慈悲为怀,在世活佛,妾身诚心相邀,他老人家自不会拒绝。”
“嗯,我没什么意见,便照你说的办罢。”孙敏放下名册,其实根本没仔细看,“只法会那天我不一定出席,你莫要给我安排什么节目就行。对了,我这边没钱了,待会让赵守德拿三百两给我送过去。”
苏氏牙根几欲咬碎,心说我办一次法会,所有吃食杯盏布置下人赏钱各府表礼,再加上供奉国师的,也不过三千两白银,你单是逛几日窑子,就要花掉我几百两出息,还不知有多少是孝敬了那些卖屁股的腌臜物……
然而心里再苦,面上也须得甜,“妾身知道了,回头就吩咐下去。”
孙敏满意地点点头,压根看不出妻子眼底的恨意,背着手踱着方步离开了溶翠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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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敏这厢得了零花钱,心下一喜,复又想起秦淮河两岸的小倌馆都逛遍了,也没个可心人儿,有钱也没处花,登时又觉索然无味。
抬头看看碧空如洗,秋高云淡,孙敏步子就一转,打算去自己府中花园里逛逛。
他却不知,自他出了溶翠山房后,他的行踪便实打实地落入了一双眼睛里。
孙敏刚走到僻静处,花木扶疏,那双眼睛的主人便深吸口气,整理一下衣冠发饰,快步走了出去,扬声叫道:“国公爷慢走!”
孙敏闻声回头,见一年轻女子正福身向他行礼,而后俏立在彼处。她梳了妇人发髻,但看着也就十四五岁的样貌,生得明眸皓齿,桃笑李妍,一双盈盈妙目望定了他,眼波潋滟,媚态横生,竟是十足十的美人。
饶是孙敏只好男风,见到这等容颜,也不由怔了一下,缓了语气问,“你是什么人?”
女子微微垂头,细声细气道:“妾名叫粉乔,是伺候世子爷的,今日特意在此恭候国公爷。”
孙敏虽不好女色,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她倒也颇有耐心,“哦,等我?”
“是。”粉乔又福了福身,忽然大眼一眨,也不知怎么就挤出两滴泪来,盈盈下拜,给孙敏磕了个头,哭道:“还请国公爷救命!”
孙敏皱眉,“怎么了这是?起来讲话。”
“妾有罪在身,还请国公爷准我跪着回话,”粉乔拿帕子抹抹眼角,又磕了个头,虽说带了哭腔,却还是语调婉转,莺声呖呖,“妾一心恋慕世子爷,却失了分寸,痴缠太过,夫人便禁了妾的足,以示训诫。妾心悦诚服,本来一直呆在住处思过,可昨儿……昨儿晌午,我那贴身丫鬟偷偷来回禀我,就说……说……呜呜呜……”
说到这里,她已泪如泉涌,细瘦的肩膀颤个不停,捂帕子哭了一声,偷眼看看孙敏表情还算柔和,这才继续道:“妾有一胞弟,自小相依为命长大,却不巧染了热症,本来当他小孩子,捂着发几天汗也便好了,却谁知三日仍不见退烧,病情越发猛恶起来,家里没钱请郎中,这才偷偷托了人捎信进府,说给我贴身丫鬟知晓。可妾身无长物,又不能出去走动,夫人和世子爷都不愿见我,妾实在是没法子了呀!这才偷跑出院子来求见国公爷,只盼国公爷发发慈悲救我弟弟一命,便是要立时打杀了妾,妾也甘愿啊……”
她又拿帕子往眼上蘸了蘸,泪水流得更多了,只她哭得极有分寸,双眼秋水盈盈,红而不肿,哀而不伤,有泪无涕,几颗晶莹的泪珠挂在洁白的脸颊上,真如晓露芙蓉一般,绝非哭花了脸的疯妇,却正是古人词句中梨花带雨的美人,教人又怜又爱。
孙敏看着就心里一荡,却并非为了眼前美色而心动,只咳了一声,故作严肃道:“有这等事?你弟弟今年多大了?以前可患过热症?”
他连问三句,却只有中间那句是真正想知道的。
粉乔闻弦歌而知雅意,忙道:“弟弟与妾原是双胎,只晚了半刻钟出生,今年已满十五周岁了,从前并未患过热疾。”
孙敏瞅着粉乔的花容月貌,心里就直犯痒,这姐姐都如此容颜,弟弟又该何等销魂?
一时色令智昏,哪里还管儿子这小妾犯了什么过错、为何禁足、她家人又是如何与府里人私相授受的,当即拍板,“这有何难!你快起来,先回住处,我这便让人送银子过去,你住在府里哪个院子?”
粉乔喜极而泣,咚咚咚磕了三个头,娇怯怯起身,“多谢国公爷,您大恩大德,妾同弟弟愿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我住在西边的倚红斋。”
孙敏心道,结草衔环就算了,这做牛马嘛——总之你弟弟我是骑定了,说是牛马也未为不可。面上一副关心仆下的良心主子模样,又劝慰几句,挥手让她退下了。
粉乔躬身退走,直到再也看不见孙敏的影子,才一溜小跑回到倚红斋后门。
丫鬟玉枝正满脸仓皇地朝这边张望,一见到她顿时大喜,赶紧过来扶了她就往里走,一边低声埋怨,“我的好姨娘,你怎去了这好久?玉蔓就要拖不住彭婆子了,要教她发现了,婢子几个可都要跟着遭殃。”
她手底动作不轻,说是扶着粉乔,倒不如说是拽着她往里走,嘴上没口子抱怨,全是今日这事若被夫人发现可该如何是好,半点也没有关怀自己主子的意思。
粉乔阴冷地扫她一眼,垂下眼睫,忍气吞声,“是我这个做主子的没出息,拖累你们了。我知道你们几个都是好的,我必不会教你们一直这般苦下去。”
玉枝撇着嘴笑笑,表情里满是轻蔑,显然全没信她这话。
粉乔被她扶着,摸进了倚红斋后门。院里花木破败,因疏于打理而杂草丛生,前院传来彭婆子打鸡骂狗的声音,还有小丫头的哭泣声。
玉蔓还躺在屋里睡大觉,哪有半点“就要拖不住彭婆子”的样子?
