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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慈以为不会拿她怎么样的赵政还未进城便收到了密报,说是他的王后三日前已经离开了咸阳, 一路北上, 目的地尚且不明。
有暗卫跟着, 快马加鞭两日的工夫能追上。
赵政勒马立在咸阳城外, 看着北方脸色阴沉, 他背后是攻打楚国得胜归来的二十万大军, 人人脸上都是藏不住的欣喜雀跃,若非军纪森严,此刻只怕要高呼着冲进城去, 在外征战厮杀数月, 毕竟现下是回家了。
马匹低低嘶鸣不安踱步,蒙恬就跟在君王身侧, 自是听见了暗卫的回禀, 见君王立在城外不动,想了想还是催马上前,低声劝道, “阿政, 此番与御驾亲征无甚差别,军士士气高涨,三军犒赏,分功封爵, 还有些军功特别突出的将才, 非得要你亲自嘉奖不可, 楚地并不稳当, 朝堂也有诸多急需定夺之事……”总之什么千里追妻的事是想都别想了。
赵政心里堵着的气凝结成了冰,面色冰寒,猛地一扯缰绳勒马回身,低喝了一声入城,纵马进了城门。
蒙恬苦笑一声,忙打马追上去,声音又急又无奈,“街道上不可恣意纵马,阿政你快慢下来……”
兵营里犒赏军将的军需是提前安排好的,稍作休整紧接着便是将士们的庆功宴,扶苏领着余下的朝廷大臣们南门相迎,见君王与诸将御马而至,纷纷上前行礼,恭贺秦军大获全胜。
蒙恬去安排敌军俘虏,赵政风尘仆仆,入了兵营解剑下马,路过扶苏的时候说了句跟寡人进来,自己先大步进了营帐。
营帐里烧着火盆,热气扑面而来,沉闷安静,只听得见油裂的滋滋声。
扶苏跟了进来。
他连与母亲告别都没赶上,准备好的银钱令牌也没来得及给她,儿行千里母担忧,反过来大概也是一样的。
扶苏将母亲留下的信件交给了父王,闷闷行礼道,“母亲有要事往泾阳去一趟,一月即归,让儿臣和弟弟听父王的话,好好照顾父王。”
这话是火上浇油,赵政在营帐里来回踱步,胸膛起伏忽地一脚踹翻了案几,笔墨舆图散落了一地,叮叮咣咣的听了就让人心烦。
照顾他?她即是那么关心记挂,怎么不自己照顾他!
乘着他将至咸阳的空隙连面都不见一转身跑了,几月未见她是半点也不想他,胆子也肥了,敢不告而别。
扶苏见父王身着铠甲风尘仆仆,知道现下他倘若说要随母亲去定是雪上加霜,只会适得其反,立时便将要脱口而出的话给压了回去,垂首立在一边,听令行事了。
赵政看着手里的信件,一点拆开的兴致都无,她敢这么撇下他跑出去,信里面定是诸多解释狡辩,看与不看又有何分别,赵政想将信件扔进火盆里,只到底是没撒手,半响才沉着脸摆手示意扶苏下去。
“让胡亥在明阳宫里等着。”
语气平静听不出一丝情绪,扶苏心里一紧,应了声是,行礼告退,先出去了。
赵政独自坐了一会儿,百般无聊,拆了信筒,扯出了里面的羊皮。
熟悉的字迹亲昵的语气多少让他心里高涨的怒气平息了些,光看着这些连字带画的笔迹,脑子里便都是她巧笑嫣兮围着他撒娇告饶的模样,心里那道闸口一开,想念就收不住脚,冲得他心尖发疼,赵政微微咬紧牙关,捏紧手里的羊皮,事后告饶有什么用,等他抓到她,要她好看。
在信里亲他有什么用,他现在又见不到人,叫唤一百个夫君又如何,纸上谈兵。
想去泾阳看郑国渠开闸,安安生生等他回来,好好跟他禀明了大大方方去便是,温言软语定是说来哄他的,怕他拘着不给去才是真。
董慈是算准了他。
大军回巢时,方至函谷关他便接了宫中密报,知道胡亥的事后快马加鞭急行军往回赶,他回来想见的人便是她,见了面如何会放她出去……
他的王后人精一个,前前后后早就算清楚了,还哄得扶苏为她打掩护说好话,卡着日子溜之大吉。
她也料到了他会生气,这封信就前所未有的长,话里话外都是讨饶的意思。
