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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铺周围的惨叫声已经全部安静了下来, 屋内众人站在原处, 有些畏惧地看着依旧单腿跪在地上的石曼生。从她指尖延出的红色蛊丝变成了一滴滴的鲜血, 洒落在地面和她的衣袖上。
梅子倾走到了她的身边,轻轻唤道, “石姑娘?”
她偏了偏头,人偶般的诡异瓷面僵硬地转向了他, 猩红的眸子全无焦距,整张脸上除了眼睛的红色, 其他都是瓷白,就连嘴唇也是。
这般容貌, 让站在屋中的其他几人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顾不得此时屋中已经着火, 脚下皆是连连后退几步。饶是梅子倾也心里惊了一下,他定定心神,再次唤道,“石姑娘,火势迅猛,我们要加紧出去。”
许是听到了他的声音, 听懂了他的意思, 石曼生眼中的猩红开始一点点褪了下去,瓷人一般的面色也缓缓恢复了正常。瓷色消褪,她额头带上了一层薄汗, 面色有些发白。
看了看身边的梅子倾, 石曼生木然点了点头, “好。”
于是,众人纷纷背起被软骨散弄晕了的伤者,从一旁还未被火势沾染的窗户那儿出了屋子。屋内浓烟滚滚,撤离的时候,大家经不住都咳了起来。
房屋本就是木质结构居多,那火越烧越旺,很快便将整间屋子吞噬殆尽,一时间火光冲天。众人心有余悸,这要是再晚上一会儿,可能就出不来了。
院子里散落着几具刺客尸体,虽然带着蒙面黑布,但露出的部分都变成了可怕的青黑颜色,每具尸体都姿势狰狞,看得出死前应该极度痛苦。而在院子外头,更多的尸体叠起,形成了骇人景象,仿若人间地狱。
梅子倾走近查看了下那些人的尸首,并没有发现什么线索,那些人的衣物、弓箭统统抹去了标记,与之前暗杀武林侠士的用具一模一样。
——还是同一批人?
——会是什么人,或者势力能花费如此大手笔来活捉自己?
梅子倾准备和石曼生商量一下,一回头却看到她正呆呆地看着火海。想到先前易紫林舍身一幕,他缓言安慰道,“石姑娘,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
石曼生依旧看着火海,眼神有些发直,良久,她忽然跪了下来,朝着师傅化为血雾的地方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碰在石板上,闷闷作响,只三下,就磕破额头。
磕完头,她站起了身,定定看向了他,“梅公子,我想你应该给我一个理由。”
梅子倾紧了下眉,“什么理由?”
石曼生嘴角压平,声音有些干涩,“为什么师父会让我帮你,为什么她愿意为了救你而死?你,究竟是什么人?和百里宫又有什么关系?”
梅子倾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事,不知道为好。”
还是不说吗?石曼生轻笑了一声,看也不看他转身直接往外头走去。
“石姑娘?”梅子倾拦住了她的去路,“你要去哪儿?”
“回百里宫。”
“你……”
“送柳大人下山,封山,布障,这些我都会去做。但之后,梅公子,我希望,再也不要见到你。”害死师父的是那些刺客,但他梅子倾也脱不了关系。要不是梅子倾,师父怎么会在黄家药铺?要不是他,师父又怎么会为了救他而死!
梅子倾突然上前一步,语气沉了下来,“那和柳言之呢?你是否也会从此与他再不见面?”
“封山布障是我为百里宫做的最后一事。”石曼生抬了下眼,“百里宫已经不在,你我之间没必要再见面。”
“所以?”他又逼近了一步,柳言之呢?
