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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之后,宣德帝未翻甚么牌子, 直接往怀珠殿中去了。
怀珠殿外的一方鉴开的荷花塘中翻起了连天的大叶, 谢清手执着荷叶梗, 听见外头太监传皇上驾到, 笑嘻嘻地跑到宫门口,一头撞到宣德帝怀中。
“皇儿——!”宣德帝伸手接过这飞过来的小身体,大笑着往他脸颊上亲了又亲, “几日不见, 父皇怎么觉得清儿又长高了许多?”
谢清将小荷叶伞撑到宣德帝的头顶上,说:“再高些,儿臣就能给父皇打伞了。父皇,儿臣的伞好看不好看?”
“好看。”
“皇上,你少惯着他,再说好看,他又要钻进荷花池子里去顽了。”李念徐徐而来,嗔着将谢清哄过来。
宣德帝上前扶住她欲行礼的身子, 说:“咱们的孩子,活泼些多好。”
李念令宫女带谢清下去习字,宣德帝说:“朕难得见他一次, 今日就不必去了罢?”
“不行。”李念却执拗得很, 抚着谢清的脑袋, 说, “每日定好这个时辰去读书, 日日都不能松懈, 莫要让孩子仗着皇上,就没了规矩。”
谢清也乖巧地辞拜父皇母妃,去跟先生习字去了。宣德帝上前轻拧了拧李念的鼻子:“你呀,你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连朕的话都不听了。”
李念轻笑着,半依在宣德帝的怀中,叫他拥着进入殿中。
宣德帝今日不曾敛过笑,李念令宣德帝坐在床边,净手点了些松神的香膏,按压在宣德帝面上眉骨、太阳穴处。
李念说:“刘公公说您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可臣妾瞧着皇上今日可开心着呢,遇见甚么好事了?”
宣德帝闭着眼睛,白日里绷紧的龙威在李念柔软滑腻的手下渐渐松懈下来,淡笑着说:“你的好弟弟,又给朕带来了一个好学生。能得此良才,朕自是高兴。”
李念问:“是岳渊?”
“对。”
李念话似漫不经心:“......臣妾觉得呀,倘若朝中能有个新鲜面孔,也是好的。”
宣德帝回身,将李念抱在怀中,亲昵地嗅了嗅她的颈子:“何解啊?”
李念微微轻喘着,捉住宣德帝作乱的手,说:“那些个老臣总在朝上惹皇上生气,他们惹了也不收拾,每回都是臣妾劝着。臣妾就想,若有个年轻人在朝上,多叫皇上开心开心,岂不好?”
宣德帝低低笑了几声:“小女儿见识......”宣德帝将李念放开,只专心握着她的手,叹道:“不过你说得也对,朝堂上的名臣硕老,朕要敬得、尊得,意见相左之时,朕不听从,还要摊个‘专断独行’的罪名。要是多个不怕虎的牛犊子,替朕泄泄气,岂不快哉?”
李念笑晏晏地说:“却还笑臣妾是小女儿,皇上这番话才是不正经的呢。”
宣德帝大笑着将李念揽到怀中:“在你面前,朕忌讳甚么?”
