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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以筠将茶端到唇边, 手却停住了,看着桐幼薇道:“陛下现如今,是不想立刻给我答案?”
桐幼薇说:“我再想想,少傅不要逼我了。”
沈以筠无奈地叹了口气, 端起茶, 马上就要一饮而尽。
这时, 门外忽然传来三声大笑之声, 一个身穿黑袍的中年男子大步走进来,笑道:“今儿可真是有意思,以前我拜见陛下,都是侍卫向陛下通报,今天倒好啊, 他们向夜将军通报去咯!”
赵侯说罢, 一撩袍子跪倒在地,朗声道:“臣叩见陛下!”
桐幼薇怔怔地看向他,眼中含着些许敌意。
赵侯轻咳一声:“陛下, 臣什么时候可以起来?”
桐幼薇说:“你什么时候想起来,就什么时候起来好了。”
赵侯爽朗笑道:“好!那臣就跪在这里和陛下说话!”
这赵侯一来, 人未到声先至,这一笑笑得沈以筠警惕心顿生,当即就放下了手里的茶杯,回过头带着些气恼问道:“你来干什么?谁允许你进来的?”
赵侯跪在地上也不生气, 就笑嘻嘻地说道:“那门口的守卫还真有意思。这个也不敢得罪, 那个也不敢得罪, 但是又唯恐夜将军的命令得不到执行,不敢不放我进来,又不敢放我进来,我便和他说,你就说是赵侯神勇闯了进来,你打不过他,便只好立刻去向将军汇报,这一来二去,不就拖延了时间么?”
说着,笑盈盈做了一个揖道:“如此,臣才有机会见到陛下龙颜呀。”
沈以筠将手里的茶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砸,杯子里的水泼出来不少她也浑然不觉:“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赵侯这才敛了笑容,正了神色道:“我是来给陛下说亲的。”
他话音未落,沈以筠就要动怒,因而他忙道:“沈太傅且莫急,先听我说完不迟。你瞧,如今这夜家已然被连根拔起,只剩下夜清一个独苗成不了大器,唯独忌惮的便是她手里的兵权。臣想的是,她以清君侧之名威胁朝廷,朝廷现如今的局面和当年先皇逝去之时有何差别?所以陛下不如联姻以暂保地位,等羽翼丰满时机来临,再杀……啊不,夜将军功勋卓著,怎么杀得?在处置夜清不迟。”
沈以筠冷笑:“那照着赵侯爷说的,要和谁定这个亲才可以?”
赵侯理所应当地说道:“我家外甥左翰年纪刚好,又兼之仰慕陛下依旧,不知道陛下愿不愿意屈尊考虑考虑这小子?”
沈以筠脸上的笑容愈发地嘲讽:“这可真是好,左翰思慕陛下私下收集陛下画像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又听说这少年生的俊美,还偏是赵侯爷的外甥,可真是一门好婚姻啊?”
赵侯跪着,笑道:“哎,这不是和陛下般配嘛,再说了,左翰那小子,哪儿有太傅你说得那么好。”
沈以筠冷笑:“算盘打得真漂亮。这婚一旦成了,普天之下还有谁敢跟你赵侯爷比权势?只怕是女皇都要成了你的晚辈门生,你还想当皇亲国戚?”
桐幼薇忽然开口道:“朕倒是觉得这主意不错,左翰是个合适的人选。”
沈以筠当即就是一怔,忙道:“陛下——”
桐幼薇淡淡道:“只是赵侯爷左拥右抱未免太和美了,我看不下去。不如这样,我迎左翰入宫,让他父亲左将军将西北的兵符交给他,如何?”
她一手撑在腮下,笑盈盈道:“我可听说夜清提兵南下,还有大半精兵留在西北,军符由左将军执掌,我看将军年事已高,不若趁早解甲归田,子承父业,如何?”
沈以筠原本还是坚决阻拦的态度,听了这话,当即沉默不言,袖手旁观。
赵侯其人还跪在地上,桐幼薇转眸子看他,正是俯视的姿势,她只是淡淡转过眼睛来注视着他,那眸子里就溢出一种阴戾之气,仿佛食人血肉的猛兽,正在用悠闲的眼神注视着将死的猎物,毫不心急,慢慢地等着他死去。
赵侯恍然明白了一件事——夜清有勇无谋,和她相处或许可以将她利用;女皇阴毒狠辣,必定赢到最后,但是想要和她谈任何服从之外的条件都是徒然,反倒可能搭进去自身性命。
赵侯怔了一下,又哈哈大笑起来:“陛下说笑了!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兵符不管在谁的手里,都是陛下的兵、陛下的符,陛下一句话,哪里有不给的道理?只是我和左将军就算是亲戚,那左将军哪儿可能听我的话,他是陛下的臣子,陛下要兵符,可不能找我一个手无寸铁的老头子要啊——”
桐幼薇笑容依旧,左手手指轻轻扣着桌子:“不妨。我听说左将军最是念旧,如今赵侯爷就正在我宫里呢,左将军一年见你回不去或许不担心,要是两年,三年,十年,赵侯爷都回不去,左将军就该惦记亲戚了。”
饶是赵侯沉稳,也不得不勃然色变:“陛下这是……”
他原本一激动,就想要站起身来,然而却被桐幼薇仅用一只右手便压制住,挣扎了一下,不敢造次,明知道女皇力气不大也不敢再动。
桐幼薇笑道:“侯爷,你算错了。朕是个疯子,不是个好人。朕我杀的人还少吗?陈侯可是朕的亲丈夫亲堂兄,朕不连锅端了?清儿可是朕左膀右臂最宝贝的将领,朕该连根拔,不也拔了?你得明白一件事:朕这个人有心疾,就是失心疯,就是黑心病,杀的就是给朕举荐亲事的好忠臣,记住了么?”
