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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王徽其人, 邵云启自认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阴险缜密,老奸巨猾, 近乎自苦一般的自律, 高效精确有如西洋手造的自鸣钟, 简直怪物一般, 不仅不像个女子, 连男子都不及她多矣。
——这是在把她引荐给智性之前,他对她的印象。
但在智性见过她之后,他对她的观感就又多了八个字。
鹰视狼顾,所谋者远。
但说她野心勃勃也好,权欲熏心也罢——即便如此, 她心中总还是留着最后一丝底线的, 他能看得出来。
这个底线叫作良心。
简而言之, 就是绝不会恩将仇报。
王徽能从一个人人都可踩一脚的后宅妇人,到如今敕封县主、离府别居也无人敢多说半个字——
老实说, 这其中的功劳, 只怕国师都不敢说比贵妃占得更多的。
故而篡改彤史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邵云启就越发看不懂了。
索性就使出水磨工夫,撒泼放赖地缠着王徽, 非得让她解释清楚不可。
王徽被他磨得头疼, 揉着额角叹气半晌,到底还是给了句似是而非的话。
“一切端看表姐自己。若她是个愚笨的, 这赝本自会教她万劫不复。”
——若不是个愚笨的呢?难道就能上天?
凭着这么一本篡改过的、一个搞不好就要人头落地满门抄斩的彤史?
然而不论他再如何软磨硬泡, 王徽却是坚决不肯往下细说了。
还笑眯眯安抚他, “龙骧莫急,且安坐钓鱼台看戏就好,左右这事闹得再大,也牵连不到你头上,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好。”
“……有种你别让我去跑腿啊。”邵云启不情不愿嘟囔几句,却到底不再追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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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便慢悠悠地滑过,转眼便入了十一月,山上气候比金陵城里还要冷些,没到冬至就下了场小雪,紫金别院的众人也换上了冬衣。
这日,王徽特意命人清扫了马苑的积雪,打算领着众位下属们打场马球。
这种始于波斯兴于盛唐的传统体育项目,不论是对选手的体能素质、骑术水平,还是即时应变和战术策略,都有不低的要求,自从别院马苑扩建以来,众人就时不时来一场比赛切磋,都是玩儿惯了的。
王徽做裁判,五个妹子和白蕖共六人,分了两组,各骑了平日熟惯的骏马,取了球杆,就开始围着场地边缘纵马慢跑热身。
然而一圈还没跑完,就见李泉一溜小跑到了场边,杨婆子也跟在后头,远远地朝王徽招手,脸上表情颇为急切。
王徽就有点皱眉头,苏锷指来的这位马夫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不仅驯马饲马很有一手,为人处世也十分上道,在她训练下属之时,等闲是绝不会来打扰的。
杨婆子就更不必说了。
……那也就是说眼下确有急事。
王徽就让众人继续热身,自己则纵马小跑到了场边,坐在马上问道:“何事?”
“回县主的话,是……是京城有人来了,”杨婆子就小心翼翼的,生怕搅了这位威严的主子的兴致,“看着怪磕碜,奴婢本想撵了出去,却听她说是来寻豆绿姑娘的,好像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我怕给耽搁了,这才斗胆过来回禀……”
豆绿娘家?
王徽眉头一皱,顿时想到了她卧病在床的老母亲,还有那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兄长。
都是两个随时可能出事的定时炸|弹啊。
想着便点头,“把人带到主院好生招待着,我和豆绿即刻就到。”
杨婆子和李泉就诺诺地下去了。
王徽就让众人自行练习,而后便带着豆绿匆匆离开了马场。
豆绿一路上面色如常,到底是每日被主子言传身教着,喜怒早不形于色,只是攥紧的手指和微微凌乱的步伐泄露了她的心事。
回到主院,王徽和豆绿就进了堂屋,稍微喝点水喘口气,便让叫人过来回话。
进来的却是个穿了半旧碎花粗布棉袄的妇人。
战战兢兢给王徽磕个头,见了豆绿就噙了泪花,哽咽几声,哭道:“小丫啊,阿姆她……她去了。”
豆绿身子一颤,眼圈有些泛红,到底还是把持住了,怔愣片刻,吸了口气,声音倒还镇定,“我知道了,多谢曹婶子前来相告,却不知是何时……”
王徽却觉着有些不对。
豆绿的母亲缠绵病榻已逾十年,且年近七十,那是每天都数着日子往下过的,不定哪天就会蹬腿,也是可以预料之事,受苦这么久,死了反倒是个解脱。
但这姓曹的妇人悲伤里还带了隐隐的恐慌,浑身打着抖——并不是寻常见到垂老之人终于病逝的模样。
果然那曹婶子哭了几句,又颤巍巍道:“还有……奉年他,他也不好了啊!”
豆绿一惊,坐直了身子,“哥哥,他怎么了?”