故意上了漆封了口,估计她的王后对这封信的内容也十分脸红,严防死守生怕给儿子们见着了形象崩塌……
信里几千字鬼话连篇,夹杂着各种亲亲蹭蹭抱抱的表情,末尾有个牛拱人一样不住往他怀里拱的小人像,配着旁边求大王饶命的字样惟妙惟俏憨态可掬十分应景,赵政忍不住乐了一声,回过神又想起她根本不在身旁,就觉得她实在可恨……除了这招她也没有别的花样了。
赵政暂且不想旁的事,这么坐着闭目养神,心说做了错事还知道害怕,比他的儿子胡亥强多了。
蒙恬进来收拾营帐,见自己的主上兼好友扫了他一眼便闭上了眼睛,知道他气消了许多,看着王上手里拿着的羊皮信,心下感慨药到病除四个字,边收拾边劝道,“阿政,说真的阿慈在别的方面真是没话说,林由风说除却犒劳三军的费用、安抚伤兵战死将士的抚恤之外,阿慈还单独给了一笔钱,月前捷报传回咸阳,阿慈让手底下的人赶制了一批冬衣分发给战胜归来的将士们,伤兵还有单独的一份看伤养伤的药费诊费……”
赵政目光微暗,他不知董慈走之前还安排了这些,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因此饶过她。
蒙恬见君王不为所动,心说他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给惯的,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凡事有利有弊,若不是她能力至此又一心为你,这么多年你孩子两个,宫里就她一个,群臣们指不定闹成什么样,鸡飞狗跳是肯定的,虽说他们也闹不出什么花样,却也不如现在这般和和美美世人称颂来得轻松自在,阿政你多多包涵罢。”
赵政听了一言不发,他向来不和旁人谈论董慈的事,便也没和蒙恬分辨他话里偏颇的地方。
这么些年他也看明白了,以前称为任务的时候董慈还束手束脚,后来没了约束她这喜好就越发肆无忌惮了,赚钱十之八[九也是为了她口里的文化盛世,这几年学宫开得到处都是,便是新郑那等离咸阳千里之远的地方,也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咸阳有一个博学多才的董祭酒,因为新郑最好的学府新郑学宫就是她开的。
那小孩估摸是被父亲母亲耳提面令要好生读书识字,听旁人朝他行礼称呼秦王,四五岁的孩童心性,竟是十分胆大的惊呼了一声,哇,你是董祭酒的夫君!
小小年纪语气神色间尽是艳羡之色,随他出行的臣子近臣们忍俊不禁,远一些的神色忐忑,大抵是觉得伤了他的体面怕他发怒的缘故。
他心情自是十分古怪,出门在外,有人指着他不是说你是秦王或秦国暴君赵政,而是说你是董祭酒的夫君……这实在有够新鲜新奇的。
蒙恬见君王正出神,在案几前的石阶上坐下来,低声劝了一句,“阿政,等阿慈回来了好好与她说。”
赵政看了眼碎碎叨叨的蒙大将军,他的王后人缘不错,明日只怕他遇到谁,谁都会上来劝诫几句,这些话他估计得听得耳朵生茧。
营帐外鼓声阵阵,赵政起身拿了佩剑,拍了拍蒙恬的肩膀道,“走,出去喝酒。”
蒙恬应声站起身来,拍拍身后的灰尘,随赵政出了营帐,将士们列队整齐,鼓声阵阵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赵政想了想,低声道,“这半年休整的时间,寡人把胡亥交给你,好好练练他。”
蒙恬爽快应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兵营里大片都是用来操练布阵的场地,士兵们铠甲在身列阵以待,两侧柴烟滚滚,烈酒肉食摆上来,烈酒的气息卷裹着热浪,豪气干云热血不已。
蒙恬四处看了看,目光落在西侧的一角,低声朝君王问道,“阿政,项燕如何处置?”
