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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言之也不知他是如何从清风阁回到家里来的, 一觉醒来,一时也辨不出黑天白夜,只是听着外面窸窸窣窣的动静, 好像天已经大亮, 该又是一日朝阳, 蓬勃朝气。
只有这间屋子, 空气似要凝结,刺骨的寒气逼人。
手触向旁边,冰凉, 人已经走了很久了。屋子里静悄悄的, 沈言之缓缓起身, 发觉出殊易并不在,不知又到了哪里去, 随即叹了口气,脑海中无端闪过还清醒时殊易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沈言之?承欢?他在盼着沈言之什么,又在盼着承欢什么, 世上“承欢”可以有千千万, 他却偏逼着沈言之去做那独一无二的“人下承欢”,可能吗?
自嘲一笑,起身径自梳洗,只是稍微一动, 身后的异样让他瞬间红透了脸, 又想起二人在清风阁的种种, 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这算什么, 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差点儿砸了手上的牛角梳。
坐了一会,心里烦躁难当,想起昨日在清风阁搭的那几张银票,当时正在气头上也没管那许多,如今细细想来着实心疼银两,那可是他好几年的积蓄,在宫里金银珠宝常见,可银两真心难得,更何况是这样的大数目……
这回,真的砸了牛角梳。
气得牙痒痒,生计不易,他已经耽误了好几日的生意。抓起木杖,急匆匆地走到门口,脚步却倏然定住,算起来,昨日就该是殊易该回宫的日子,虽然答应过自己要多留几日,但想来一两日已是最多,皇上无故离宫这么久,这要传出去像什么话。
想到这儿,沈言之默自回到屋中坐下,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等些什么,这样不堪。
等待总是漫长且无聊的,沈言之也不知自己坐在这里等了有多久,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走到院门口又重新走回来,反反复复,似无所终,却一直也没有等到来人。
直到院外忽想起隔壁卖菜王大哥的声音,他嗓门尤其大,中午回家吃饭时总喜与巷内人打招呼,沈言之也一度以此辨时,王大哥都要回家了,这是已经快午时了?
心中一丝不安陡然升起,猛地拍案而起,手指却忽然碰到宣纸一角,只觉心跳漏了一拍。忽然抓起攥在手里,这最熟悉的地方也恍然变得陌生非常,门槛都成了阻碍,差点儿跌倒在地,慌乱地稳住身子,急急忙忙地往院外跑,一打开门,忽撞进一人怀里,惊诧。
“你去哪儿了?”
下意识地呼唤,却惹得对面人一皱眉,声音落寞,“言之……你……你……你果然是有心上人了吗,那当日何必瞒我!”
不是殊易,沈言之一愣,也顾不得那许多,拉过不知为何会在这儿的刘誉,把宣纸直接塞到他怀里,声音里都带着哭腔,“快帮我看看,上面写着什么?”
刘誉也是一怔,不明所以地接过那张纸,随便看了一眼,上面只有两个大字,潇洒飘逸的草书,铁画银钩。
“自……由……”
刘誉喃喃出声,却惹得沈言之激动更甚,抓过那张纸抬腿就要跑,刘誉连忙拉住他,气道,“我昨日就来找过你,可你称身子不适未曾相见,今日我又来,你仍要弃我而去吗?!”
“刘清平!你放手!”
沈言之使力想甩开他,无奈刘誉使的力气太大,反手一拉,又把沈言之拉回到眼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一声,“你可知坊间都传开了?西街的沈公子光天化日之下带着自家男人逛清风阁,沈言之啊沈言之,我还真是小瞧了你!”
“我的事,与你何干!”
“是与我无关!”,刘誉看着沈言之,厉声道,“但你不该瞒我!”
伴随着刘誉最后一字落,沈言之猛然挣出刘誉的控制,转头便跑,不顾满街的行人,也不顾脚下的石子和面前猛冲过来的孩子,只管一直往前跑,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刘誉紧随其后,一声一声叫着“停下”,却也再拦不住他,只能挡着扶着,生怕他摔倒。
可沈言之根本知道这条路通往何处,满脑子里闪过的皆是:殊易走了,他真的放他自由了,他一直心心念的放手和解脱,殊易给他了,可是……
这心底最深处如坠石般的疼痛又算怎么一回事?
他竟这么容易就走了,仅几句话,只有几句话而已,就逼走他了?这些!这些和他四年所熬所受的如何相比!
倏然回头,又与刘誉撞了个满怀,沈言之猛地抓住他的衣襟,手指都在颤抖,“刘誉!刘清平!”
“我在,我在”
“求求你,带我出城,我……我找不到……”,哭意尽显,狼狈至极,想他沈言之于世二十栽,深藏喜怒,从容淡然,除却在殊易面前外,何时这样狼狈过?
太阳高挂,暖意洋洋,刘誉分明地看见沈言之脸颊上的两行清泪在阳光下闪烁的光芒,刺痛了双眼。终是叹一口气,妥协,“好,我带你去,是哪边的城门?”