赵侯豆大的冷汗不断地从脸上滚下来,连声道:“陛下,臣无意冒犯。陛下念在臣兢兢业业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饶了臣一命吧。”
桐幼薇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侯爷哪里的话,你可是朝中栋梁、朕的长辈,朕怎么敢动你?你看夜家闹到今日的局面,朕动夜清了吗?”
赵侯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向桐幼薇:“你……”
桐幼薇柔声道:“侯爷请一定要记住,朕是个疯子。咱大梁朝的皇帝是个疯子,疯子不怕死,不怕乱,就怕没人给她杀。”
她说罢,松开搭在赵侯肩上的那只手:“亲,是要结的,这是朕自己的婚,朕可得好好结。可是你和清儿的亲,朕不能不送个贺礼啊,清儿是朕最得力的下属,最喜欢的将军,她嫁人朕怎么能不好好为她着想?朕听说赵侯爷虽然没有正妻,但是侧室前些年生了个儿子,如今三岁了?”
赵侯浑身冷汗直冒:“陛下,是我莽撞了,陛下有什么火,都对我来……”
桐幼薇悠然道:“你这侧室有了儿子,难保到时候不和清儿作对。这样吧,那孩子朕已经命人抱到宫里去养着了,什么时候清儿和你侧室关系好了,什么时候朕再给你送回去,如何?”
桐幼薇笑吟吟对着沈以筠道:“真是巧了,正好老魏养的那只黄狗下了三只崽子,正巧搁一块儿养了。”
赵侯自从进门就再没有站起过身来过,此刻跪的两腿酸麻,被一个妇人用冷笑逼得全无退路,一时间血气涌上来,怒道:“你——”
桐幼薇猛地转过头看他,那双阴毒的眸子里褪去了笑意,令人震怖。
赵侯涌起的血气和怒气一瞬间凉了个透,整个人呆立在原地,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僵硬如一座雕像。
桐幼薇冷笑:“忘了告诉赵侯爷一件事。你说了那么多废话,有一句话可是没说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兵符本身就是朕的,不用谁来交。”
她说着,冷笑一声将一块兵符从怀中抛了出来:“当日夜清率兵清君侧,左将军即日就给我来信了,信里面就是这枚兵符。夜清起兵他不怕,他怕朕这个疯子啊。”
一家老小都在帝都,他怕女帝反复无常,迁怒于左家,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赵侯双腿失去力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臣该死。”
桐幼薇笑道:“真是有意思,你们这些好端端的人,都怕朕这一个疯子,你说朕这个疯子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呢?”
那一瞬,赵侯真是悔不当初,竟然妄想来和这个女皇谈交易,甚至想用她的处境来威胁她。
女皇不是疯子,他才是真的权力到手,得了失心疯了。
早知如此,他才不会和夜清断了这关系,现在可好,闹得两头尽失,一无所获,还白白赔了儿子进去。
这时候,外面响起一阵喧哗声,夜清一脚踹开雕花木门闯了进来,手中握着那簪了红缨的银枪大踏步走来,手一挥,锋利的尖端逼近赵侯眼前,咬牙:“你要上谏请女皇联姻?”
那尖端逼近了他的咽喉,眼前那个莽夫面目狰狞,几乎将银牙咬碎:“你怎么敢?”
赵侯厉声道:“夜清,你我都是一品大员,你不比我官高几分,这可是在陛下面前!你要当着女皇的面伤我?”