石曼生面无表情地往边上走了一步,与他错开了位置,而后径直从他身旁走过,“我和柳大人的事,与你无关。”
擦身而过之时,梅子倾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石曼生不悦地眯起了眼睛,“放手。”
扣着她的手臂,他又紧了紧手指,“我本不想让你再卷进来。是你偏要理由的。”他顿了顿,似是下定了决心,“好。我给你理由。”
石曼生终于正眼看向了他,“在下,洗、耳、恭、听。”
梅子倾点了下头,“但我们要先离开此处。”
死了这么多人的院子,还有大火,确实不是说话的好地方。石曼生看了下四周环境,点头同意。
一行人,背着伤员鱼贯离开了黄家药铺,原本拴在后院的马匹也都中了软骨散,现下他们只能用双脚走路。
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梅子倾感觉很奇怪——家药铺发生了这么大动静,先前一百多名刺客围攻,而后又火光冲天,寻常百姓闭门不出还可理解,但为何官府一直无人前来?而且……似乎连打更的都没有。
“主上,我们去哪?”一个侠士打断了他的思路。
这个时候,城门还没有开。那些守城的士兵之前被迷昏了应该还没醒来。梅子倾斟酌了一下,“先出城再说。”通义县城已经不适合再待了。
“是。主上。”
大家快速往城门而去,石曼生跟在队伍的最后头,看着前方不远的梅子倾,她抿了抿唇——她倒要看看,他的理由有多重要。重要到师父竟然愿意成蛊化障。
来到城门下,守城的兵士果然都没有醒来。大家合力打开城门,匆匆出了通义。一路沿着官道走出去了将近十里,而后,他们按照梅子倾的意思转入了一条小道。小道有积雪,大家速度慢了不少。
又走了许久,他们见到了一处荒废的土地庙,这才停了下来。
梅子倾对大家说道,“我们就暂且在此休息一晚。”
石曼生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安顿了伤员,又看着他们各自打起了地铺。直到大伙儿事情忙得差不多了,她这才走过去,“梅公子,可以说了吗?”
对上她的视线,梅子倾点了点头,“石姑娘,我们出去说。”
土地庙的外头原本是一片林子,长了不少花草树木,只不过现在是冬天,基本上都是光秃秃的,又覆着雪,看上去白茫茫一片,很是单调。两人一路走到了离土地庙有五十丈远的一处山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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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高挂,冬夜有风,拂起轻雪一片。
两人的脚步在雪地中留下了两道清晰的痕迹,一路从土地庙到山壁。脚印被那风卷浮雪扫了几下,渐渐淡去几分,若是再有一场雪,便可消得一干二净。
雪夜风寒,而他们现在所站的地方,风中寒意恰能被山壁遮挡去一二,倒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见梅子倾停了步子,石曼生便在他身后半丈距离站定,静静等他开口。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面朝向她,说出了第一句话,“我是南诏皇室后人。”
石曼生稍抬了下眉,并没有特别意外,之前师父都说百里宫是曾经的南诏神庙了,这皇室后人此时听来也比较容易接受。她看向他,眼神示意继续。
梅子倾略一思考,接着道,“当初南诏皇室八百余人被屠时,我的先祖侥幸逃了出来。他们还带出了南诏国最重要的一件东西——南诏中兴画卷。”
石曼生不明白了,“画卷?为什么?”为什么区区一副画卷会是一国最重要的东西?
“真正的南诏中兴画卷中藏有详细的川蜀矿脉图,那是南诏花费几代人的心血探查而来,铁矿、铜矿、金银矿都有明确标识。而之前我的一位属下叛变,将画卷在我手中的消息泄了出去,引起了注意。自此,好几方势力都想从我手中得到画卷。”
她抓住了一点,试探着问道,“那你留着画卷是做什么?想要……复国?”
梅子倾苦笑了一下,“南诏已经亡了百余年,何谈复国?这画卷是祖上传下来的物件,在下只是保存,并未有其他想法。可是,如今画卷消息已出,这画卷也就成了我的保命符。我,弃不得。”
石曼生对他说的不想再复国很有些怀疑,但她没有点破——不想复国?怎么身边还有这么多武林人士,看着就是在培植势力。
人都说斩草要除根,虽然南诏灭了这么久,可梅子倾毕竟是当初的皇室后裔,在朝廷看来也是余孽,如今更是身有画卷。他若是交了画卷自然只有死路一条,他若是不交画卷,而朝廷方面又想要画卷,自然不敢轻举妄动,怕他将那画卷毁了,可不是迫不得已的“护身符”?