李念轻轻贴在宣德帝胸膛当中,说:“就算没有岳渊,还有意桓在。臣妾这个弟弟刚刚回朝,还不太懂得规矩,他又是个嘴上不饶人的,若是真惹到那些个老臣下,皇上总要护着他才是。”
“恩——?差矣!他可不用朕护。”宣德帝笑道,“你是不知他在朝堂上将那些老臣气成甚么样,邪道歪理数他最多,一套一套的,连朕都接不上话。朕该护着的可是那群人。”
李念扑哧一笑,笑声渐渐隐在宣德帝落下的吻中。
转眼已过三日,顾守豫联京都官府一起查办会试泄题案。
岳渊、陶望礼、徐世弘等进士七人被请入桃园当中,分居桃林当中各院,不通往来。顾守豫按照苏枕席的法子,亲自盘问七人关于“昌明新政”的策论。
昌明新政当中,李文骞是新派魁首,从制策、上奏、朝论皆由李文骞一手操办推行。
岳渊身在神威侯府,群览藏书,曾见过李文骞将军留下的手札,上书新政各项规例,自辨利弊,意为在之后推行过程中尽量趋利避害、周全各方利益。
其余人能知晓昌明新政的理由大多无二,皆是因仰慕李文骞老将军,对他生平纪事很感兴趣,曾经对昌明新政有过深入了解。
这般一问,倒也问不出甚么关键。顾守豫要在短时间内明辨证词真假却也困难,只能一方面先遣了人去考察证词,另一方面从翰林院下手,一一盘问在翰林院当差的官吏和奴仆,看能不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这些均需要不短的时间,岳渊一人独居桃花林深处,不曾回府。名为客居,实则软禁。
陈月早就听闻会试泄题案,更知道京城风声早已将矛头对准神威侯府,好在岳渊进宫在圣上面前力证己身清白,首辅大人办案时才不将这满城风言风语听见耳中,只一心按照办案程序推进。
陈月不见岳渊回府,心中多是担忧挂念,夜间食饭几经不得下咽,急得直掉眼泪。秀玉在一旁宽慰:“好夫人,别哭了,有侯爷在,岳少爷总不见得会受甚么委屈。”
陈月擦着眼泪,哀叹着说:“我虽知道,也忍不住担心。城郊桃林不如府里,也不知那里的人又怎样苛待他......这孩子不知多乖巧懂事,怎么老天爷总教他遇见这些个不安心的事?头先下了狱,这回又......”说罢,眼泪又涌了出来,娇靥含泪,凄苦可怜。
秀玉说:“不如夫人去问问侯爷罢,他总该知道。”
陈月从不愿给李檀添麻烦,如今李家只余了他一个男儿,上下全靠他撑着,纵然从不见李檀埋怨甚么,陈月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也觉得李檀的日子必不好过。可她心下又着实担忧得紧,寝食不安,总觉得会有甚么坏事发生。
几番思虑,陈月终是点了点头,欲去书房找李檀问问,也好安个心。
书房中灯火通明,李檀不知有甚么怪心思,这夜点了满屋子的蜡烛,幢幢灯影如繁星闪烁,盈了满室。
燕行天和燕秀秀双双地直立在中央,看着李檀将蜡烛一盏一盏地点亮。
李檀静默了半晌,待至点到窗边的蜡烛,才开口缓声道:“饵放得足够久了,也该收线了。”
燕秀秀神采奕奕,握紧手中的鞭子,轻笑道:“侯爷放心,已经让信子去给首辅大人放线索了,现在只待公审。”
燕行天也回禀道:“孟兴孟先生昨日也已抵达京城,静待侯爷令下。”
“不急。”李檀点好最后一盏蜡烛,将手中的烛台置在书案上,缓缓地坐到书案后,十指交扣,似在思索着甚么。
半晌,才听他道:“南郡王府那边还缺几个重要的人证,需要再等一等。”
燕行天、燕秀秀齐抱拳道:“遵命。”
李檀再问:“桃园那边儿还好吗?”
燕秀秀俏笑开来:“那个小祖宗住哪儿都觉得快活,谁都叫他吃不到苦头。有咱们的人在里头照应着,侯爷大可放心。”
“好。”
燕行天皱起眉头,叹道:“哎!侯爷,你说你那日也不劝着他些,任他到皇宫里胡闹!这是他机灵,没惹着皇上的威,这要是教他犯了龙怒,咱们可怎么办啊?”
李檀轻笑着,满屋的烛光映衬在眼睛里,却显得他黑色的瞳仁愈发得深邃:“看南地近来的情势,阿渊在我身边待不长久了。这些天我想着,总惯着他也是害了他。以后我不在他身边,他该有独当一面的本事。做甚么事,有甚么后果,也需他自己学会承担。”好在,岳渊并没有教他失望。
燕行天低下头,细细想来,甚觉有理。
淮王公年事已高,如今南地王廷内斗得腥风血雨,几位王孙公子之间为王位争得不可开交,明里暗里都较着劲儿,谁也不服谁。按照祖制规矩,该由长公子继承王位,淮王公心中偏爱长子岳怀敬,即便在岳怀敬隐居黎州兰城之后,也一直未曾再立嫡长。
现如今要快刀斩乱麻、一手摆平内斗风雨,必要找一个令众人不得不心服口服的王位继承人,而此人也必定是岳渊无疑。
纵然李檀私心不愿岳渊回到南地参与这些事,可归根到底还是要凭岳渊自己的意愿。
倘若他日淮王公遣人来接岳渊回去,李檀必会跟岳渊言明其身份,是去、是留,皆由岳渊自己决定。
三人正值静默之间,听见外头有奴才通传:“侯爷,月夫人在外头,想见见您。”
平日里陈月不会轻易打扰他,李檀以为是有甚么急事,赶忙道:“夜里天寒,还不快请大嫂进来。”
燕行天、燕秀秀辞礼退出书房,再同刚刚进来的陈月行过礼。陈月见到燕氏兄妹,便知李檀还在处理公务,一时忐忑不安,待至他们出去,也没反应过来要说话。
李檀迎上来,见陈月眼睛通红,泪痕犹在,急问道:“出什么事了?”