此番攻打楚国并不容易。
王翦攻取楚国陈以南平舆等地,楚国倾力抗衡,以项燕为将,殊死一战,两军相持数月有余,此一战不易,王翦坚壁固守数月,迷惑楚军,楚军以为秦军长期固守平舆,撤军东归,王翦乘势而追,楚军仓促应对,仓皇大败。
项燕兵败,项燕项氏一族被俘,这位楚国名将是条铁铮铮的汉子,誓死不做降臣俘城,自杀不得,自是对秦王恨之入骨。
“请纲成君来一趟,若能劝降最好。”赵政敬项燕是一名英勇良将,此前便与项燕见过一面,无功而返,人已压至咸阳,项燕刚硬不屈,赵政数次以礼待之,项氏一族每每皆是剑拔弩张,为他所用是不太可能的了。
赵政多番思量,沉声道,“此人勇猛且多有智谋,对楚国忠心耿耿,若不能为秦所用,放之便是放虎归山,尽早除之。”
蒙恬点头应了,赵政大步上了点将台,将士们行礼叩见君王,赵政立在高台之上,摆手示意他们都起来,蒙武上前宣告封赏诏令。
秦国爵位由功勋而定,上将军王翦,其子王贲,前将军蒙武、其子蒙恬,中护军李信等此次攻楚皆有军功,按功封赏,无人不服,各人部下将士,英勇杀敌升爵的另有公布,待蒙武清点完毕,众将谢恩,誓死杀敌开疆拓土的呼合声连成一片,一时间长马嘶鸣战鼓雷动,旌旗猎猎豪情万丈,赵政抬起案几上斟满的酒碗,扬声道,“剑戟不离手,铠甲为衣衫,这一碗秦国烈酒,敬英勇杀敌的将士们!愿将士们战无不胜,福禄永生!愿我大秦山河永固,天下承平!请!”
“臣等誓死固守河山,谢王上!”万人齐声高呼,直入云霄,飞鸟四起,鼓鸣震震。
赵政言毕一口喝完,王翦领军拜谢回敬,十几万人一起喝干了碗里的烈酒,酒气冲天,瓷碗砰砰的在地上炸裂开来,烈酒入喉,激起一阵欲随君王龙黄玄血沙场百战的激昂战意,似乎秦国铁骑战无不胜,踏平天下无所畏惧。
两旁的架子上酒肉还源源不断上着,君王君威赫赫,将士们虽是饮酒吃肉,但也十分方正规矩,蒙恬一口喝干了刚烈的秦酒,借着将士属下们饮酒吃肉的空隙,挪到君王旁边,低声打趣道,“阿政,这么多酒肉,你不是想让将士们陪你宿醉一夜罢。”
赵政看了蒙恬一眼,未说话。
秦王积威甚重,便是军营里平日不顾礼仪粗口连篇的糙汉们,也是大气不敢出,喝酒喝不痛快,吃饭喝酒也如行军打仗一样,令行禁止纪律严明,蒙恬环顾了一周,摇头笑了一声道,“王上还是饶过他们罢,大家吃饱喝足就想回家,王上你想一醉方休,不若还是臣下几个陪你了。”
赵政听蒙恬这么说,似笑非笑道,“旁人便算了,蒙恬你不思归家,正合寡人意,交接好军营里的事,即刻来明阳宫见寡人,寡人等着你,喝上个三天三夜不醉不归。”
来真的啊。
蒙恬被噎了一下,出征前妻子怀有身孕,他没算错的话孩子这会儿都五个月大了,这十万人中试问还有谁比他更想飞奔回府的……
赵政不管蒙恬苦大仇深的目光,朝王翦等人点头示意过,带了几个禁军,出了兵营回宫去了。
赵政本也不好酒,三杯敬酒而已,身上连酒气都没沾。
兴平在宫门口等着,他心知主上心情必定好不了,便也没让宫里的侍人宫女仆人们出来迎驾,吵吵闹闹密密麻麻里面没有君王想见的那一个,多半只会更堵心。
天色晚了,宫里的仆人该做什么做什么,冷冷清清的。
赵政吩咐了句去明阳宫,还有个做了混账事的小儿子在那,董慈信里特意说她惩罚过胡亥了,但看来这所谓的惩罚只是闭门思过而已,实在算不得什么。
兴平是赵政身边的老人,宫里的事瞒不过他的眼,他隐隐猜到主子要做什么,跟在一旁走着忍不住低声劝了两句,“小公子虽是顽皮了些,但明阳宫一事也是事出有因,姑娘拿孩子当心肝护着,王上当真伤了他们,姑娘只怕要伤心难过的。”
赵政冷笑了一声道,“她撇下孩子自己跑了,可见这心肝都是假的。”
君王神色暗沉心情不虞,兴平心里忍不住想笑,再不说什么,前头吩咐个小宫娥去备水,随赵政入了明阳宫。
明阳宫里灯火通明。
胡亥惴惴不安,父王一身铠甲腰悬长剑,面上神色不辨,莫名就有一股裹着寒意的肃杀之气,他一颗心就颤巍巍飘在半空中,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心跳蹦蹦蹦的,生怕父王一句话不说就把他叉出去砍了,他虽是自认为没错,但董慈这个女人跑了,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就咯噔咯噔跳不停,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大概到头了。