“往都城的,往大梁都城的……”
满心满意,皆是大悲。
沈言之知道,今日若一别,他日便再难相见,当日处心积虑离开的是他,殊易找来誓死不从的是他,如今殊易放了他自由满是不舍的也是他。他知他不堪知他无常,然不变的,只有这一颗心和无尽思念罢了。
再骗不得人。
他喜欢,真的喜欢;不舍,当真不舍。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他听到路上行人的指指点点,这些辱骂也好,好奇也罢,听进耳里如阵阵清风而过,事到如今,他还在乎些什么?
到了城门口,越过出城的长长队伍,一向以清廉为名的刘大人也头一回摆出了知县的架子,挺起胸膛亮出官牌,守门侍卫及一干百姓立即跪倒在地参拜,刘誉和沈言之皆恍若未闻。
出了城,沈言之却又失了心神,他该往哪里找?难不成一路找去京都,还是直接找进宫里,哪怕只有一句道别也好,无论如何,有始有终,也不枉他痴心错付。
站在城门口,感受周围人流涌动,一切皆做虚无,只有微风扫过耳边还算清晰。
——我从不畏惧孤独,甚至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却害怕重逢,孤独像一颗种子埋在心底,直到有一天碰见相遇,开出一朵叫思念的花。
大梦一场。
刘誉看着他,终是明白有情与无情是不同的,沈言之对他无情,故满句满语间都带着倒刺,尖利非常;然对那不知名的人有情,才造出了这样一个沈言之,全身上下柔情缠绕,什么高贵骄矜,都不过一纸虚言,随风而散。
忽听不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声一声踏在土地上,尘土飞扬,一匹高大的黑马就那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喧嚣而起的烟尘中。刘誉盯着马上人看了许久,却始终没有看清他的容貌和神色,只知他的眼神落在了沈言之身上一瞬,只有一瞬,便倏然拉进马缰,扬起高大的半个马身,随着一声嘶鸣,轰隆落在地上。
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向沈言之,眼中带着惊喜和质疑,脚步缓慢地似乎能拖上百年之久。刘誉忽然反应过来这人是谁,默自后退几步,他知他比不过。
“言之?”
听到熟悉的声音,沈言之忽抬头,拼命压抑着的眼泪夺眶而出,像个丢了糖葫芦的孩子,兀自站在人群中央抹泪哭泣,哭得心碎。
慢慢伸出手,仿佛这一年分别时光从未有过,又仿佛刻骨铭心,他哭着泣着,支离破碎,“抱抱我……你抱抱我……”
殊易再耐不住脚步,疯一般地冲过去将沈言之拥进怀里,他不会告诉沈言之他是如何策马走出不到二里又拼命赶回,也不知到底是为了真正的一句道别还是心中的那一丝不舍,他只知这世上,比得过沈言之容貌的有许多人,比得过沈言之才情的有许多人——
但沈言之,终究是只有一个罢了。
“别哭……不哭了……”
殊易温声的抚慰并没有起什么作用,沈言之反而哭得更狠,失而复得?不,难以言喻。
“不是要走吗,怎么又回来了”,沈言之抽泣着,每一字都不稳,脑袋埋在殊易胸前,声音闷闷的。
殊易轻笑,未答,盼着沈言之能知道。
可沈言之只是突然推开他,灿烂的阳光披洒在他的身上,衣袂纷飞,谁家年少足风流,他说,“你回来,是为了求而不得?”
当初的宁卿如是求而不得,如今的他是不是也算?在这个帝王心里,到底什么才是珍贵?
“求而不得?这世间有什么是我求而不得的,只要我想要,还怕得不到吗?言之……过来……”,虽口中唤着沈言之,但殊易却是自己走了过去,微凉的手覆在沈言之脸侧,低声道,“你想要的,我可以给你了……你想要的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了……”
沈言之茫然,那一瞬他甚至听不清殊易在说什么,心底一朵离恨花慢慢地缓缓地冲破心壁,展露出烈焰般的花瓣,未谈相思,字字相思。
求而不得……他没有什么求而不得,对宁卿如的“不得”是固执地守着那份帝王尊严也不肯承认自己缱绻恋意,而对沈言之的“不得”……对沈言之的不得,或许是真的难得?
“承欢是你,沈言之也是你,都是你,并无不同”,声音发颤,“言之……跟我回去吧……”
而沈言之的回答,殊易等了许久,或许有一盏茶,又或许有一炷香,行人匆匆而过,偶将视线落在他二人身上,神色各异。他不甘,到了如今那份一年前的不甘仍未消散,生只有一生,死只有一死,既能相握,何故含憾,既能相依,何故放离。
终是抬起手,覆在殊易冰凉的手背上,声音轻似云端,欢如蝶舞,“好……我跟你回去……”
他用了他整个年少时光,懵懂又深沉地恋了数个年头,欢尽之曲,离人之歌,泪已尽,再无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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