“二爷......”陈月咬了咬下唇,欲言又止,暗怪自己拿这样的小事来烦扰他。
秀玉见陈月不说话,心里替她着急,直接道了:“夫人心里挂着岳小少爷,急得不行,来问问二爷,他还好么。”
李檀诧异片刻,不禁笑道:“我还以为出了甚么大事。那浑小子可不值得你掉眼泪。”
李檀用袖子替陈月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说道:“阁老没将他下狱,就是不拿他当犯人看,只是要做些口证,免了嫌疑。阿渊在里头成日里吃了睡睡了吃,将平时没偷过的懒觉全都睡足了,不知道有多逍遥!他可不肖,自己快活,徒教嫂子你担心。”
陈月叫他逗得笑出声,眼睛弯起来,总算不见了泪意。虽知李檀戏言做不得真,但听他这样说,便知岳渊没甚么大碍,只是要多耽在桃林几天,她心里才算宽慰几分。
陈月低下头擦着眼眶中的余泪,转眼才注意到屋中点满了蜡烛,略怔了怔:“二爷点这么多盏烛火作甚啊?”
“没甚么,我瞧书呢,灯太暗,晃得我眼睛疼。”
陈月敛下眉间郁结:“得知阿渊没事就好。那我也不打扰二爷了。开着窗罢,烟味浓得很,小心熏得头痛。”
“哎,意桓记下了,嫂子也早休息。”
待至陈月轻轻带上房门,整个书房蓦地全然安静下来。
李檀走过满屋的烛光,一直到窗前,手顿在冰凉的窗沿上,终是推开了窗。
静谧的月光伴着星光一同漫进来,夜里的微风携着醺暖扑在李檀的面上,一时舒适得很,恍惚不似真的。
“父亲......”极轻极轻的唤着,与这夜这月都一样的不真实。
很多年前,很多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夏夜。
那时李檀小得都快不记事了,却记得自己刚刚开始学着独睡一间屋子,夜里怕得要命。比之岳渊,他更不堪,就算是有人陪着也不行,必得看见天光才能安心。
他又哭又闹,下人想尽办法也哄不得他开心。他们又不能从月亮那里偷来太阳给他,终是没辙儿了,就报到了李文骞那里。
李文骞忙完一天的公务,晚间来陪他,听下人说他哭闹的原因,斥责李檀从小是个铁心肠、不肯轻易相信别人,又训他不像李家人,一点都不如大哥、三弟那般勇敢无畏。
李檀从心底还是怕李文骞的,见他训斥,强忍着哭,乖乖地爬到床上去。可他还是睡不着,李文骞每每从帐子外头探进来脑袋,都能看见李檀睁着一双黑亮黑亮的大眼睛,哭得眼睛都肿了,却怎么都不肯睡。
李文骞无可奈何,捣腾出一把蜡烛来,一根一根地点上,直到点满整个房间,周围都亮堂起来才停下。李檀睡不着,就侧着身枕着胳膊看他点蜡烛,仿佛这样看也能看上一夜。
李文骞怕烟味浓,又将窗户打开,自己索性就坐在窗户下,一手捧着手札静看,一手摇着扇子偷凉,一直等李檀睡去才会将蜡烛逐个儿吹灭后离开。
在李檀的记忆中,只有父亲盛在满天满地的烛光中、坐在窗下一边看书一边摇扇的身影,清晰又很遥远,真实也似虚幻。
李檀扶着窗台,轻轻蹙了下眉,倒吸一口气,即刻仰起头来,望向满是星子的夜空。
“意桓定不负......定......不负......”
定不负甚么,却再也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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