可是,他说有几方势力……
“你说的几方势力,都是哪几方?”
“很多势力都在暗处。”他停了停,又说道,“除了朝廷,其他想要矿脉的,无非是些有心一争天下的人。说不定单单一个朝廷都能有明里暗里好几派。就拿我遇到的刺客来说,自从画卷消息泄出,前前后后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人了。”
朝廷方面应该就是柳木白了。石曼生心里一紧,“那昨天那批刺客,你可有线索,或知道会是哪方势力?”
梅子倾摇头,“那是近来突然出现的一批人,他们行事古怪,训练有素。之前江陵一带武林人士被杀……那些死去的人俱与我有关。”
“与你有关?”
“那些人是当初一同护送我先祖逃出来的将士与暗卫的后人,逢我遇险,都会前来相助。这么多年来,他们的身份一直隐藏得十分好,从小就进入各大门派,明面上于我没有任何关系。可不知为何,近期皆被一一寻了出来,还被……”说到这,梅子倾面露不忍,更多的则有几分恨意。
石曼生立刻问道,“那叶青呢?你也认识他?”
当初从箭矢的线索来看,也是梅子倾告诉自己叶青很可能是被同一批刺客所杀。
他露出困惑表情,“这也正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叶兄弟,在下并不认识,更是从未接触过。”
石曼生暗暗记下,又问道,“百里宫的前身是南诏神庙,而你是南诏皇室后人,那我师父与你……”算是什么关系?
“百里宫与我们梅家一直联系紧密,关于八家八姓的消息大都也是梅家递给的百里宫。”
“梅家?”
梅子倾解释了下,“梅乃是我祖上的化姓。祖上逃出后就随了汉姓方式,也是为了隐秘身份。”
石曼生了然——南诏皇室的姓没有固定说法,都是儿子取父亲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做姓。不过,从朝廷角度来说,百里宫和梅家岂不就是前朝余孽相互联系?确实很有造反复国的嫌疑。
“自从易宫主决心解散百里宫,我们之间的联系就慢慢断了。直到最近,江陵那处接连出事,她老人家才出了山,没想到却……”他郑重地鞠了一躬,“此次易宫主舍命相救,在下没齿难忘。”
石曼生心中对他的怪责稍稍减少,毕竟也是师父自愿的,“那接下来,梅公子,你有何打算?”
闻言,梅子倾有些为难的模样,江陵那边连翻出事,他们几处落脚点都被发现了。这次,到通义来见易宫主想不到又遇上了刺客。之前打下的根基都被动摇,他正在考虑要不要回风林谷,韬光养晦上一段时间。
“是我多问了。”见他许久不说,石曼生开口断了尴尬气氛,“既然梅公子已经给我了缘由,师父临走前吩咐我要帮你,如果有我帮得上的,还请开口。软骨散的解药,我这几天会寻法子帮你配好。”理由也知道了,话也问完了,她觉得这谈话差不多该结束了。
可是梅子倾想到自己告诉她缘由的初衷,开口问道,“那柳言之那边……”
石曼生看了他一眼,“还请梅公子放心,我自有判断,不会妨碍到你的。”
虽然柳木白是朝廷的人,也是来寻画卷的,但梅子倾不都说了吗,寻画卷的有好几方势力……那些刺客不一定就和柳木白有关。
“他接近你就是为了百里宫,为了画卷。”听她这般说话,分明就是不想与柳言之断了。梅子倾语气不佳,他见不得她与柳言之亲近,从一开始在青州他就已经派素西去提醒了她,明明知道柳木白是带有目的地接近她,为何还这般冥顽不灵!