兄长扶苏有才,两日不到的时间里理出了一本千字言,一百条里五十条教授他如何明理明德,五十条教授他如何孝顺母亲,这里的母亲特指董慈。
写出来逼迫他背得滚瓜烂熟不说,还得身体力行。
生气发火发脾气就在他屁股上赏赐几巴掌,随意打骂宫女仆人就更不用说了,罚他扎桩扎到哭为止,除此之外还逼着让他写出五十处母亲董慈值得他敬佩的优点,和对他的好的地方,他脑子都给兄长搞废了,竟是当真点出了五十条来,写得多了竟然也觉得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人,再加上宫里厨子手艺不行,他食不下咽,董慈才走两日,他当真想念她了,一百个盼着她赶紧回来。
平时对他好得不得了的兄长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恨不得董慈只有拇指大随时能揣进怀里走哪带哪儿的父王了。
这种时候谁还记得他现在还只是个不足五岁的孩子。
胡亥私以为,董慈就是自己想跑出去玩,结果他恰好碰到刀口上,运气不好。
上辈子他还能跑过去抱着父王的大腿撒娇诉苦,这一世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了。
胡亥心里发苦,也不敢等父王出声问他,走到厅堂的中间,老老实实跪下来,朝父王行礼道,“儿臣有罪,惹母后生气,把母后气走了,还请父王将母后追回来,儿臣往后定然好好孝顺母亲,再不惹母亲生气了。”
赵政盯着下面跪着的小儿子一言不发,他并不在意儿子们是不是孝顺董慈,胡亥说的是否是真心话也无什么关碍。
站在旁边的扶苏听了弟弟的话却是松了一口气,见父王沉着脸一言不发,也跪下来道,“父王息怒,胡亥已经知道错了,饶过他罢。”好在胡亥是想通了,否则犯气倔来,闭门思过就只能算小惩竭了。
胡亥往兄长身边挪了挪,一眨眼就忘了这两日兄长加诸在他身上非人的痛苦,感动得不行,心说他怎么这么蠢,把董慈当做兄长的母亲孝顺不就好了。
赵政心不在焉的点点头。
除却宫中送与他的密报,胡亥打杀下人的原因董慈在信里随手带了一笔。
无非就是宫里的阴私。
明阳宫是扶苏的宫殿,扶苏年过十一,年岁不大,却因风仪不凡是太子的不二人选,几个宫女阉人动了些歪心思,只还成事,便给大公子的尾巴二公子撞见戳破,五岁的小孩怒不可遏,当场让人砍头碎尸,打杀发落了数十人,有牵连隐瞒之人一概同罪论处。
他这个小儿子面对着血流成河的场面面不改色,董慈收到急报赶来见着了这么一幕。
原先在雍城见了那等断臂残肢的场面,董慈都腿软得走不动道,奏报里虽说王后一切如常,但赵政知道,他的王后肯定是吓坏了,不眠不休的忙碌就是证明。
勾害王嗣重罪,胡亥这两年学了不少刑律,那等血腥场面估计好看不了,胡亥下手虽是重了些,却是依律办事,但董慈定然是被吓得不轻。
赵政自收到密报起压着的那丝急躁和不虞又有冒出头的趋势,因为董慈害怕的时候他不在,现在也不在,他想看看她。
父王一言不发,胡亥惴惴不安,又接着道,“儿臣以后也不随意发火草菅人命,跟着兄长好好学文习武,绝不偷懒懈怠,求父王母后原谅儿臣一次。”
两个儿子没一个是称心的。
扶苏文功武治,德行端正,朝臣称赞有加,却始终缺了些坐镇南北称霸天下的杀伐之气。
胡亥聪慧,心肠硬,但冲动固执,任性妄为不会观人心思分辨是非,这两年虽是跟着扶苏学文习武有所改观,但难掩娇奢脾性,江山交到他手上,冒险之极,还不如扶苏。
赵政看了眼外面漆黑的夜,漫不经心的想着再过两年让扶苏跟着蒙恬上战场前线,历练个两三年,总能有些改变。
胡亥秉着呼吸唤了声父王,赵政心里清楚董慈去泾阳,胡亥不是主要原因,便也没迁怒他们,只摆手示意他们起来道,“言必信,行必果,说到做到,胡亥你记得自己说的话便好……”
胡亥紧绷着的心神方才一松,便见他的父王沉沉看着他接着道,“你不想认董慈做母亲不是不可以,不过董慈是寡人的女人,还轮不到你出言不逊,忤逆犯上,念你年纪尚小,今次自领二十军棍,其余四十棍便先记着,二十加冠后再行刑。”
不过五岁年纪,寻常又娇生惯养,连油皮都没破过,哪里受得住二十军棍,二十军棍下来皮开肉绽不说,估计连命都得去掉半条,扶苏脸色都变了,急忙忙开口,被赵政挥手制止了,“此事不必多说。”
对这些打杀人的刑法胡亥熟悉之极,以往还以此为乐,光是想想那些惨叫声就让他腿软跌坐在地上,看着父王阴沉的脸色又不敢求饶,想唤母亲也唤不出口,只脸色惨白的坐在地上,心如死灰!