曹婶子抖了抖,语气恐惧,“就说是早几年便在做那档子差事了,黑心钱吃多了,总有现世报上门来,阿姆前儿刚走,他、他后脚就被差人拿去了,说是放什么印子钱,已逼得街坊好几家投缳上吊……”
豆绿倒抽一口冷气,身子晃了晃,眼前就是一黑。
王徽眯起眼睛,脸上罩了一层寒霜,沉声道:“究竟什么情况,豆绿娘亲何时去世的,云奉年何时被拿的,官差拿人之时都说了什么,带的是哪个衙门的勘合关防,一五一十都给我说出来。”
一面说一面轻轻握住了豆绿的手。
微有暖意传来,豆绿一颤,深吸口气,把漫到眼底的泪意逼了回去,好歹恢复了镇定。
曹婶子畏惧地看了王徽一眼,止住悲声,东一言西一语地说将起来,只她口齿不甚灵便,又吓得狠了,掰扯好久,主仆两人才搞清楚事情大概。
原来云奉年暗地里放印子钱已有大半年之久,刚好就是王徽发迹,开始每月给豆绿家送钱送物的这段时间。
初时还比较收敛,不敢做得太过,只在亲朋间稍微出借一些,贷期短,利息也不高,本钱就更少。
后来收回了几分利钱,手头宽绰了,尝到甜头,胆子就渐渐大起来,不光在亲戚间做生意,街坊邻里也多有放贷,金额自是越来越高。
其中本金最高的一笔达到了一百二十两之多,借贷人却只能到手八十两,贷期六个月,八分利,头一个月就要还二十九两六钱白银,足抵得普通人家两年多的嚼用了。
那街坊自然还不起,云奉年就“好心”宽限了他一个月,然而利息却依旧要算进去。
可这第一个月都还不起,之后利滚利,雪球般越滚越大,自然就更加还不上了,等到第五个月,连本带利加起来一算,那街坊竟要还一百五十多两了。
云奉年雇了人上门逼债,结果就是那街坊一纸诉状直接告到了应天府尹,敲响了登闻鼓,硬生生捱过三十廷杖,把云奉年这大半年来放高利贷吃黑心钱、逼良为娼为祸乡里……一股脑告了个痛快。
那街坊身体底子不错,捱过廷杖后便在家养伤,虽一直半死不活的,到底还留了口气在,之前一些性子懦弱的,被云奉年逼了几回债后就不堪受辱,直接一条绳子穿过房梁,吊死了事。
此事自然影响极坏。
放印子钱一直是官府明令禁止的,可这勾当虽然丧尽天良,到底来钱多而且快,每每多有大户人家托了心腹奴才的名义,私底下偷偷放出去,若事发也不至于牵扯到债主本人。
然而云奉年一心钻到了钱眼子里,急功近利,放的债又多又狠,名声早就传了出去,且没什么人脉背景,自然一抓一个准。
据说眼下已投进了死牢,倒还没有发落,只是因为云奉年口口声声说自己妹子是定国公府小公爷的爱妾,杀了他就等于打世子爷的脸。
不过王徽心里却清楚,定国公赋闲已久,在金陵又是笑话一般的人家,应天府之所以没有立即发落云奉年,只怕还是看了她这个长乐县主的面子。
但即便如此,此事也是有些为难的。
待送走了曹婶子,王徽就埋头和豆绿商量。
“……若要保他一条命,说难不难,说易却也不易,”王徽有一搭没一搭地品着茶,手指习惯性在桌子上敲打,“只他太也愚蠢,触法触到点子上了,又没有得力的招牌护身,正所谓人为财死……近几年京城里多有权贵私底下放债,鱼肉乡里,造下的业障比你哥哥只多不少,应天府是想抓个典型杀鸡儆猴,故而——只怕不会轻易放过他。”
豆绿情绪虽已平静不少,却犹自又悲又怒,悲的是慈母见背,怒的自然就是这不成器的兄长。
“……不过离家几年,怎就败坏成了这个样子!”她忍不住一掌拍在桌子上,语音带颤,“往日不过是有些好逸恶劳、拈轻怕重……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大恶却是万万不敢做的,这些年我难道还短了他的花用不成?拼着自己吃不上饭,也要尽数贴补家里,怎就被他拿去作了黑心钱!”
王徽就叹口气,“现下说这些也没用了,我只跟你说一条,要我出面去保他,可以,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样的事情,即便不砍头,流放三千里是跑不了的,到时候……凭你哥哥那文弱书生的身子骨,只怕捱不过苦役,多半落得个客死异乡的下场。”
豆绿默然半晌,忽然就跪下,给王徽行了大礼。
“……属下亏欠主子,只怕这辈子也难以还清了。”她低声说。
“快起来,无妨的。”王徽就露了笑意,亲手扶她起身,“你哥哥老大一个人,有自己的主意,你做妹妹的,又如何能管得了他?对你来说,此事不过无妄之灾罢了,我确是生气,但还不至于迁怒到你头上,你放心便是。”
豆绿却坚持着又给她磕了个响头,这才站起来,眼圈却是实打实地红了。
王徽又着意宽慰几句,好歹把妹子的眼泪止住。
其实这事说到底,她是不愿意去做的,云奉年贪得无厌又心术不正,手上已有好几条人命债,只怕那老母亲突然病死,也多半是被他给气的。
再者说了,她每月给云家送去那么多财物,老人家的病就算好得慢,怎么也该缓缓地有些起色才对,万不该就这般突然去世。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送过去的那些东西,其实并没有用到老人的身上?
还是都被云奉年拿去放债了?
王徽闭上眼睛,揉揉额角。
罢了,到底是豆绿,为了她去趟一趟浑水,也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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