石曼生皱眉,很是奇怪,“画卷又不在我这儿,百里宫都解散了,他接近我有何用?还请梅公子不要异想天开。”更何况,自己先前就与柳木白有旧,他到青州就是来寻自己的。这个梅子倾,真是好生奇怪。
梅子倾突然就接不了话了,袖下手指紧了又松,许久,一字一句说道,“接近你,很有用。”
她抬眼看他,很不理解,“怎么个有用法?”画卷不是在你那儿吗?我可是之前连认都不认识你。真要接近,他也该去接近师父,可从头到尾,柳木白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等了好一会儿,可梅子倾只是定定看着她,几番欲言又止的模样。石曼生刚要失去耐心,梅子倾忽然向前走了一步。
他似是下了很大决心,眉眼中竟有几分破釜沉舟的神色,“因为柳言之知道,你于我很重要。而画卷,在我这里。”
“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表白让石曼生觉得荒谬,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
“梅公子,我认识柳木白可比认识你要早得多。”哪有时间变得对你很重要了!
看她全然不信,梅子倾神色一点点凝了起来,“两年半前,你我就认识了。只不过,你忘了。”
对上他认真神情,石曼生内心忽然慌乱了起来,下意识想回避,转身就要走,“说了这么久。这外头还挺冷的,我们回去吧。”
然而,话已经说到这里,他不想停下。
在她身后,梅子倾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了四个字,“相、思、阎、罗。”
石曼生身形猛地一定,埋头急切地继续往前走,“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凌乱无章,就像她此刻的心情,心神大乱,六神无主。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只手从后面牢牢拉住了她的左手手腕。
“你听得懂。”强迫她转过了身,梅子倾的手,正隔着衣物恰好覆在相思阎罗的印迹上,“你服过相思阎罗,忘了我。”是陈述。
对上他那双认真的浅褐眸子,石曼生几乎有想逃的冲动。
雪色映衬下,梅子倾的眸色越发显得透明,而他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在她听来都如有千斤,直直击溃了她全部思绪。
“当初,是我逼你吃的相思阎罗。我想让你忘了我,不想让你再卷到这些事情中来。”
空气诡异地静了下来。
不知道何时停下的风。
不知道何时隐去的月。
不知道何时……她的手都发颤起来。
“放手。”
“石头……我以前都是这么叫你,而你会唤我木头。”他缓慢而肯定地说着。
“放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那只你之前一直带着的木头发簪是我送你的生辰礼物。”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楚万分。
“我让你放手。”呼吸似被扼住。
“相思阎罗是我向你要的,当时你说,’药不能乱吃,除非你始乱终弃’……”
“闭嘴!”她再也听不下去,猛地推开他,胸口闷得发痛,“闭嘴。我凭什么相信你!”
梅子倾被她推开,踉跄了一步,站在那里,他压平了嘴角。
“你已经信了。”他掀起自己衣袖,右手小臂露出了一处伤痕,“这是当初我逼你吃药时,你咬的。你说——你不会忘,忘了也会记起来,只要看到这个疤就一定会记起来。”
是齿痕,在他的手臂上与周遭皮肤相比,颜色微浅。
石曼生艰难地扯着嘴角,不敢上前仔细看那齿痕。脑海中嗡嗡作响,她觉得头很痛,痛得她浑身都在颤抖,“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咬的都往我身上扣。”一个破牙印,凭什么就是她。
她连连后退几步,“别跟过来!”落荒而逃。
她自己也不知道要跑去哪,只是想跑远一点,不要见到这个人,不要见到他。
——假的,假的。他说的都是假的。
明明在心底这么对自己说着,可她的眼眶却不知不觉涩得发烫,只是一个眨眼,泪水就涌了出来。她胡乱地抹了把脸——假的,他说的都是假的。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梅子倾遥遥跟了上去,好在石曼生没有跑太远。她停了下来,撑着膝盖,靠着一棵大树,弯腰站着,头发散在她的侧脸,远远地,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可他知道……
——她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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