不不不,旁人能受好几十棍,才二十军棍而已,一刻钟不到就能打完,咬咬牙也就撑过去了,镇定镇定……
莫怕莫怕,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点罪都不能受,以后还怎么做一个能帮兄长的好弟弟。
胡亥伸手拉了拉旁边急成一片的兄长,努力挺了挺胸膛,还算镇定了下来,“兄长莫急,是胡亥的错,胡亥受得。”
恰逢兴平进来禀报说蒙将军来了,赵政让人进来,三两句把胡亥交代给蒙恬了。
胡亥听说他要去兵营,连害怕都忘了,去兵营学不到什么真武艺不说,还得起早贪黑又晒又苦吃糠咽菜,去就是专门受罪的,他可从没想过要去,他宁愿每日早起两个时辰用来练武功……
而且要那些兵士来打他,他只怕真要被打死了!
胡亥心情一起一落,再起再落之下,再绷不住镇定的模样,见自己被蒙恬提溜了起来,知道事成定局,悲从中来,先是兄长兄长的叫不住往扶苏那边扑腾,见没用就开始母亲母亲的嚎,对上自家父王看过来平静阴沉的目光,哭声又戛然而止,寡白着脸耷拉着脑袋认命了。
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哥哥和母亲总不能让他死在兵营了,去了就去了。
胡亥又把要喷薄而出的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父王不会害他,打他也是为他好。
站在他面前的可是蒙恬……胡亥看了眼比他印象中年轻不少的蒙将军,往事上心头,一时间未来长达一年的悲惨生活都被抛在了脑后。
蒙将军正目光惊奇地看着他。
胡亥郁闷地朝蒙恬行了个礼,问好道,“蒙将军好。”
胡亥对蒙恬很是尊敬。
事实上他现在对这些和他站在对立面的文臣武将们感情很复杂。
他和扶苏一起学文,讲学的老师并不固定,偶尔也会遇上蒙毅李斯等人,看见人难免会想起过去,见到李斯他就会想问李斯为何伙同赵高假传圣旨,见到蒙毅蒙恬他一颗狼心狗肺不由自主心虚不安,虽然这一次混蛋事他还没做,也不打算做。
那还是乖一点罢,兄长扶苏去的时候才四岁,董慈四岁的时候也很有本事,他二十老几的人,去就去了。
胡亥彻底平静了下来,朝父王兄长行了礼,也朝蒙恬行礼道,“劳烦蒙将军了。”
小孩奶声奶气的,说哭就哭,声音说收就收,翻脸比翻书还快,惹得蒙恬哈哈乐了起来,“这孩子有意思啊王上,别具一格比大公子好玩!王上放心,臣下定然会好好教锤炼他!”