夜清近乎狰狞的笑了起来:“伤你?我想用这枪将你五马分尸,剥皮剖骨?你忘了我当初是怎么杀了那个敢动她的陈侯的了?如今你不姓陈,姓了赵,你以为你赵侯就能比陈侯命长?”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咬牙切齿,几乎把每个字活生生撕裂了给他听。
十年前。
陈侯醉酒,见女皇貌美,一时动了色心,醉醺醺地扯住了女皇的手,将那尚且是少女的女皇硬生生拖入房中,意欲行其不轨之时。
正巧碰上夜清将洗好的樱桃端回来,眼睁睁看着女皇被那老头子一路拉扯拽进房中。
精致的白瓷盘子被摔了个粉碎,嫣红的樱桃滚入尘埃。
那少女因手腕上传来的剧痛红了眼眶,咬紧了牙关宁死不肯求饶。
陈侯意欲将门反锁,却被暴怒的夜清一脚将那厚重的木门踢了个粉碎。她本就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失控冲进去的那一瞬几乎一剑封喉,陈侯还没来得及挣扎就已经没了性命。
然而夜清已经被怒火蒙了心,根本顾不上女皇试图拉扯她躲开的手,将那短匕首一次又一次地狠狠刺进陈侯面目之中,正在刺了五十一刀,那头颅已然破碎不成样子,血液喷溅,沾染了那杀手暴怒的面庞。
作为一个专门为了刺杀而培育的杀手,她本早已被训练出遇事不惊远离私恨,然而那一瞬间拔刀而出,理智早就被丢到九霄云外。
十年之后,她仅仅是听到有人试图给女皇做媒,那原本杀过无数人的手就已经颤抖不可抑制。
让她这辈子两次送她出嫁?
为她披上鲜红的嫁衣,点绛唇,描素眉,亲自送去别的男人怀中?
笑话,她看着天底下有谁敢!
有一个她便杀一个,有一群她便杀一群,她就不信——
眼前的赵侯已然被那银枪割伤了脖子,哑声道:“夜将军,你可别忘了你我是姻亲——”
夜清性子高傲,怎么可能在女皇面前说出她被赵侯退婚的事实?
她紧紧咬牙,手中的枪向前送出些许之后,猛地收了回来。
翻手一插,将那银枪没入地下,冷笑道:“我从今日起便守在这后宫门口,我看谁敢——”
这时候,她身后的桐幼薇忽然开口:“朕记得过两个月便有极配的良辰吉日?”
夜清猛地回头,狼一般的眸子盯住了桐幼薇,仿佛要在她脸上戳出两个血洞来。
桐幼薇面无表情,漠然道:“清儿既然早就做好了决定,那我便为你赐婚。昔日是你送我出嫁,如今我为你准备不下皇家规格的仪仗,令人缝制比我当年更华美昂贵的嫁衣,亲自,为你送嫁。”
那喜乐会从我冷清寂静的门前飘过,如你当年一路追随我一般,我也会一路陪伴你。
她在赵侯面前始终保持着皇帝的威严,到了夜清面前,却忽然改了自称,仿佛又变回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长公主。
我甚至为你扫平障碍,亲手奉上我所有的一切。
夜清站着,忽然发现那枪就横在两个人之间。原本是想用来守住她的武器,竟变成一道无可逾越的鸿沟,深深横在两人面前。
桐幼薇疲惫地看着她,淡然道:“多给我些时间,清儿的嫁衣,我会亲自缝制。”
说罢,猛地伸手扫落了一桌的精致瓷器,听着那瓷器碎裂之声,淡漠道:“这茶冷了,太傅随我回寝殿,我再亲自为你泡罢。”
夜清猛然伸出手,想要抓住桐幼薇的手,然而她如烟一般从她手中溜走,那丝绸凉滑的衣袂在她手中抽走,她竟一时抓不紧那衣袖的一角,眼睁睁看着她寂然的背影漠然离去。
不要走……
她踉跄两步,试着想要追上去,然而沈以筠那瘦弱的身子横在了她的背影之后,用那沙哑的声音对夜清说道:“清儿,你如今伤了你的未婚夫婿,难道不该和他好好解释?如若这个结解不开,你婚后又当如何?”
夜清抓住了沈以筠瘦弱的手腕,冷笑道:“那你如今又要干什么去?谁允许你追过去的?”
沈以筠沉静如水的眸子看着她:“清儿啊,你如今无父无母,少傅要为你准备嫁妆,制定婚礼的一切,万不能让外人亏了你。”她说罢,叹息一声,伸手轻轻抚着夜清那满是怒气的眼角:“无论你长到多大,变成什么样的人,你始终都是少傅的学生,这一点你不明白么?”
夜清咬牙:“好,我是少傅的学生,那少傅能不能今日就以恩师之名向我起誓,无论陛下变成什么样的人,她也始终都是你的学生!你对她的感情,除了授业恩师之外,再无其他一丝一毫!”
沈以筠沉默地看着她,那双古井一般平静的眸子里终于有了波澜。她躲开了夜清的目光,只轻声道:“你们好好聊。”
说罢,转过头,追随那身影而去。
夜清在她身后不甘地追问:“那她对你来说,到底算是什么?”
沈以筠停住脚步,轻声道:“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你口口声声问我,难道没有想过么,你对她又算是什么?”
夜清垂下了头。
算什么?
“我今日已经不是昔日长公主,你还是昔日夜清吗?”
“少傅说了,这荷包是要送给未来夫君的,可是我不喜欢陈侯那个老头子,所以今日偷偷送给你。”
“你不嫁人,我也不嫁,我们两个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闻琴解佩神仙侣。
挽断罗衣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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