她深吸口气,闭了闭眼,心道:惠哥儿,做姐姐的也是没法子,这日子我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你若能跟了国公爷,那是天大的福气,姐姐也是盼着你好,你千万莫要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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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几日,到了十月初一这天,苏氏就遣了处暑去东院送东西。
“明儿就是法会了,”处暑嘴角撇着丝笑,一边说一边溜眼把东院前院打量了个遍,“夫人着我来通禀一声,顺道给少夫人送些东西。”
她站在东院门口,一个粗使婆子提了个包袱站在她后面。
魏紫就笑着去接,“多谢妹妹和这位嬷嬷,要不进屋去喝口茶?”
“不必了。”处暑赶紧往后退一步,脸上露出嫌恶之色,“你们这儿不干净,我可不敢进去。”
魏紫也不恼,拿了东西就退回院里,“如此我便不送妹妹了。”
处暑一愣,继而皱眉,“我还没说完呢,你把少夫人叫出来,夫人让我说给她听。”
姚黄站在一旁,早就听得不耐,拨开魏紫,叉腰骂道:“有什么屁赶紧放,我们听听也就是了,你算哪根葱,也敢让少夫人出来听你喷粪?”
她话说得伧俗,处暑也是个急脾气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就要跟她杠上,却见姚黄随手拽过一根支门的竹竿,两手握住,咔嚓一下,竿子应声而断,断口劈出尖锐的竹刺,被她一手一根抄着,往门边那么一杵,再加上满脸凶神恶煞一般,浑似那话本里双手持分水峨嵋刺的女夜叉。
处暑没见过峨嵋刺,也没见过女夜叉,却觉若真有此等人物,跟眼前的姚黄恐怕也差不多,一时吓得呆住,抖了半晌方期期艾艾道:“你、你做什么吓人!我……夫人就是让少夫人明儿早点起,穿戴好了,莫要在国师和众多宾客之前出了丑!”
说罢又畏惧地看一眼姚黄手中的断竹,再不多言,扯着那婆子走远了。
她人影一消失,姚黄就丢下两截竹子,哀哀呼起痛来,“哎哟,那竹子好硬的呀……魏紫姐,你给我吹吹。”
魏紫白她一眼,“该!”
那竿子看似细弱,实际却是老竹所制,硬而坚韧,若非姚黄锻炼这许多时日,又有天赋,手底劲头已不算小,还真不能一撅就断。
姚黄嘻嘻一笑,啪嗒啪嗒跑回屋去跟王徽表功。
王徽正在小书房后院里督促赵粉练武,见魏紫姚黄过来,就让赵粉停下喝口水。
姚黄咭咭呱呱说了一通,王徽头也不抬,“一根竿子算得了什么?到了十月中,你得能一并撅断两根才好。”
所谓数筷难折,竹竿自也如此,姚黄就蔫了下去,转眼看到赵粉满头大汗还在喘气,又来了精神,“瞧你累成这样,又被少夫人修理得不轻吧?”
赵粉不服,“神气什么?一根竹竿子我也能掰断啊。我还能跟少夫人过招了呢,整整十招!”
已经能在王徽手下走二十招的姚黄自然将她大肆嘲笑了一番,而后便拉着她跑开,说要给她当陪练。
赵粉叫苦不迭,却敌不过她力大,趔趄两步,就被拉着跑开了。
王徽领了魏紫来到内室,把苏氏给的包袱打开来摊在床上,却是几样衣服首饰。
几件钗环都是银制,式样老旧,颜色发暗,看着就令人心生不喜。
衣服倒是崭新的,上身一件玫瑰紫柿蒂纹妆花褙子,下身一条墨绿色六合同春的潞绸马面裙,外加一件乳白色立领中衣。
一如既往,苏氏的手笔,苏氏的风格,力求把自家儿媳妇打扮成自家太婆婆。
“……就差给我送根龙头拐杖了。”王徽喃喃道。
魏紫也是一脸无奈,“您说这夫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把您打扮得老气难看,于她可有一丝儿好吗?明日法会据说请了好些尊贵的太太奶奶,她让您穿这么一身出去,到底是丢您的人还是丢她的人呐?”
王徽笑而不语,心说若非她是这样的智商,我行事恐怕还要难上加难。
就把那几件首饰递给魏紫,“怎么也有七八两重,回头拿出去找银楼融了,又是一笔进项。”又捞起衣服,“这些也熨了收好,样式虽老,潞绸价平,妆花缎却所值不菲,也顶不少钱呢。”
原主虽过得不好,到底也是官宦人家的姑娘,国公府的正经太太,继母兰氏和婆婆苏氏又有意不令她接触庶务,是以市面百货的物价,原主是不知道的。
这些还都是最近这段时日,王徽见天儿往外跑,读书之余也常去市井溜达,才渐渐搞明白了一些粮油布匹的价格。
妆花尺头市面难见,她也是听苏锷闲聊的时候说起来才知道的。
魏紫愣住,“这……不好吧?首饰不戴也就罢了,可您连衣服都不打算穿吗?明儿夫人见了岂不又要闹将起来?”
王徽挑起眉毛,拾起那件乳白中衣,“穿这个便是,给她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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