扶苏虽是觉得自家弟弟性子骄纵去兵营里待一待也好,却还记得那二十军棍,心里急成一片,只他知父王的脾性,劝诫求情顶罪都只会火上浇油,只能另想办法,见弟弟正眼巴巴的看着他,心里一软,便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慰道,“胡亥你去了兵营别惹事,哥哥每隔五日就来看你一次,带着好吃的。”
“哥哥莫要担心那二十军棍,胡亥受得。”胡亥眼巴巴的点头,“只是母亲回来哥哥你一定来告诉我一声。”
扶苏又心疼又想笑,点头应了,蒙恬朝赵政行了礼,拉着胡亥便告退了。
胡亥这便开始了想念董慈一百天的第一天。
明阳宫里便只剩下赵政和扶苏两人。
扶苏跪下行礼,正准备说些什么,赵政制止了,“胡亥的事你不用插手,他性情乖戾顽劣,你为他求情暗中护他反倒是害他,这件事也不必让你母亲知道,平白惹她心烦伤神。”
他们是王宫子弟,自是不能与寻常人家的孩子相比,扶苏明白父王所说的道理,便也忍下了想护着胡亥不挨打的心思,只叩首回道,“往后儿臣定管教好弟弟,不让父王母后操心了。”
赵政应了一声,漫不经心环视了一周,烛火是新换上的,案几上有灰尘,在这住的主人已经搬到别处去了,赵政看着个头已经不小的嫡长子,沉声问,“搬出去了么,害怕?”
扶苏摇头,“母亲被吓坏了,母亲给儿臣收拾了新的寝宫,让儿臣搬过去。”
扶苏说着神色不由自主就轻快了许多,“就在母亲卧房的隔壁,母亲胆子小,跟儿臣说她很害怕,和儿臣挨着一些就安心多了。”
赵政看着大儿子脸上轻快的神情,心情越发不虞,沉声道,“以后不要在你母亲面前弄出这么血腥的场面,她受不了这个,胡亥哪里来这么重的戾气。”
胡亥在近侍宫女仆人面前素来都是这样,只是这次动静大吓着了所有人,扶苏想了想便回道,“弟弟似乎天生就是这样的,他只信任家人,很听话,但很不喜欢内侍宫女,无事还好,若有事,必定是照重刑来,连贴身伺候他的近侍都战战兢兢的不敢逾越半步,偏生他对刑律熟悉之极,罪名刑法张口就来,宫人说弟弟当时情绪激动,非得朝重罪里治,母亲匆匆赶来,乍见之下管教了弟弟两句,弟弟不听,就冲撞了母亲。”
和密报里所说的无一二,赵政蹙眉,吩咐道,“以后刑律这一科胡亥便不跟你一起上了,让他多学些仁义之道,震慑积威有必要,只若一味喊打喊杀,却是莽夫所为,你看着他点,从兵家入手,让他眼界放开些,莫要盯着宫里这三寸土地,他这冲动无脑的脾性不改一改,迟早成王侯顽劣子弟。”
扶苏郑重应下了。
赵政看了眼进退有度沉稳不少的儿子,随口问道,“朝堂之事如何?可还适应?”
这半年来扶苏表现如何自有人报给他,能让吕不韦蔡泽开口夸赞的人不多,这么问也就是随口闲聊。
扶苏行礼回道,“得父王教诲,勉强能应付。”
两父子间再无话可说,赵政吩咐扶苏下去,扶苏微微踌躇,一来直觉自家父王不可能同意他的诉求,二来也放心不下被扔去兵营吃苦的弟弟,便彻底打消了想跟去泾阳的念头,知道只能下次再找机会同母亲一起去,没说什么行礼告退了。
扶苏出去后,赵政便问兴平道,“扶苏是不是想去泾阳?”
兴平闻言神色间还颇为期待,毛遂自荐,乐呵呵道,“王上可是想让公子去泾阳寻姑娘,姑娘几年前还说要带老奴一起去泾渭之地游玩一番,不若让老奴陪着公子一起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赵政看着面前一脸期待的老伙伴,缓缓道,“不想。”
让董慈带着扶苏一起在外面耍,两年之内他的王后会不会回来还是个问题。
再者董慈是他的女人,没有和旁人在外面游玩的道理。
赵政说完也不管兴平被噎着的脸,拿起案几上的佩剑,起身出了明阳宫,吩咐守着门外的侍从道,“找人来把这里移平。”
那侍从先是一愣,忙又跪下行礼应了,兴平追出来补了一句,“渣石清理干净,这地拨给太医令种草药用了。”
侍从应了,自是立马安排去了。
赵政去了书房,在偏殿里用了些饭食,便开始处理积压起来的政务,这几月送上来的奏报都被分好类整齐的堆叠起来,文简上还夹着片木条,上面三五个关键字,让人一看便知奏报里写的什么事,不用说定然是他的王后给他整理的,以往她陪着他批奏报,也会帮他分拣奏章。
赵政在案几前坐了一会儿没动,心不在焉地想着董慈离了他在外面指不定欢成什么样了,她原本便不喜欢王宫,念着想去看郑国渠念了无数次,这会儿得偿所愿,只怕高兴得她夫君姓什么叫什么都忘记了……
赵政随手翻着文简,重要的奏报自是沿途就送到了他手里,留下这些不是不怎么打紧的,就是需要和群臣商量议定方可落笔的大事。
兴平自是也知道,把油灯拨亮了些,低声劝道,“连着几个月未得好生歇息,王上不若先回寝宫,这些事压后些处理也不打紧的。”
寝宫里冷冷清清的,到处都是她的影子,还不如书房。
赵政摆手道,“你自去歇息,不必理会寡人。”
兴平踌躇了一下,应声去了。
书房里安静下来,赵政把文简里的木条抽出来放到一边,翻着奏报看起来。
董慈这时候正窝在少邑的一家小客舍里,烙饼一样翻来覆去的心神不宁,主要还是慌的,她去泾阳要路过此地,进来打尖住店,街道上热闹得很,走夫贩卒农人匠人,人人似乎都十分高兴,三五成群口里都说着秦国大胜秦国大军凯旋而归的消息,秦王已经回到咸阳城了。
这些都是秦人,对秦王多有敬畏,说起来多半也是歌功颂德夸他的,食舍客舍茶肆书肆无人不谈,更别说学宫了,秦国这些年来并不忌言论,朝堂政事大家都能说上几句,尤其最近秦军攻楚,多有噱头,恰逢士兵战胜归来,四处可见的喜气洋洋,谈论的人就更多了。
算着赵政这会儿回宫有三五日,那肯定是知道她偷跑了。
董慈被子裹着头又翻了过来,心说怕啥,别怕别怕,不是早就安排好的了么,怎么一听他回来就怂了。
而且这几日在外面沿途都是好风景,吃喝玩乐自由自在,再走一日还能去安邑的学宫看看,到了泾阳还能看郑国渠开闸壮观恢宏的一幕,那多美啊,这个机会千载难逢,还狠心拒绝了扶苏,就因为害怕和那一丁丁点对陛下的想念就跑回去,岂不是太儿戏了,年轻人莫冲动,还是安安心心做事罢。
要不就不出来,出来了就别老想着回去,做大事的人要有壮士断腕的决心……
董慈郁闷地抓了抓头发,主要还是因为走哪都有人提起他的缘故,过一阵子这阵风散去就好了。
这么想着总算安心了些,董慈将赵小政的身影赶出脑袋,做着腹式呼吸,催眠一样总算睡着了,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听了秦王入咸阳的消息就想这想那的,梦里面都是大魔王的模样,睡了一晚上还不如不睡,早晨更累了。
她也睡不着,索性起来了,给自己易容乔装打扮了一番,从外表看起来就是个文弱书生,乍一看看不出来她女扮男装的模样就成。
董慈打理好也不耽搁,一路上也不乱晃,埋头就往安邑学宫赶。
安邑在秦川也还算得上一个繁华的城镇,学宫开在城北,规模不大,人也不是很多,董慈进去逛了一圈,和里面的学子们随口聊了两句,大概也明白一些,各地学宫书籍文简的储备量虽是差不多的,但祭酒和讲学的老师不同,每个时代都有名师名人效应,在这里也不例外,学子们宁愿跋山涉水远走他乡去一些大学宫,也不会待在小地方,咸阳的东临学宫和临淄稷下学宫,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也有些学子在,但养着学宫和书舍是一件非常烧钱的事,这样显然没有达到董慈预估的效用和期望。
如何改进还是再想想罢。
董慈在安邑学宫里混了一天,出来后天色已经晚了,在外征战回归的士兵陆续进了城,街道上炊烟袅袅,阖家团聚。
街坊们奔走相告,喜气洋洋。
儿子战胜而归,老母亲喜极而泣,孩童们高声欢呼,这场景有够让人感慨的,始皇陛下的身影就这么钻进了脑壳里挥都挥不出去,董慈四处看了看,心虚不已,也没了瞎晃悠的心思,迈着步伐回了客舍,心说赵小政回来有翻天的政务等着他处理,是没工夫想她的。
董慈发现自己又在琢磨陛下如何如何,顿时苦笑了一声,都是给街上这些狗粮给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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