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番外六慎重购买

柯染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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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高气爽夏末秋初, 赵政领着文武百官骊山围猎, 烈阳高悬长马嘶啸,逐鹿围兽。

    大秦人尚武好战,文臣武将大多都有一身骑射的好功夫,蒙家人拔了头筹,李斯王贲一行也不差, 收获颇丰, 有如征战沙场般的恣意畅快,快马扬鞭, 让人说不出的舒心畅快。

    骊山峰峦迭起, 云树苍苍, 景色宜人,一眼望去好似烈马凝神远望, 跃跃欲奔, 山好水好, 恰逢夕阳斜下, 昏黄的颜色一层层铺叠而来, 红彤彤的变幻莫测,染红了山,映红了水,霞云有如苍龙, 又如雄狮变化无常, 轻纱火焰恍惚仿如仙境一般, 霞光迤逦, 正是风光大好时。

    赵政轻啸了一声勒马驻足,开口道,“阿慈,这里风景很好,出来看看。”

    他身边无一人,自不会有人应他,袖子里却窸窸窣窣有些小动静,接着先从里面探出个小脑袋,先是四处看了看,接着高兴地欢呼了一声,揪着他的衣袖顺着手臂爬上了他的肩头,悬着腿姿势标准的在他肩膀上坐了下来。

    董慈现在只有巴掌大一个,但喜欢美景的脾性没有变,目光一错不错的看着眼前的骊山美景,不住赞道,“太美了阿政!”

    赵政偏头轻碰了她一下,笑问道,“喜欢么?”

    他的小王后乐得眉飞色舞,偏头便在他下颌上亲了一下,喜得眉开眼笑,“喜欢!阿政给的都喜欢!”

    赵政有意勒了下马颠簸了一下,见他的王后果然惊呼了一声,小短手紧紧搂着他的脖颈对他怒目而视,他心情愉悦,忍不住朗笑出声,心说她现在这么小,连猫都能把她叼走了,他不随身带着,被狼偷去吃了怎么办。

    他带她骑马罢,共乘一骑,踏马扬鞭!

    赵政心情畅快之极,勒马道,“阿慈,坐来寡人怀里来,一会儿掉下去。”

    “嗯,好的,阿政。”

    他的小王后很乖很听话的揪着他的衣襟往下滑,扒开他的领口坐进去,小爪子巴拉着他的衣襟,只露出一个脑袋来,又乖又可爱。

    赵政心里想笑,低头下颌轻压在她头顶蹭了蹭,笑道,“阿慈,坐稳了,寡人带你遍游这骊山好风光!”

    他的小王后眉飞色舞地伸手抵着他的下颌往上推,声音清亮亮的,摇头晃脑说,“阿政说话的时候不要凑得这么近,声音太大,脑袋被你震晕啦!”

    哈哈,确实是!

    他的王后实在太乖太可爱了,赵政心痒得不行,轻轻拉了拉她的小手臂,哄道,“那阿慈,叫一声夫君来听听。”

    董慈:“夫君。”

    赵政朗笑了起来,指腹挠了挠小粉人的下颌,低声诱哄道,“阿慈,说点什么……”

    董小慈十分乖巧,软软唤了一声,“夫君,阿慈心悦于你。”

    乖阿慈!

    赵政乐出了声,如此甚好,他可以把她装在袖子里,让她躲在他的衣领里,或者用线栓起来挂在腰间的勾带上………无论怎样都好。

    如此甚好,他很喜欢。

    赵政唇边的笑就没下去过,没完没了没有尽头,“阿慈,再叫一声。”最好唱首歌给朕听听。

    董小慈就夫君夫君咿呀咿呀的唱了起来,“夫君夫君……”

    “阿政……阿政,醒醒,醒醒……”

    人没叫醒。

    董慈插着腰站在床榻边,烛火已经被她点上了,夜半三更好歹没那么吓人。

    她是给陛下时不时的呼哨声还有笑声弄醒的,他今晚也特别好动,唇角挂起的弧度闪瞎人眼睛让她想忽略都不行,这模样分明是做美梦了。

    虽说他声音低沉磁性,加之心情甚好听起来极其舒悦,但搁在夜半三更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她吓醒就一点都不意外,再者这也太稀奇了些。

    说真的,她跟了他大半辈子,这模样她还是头一次见到,毕竟他是个睡觉特别安稳的人,几年前灭齐江山一统的时候他也特别高兴,那种高兴给他的是精气神,那种睥睨天下无所不能的豪情壮志,将他开疆拓土想让大秦雄踞天下永世长存的宏图大愿膨胀到了极致,并且为此殚精竭力也乐在其中。

    天下唯我独尊,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时代,他担得起这六个字。

    莫大的成就容易激发人的自信与自负,这些自信和自负让他停不下征伐扩张的脚步,他也是真的很高兴,这种高兴让他沉浸在建造帝国的宏图志愿里,企图让这个由他和秦庭的先王们一手缔造的帝国更雄壮,更宏大,也更牢固,并企图让它永世长存,为此废寝忘食也乐在其中。

    那大概是陛下一辈子最高兴的时候了。

    现在这样在睡梦中兀自舒心傻乐的模样又与那种高兴很不同,大概是梦到了些轻松愉悦的事情。

    这种事发生在陛下身上实在是比彗星撞地球还罕见。

    董慈现在是一点困意都没有了,抄着手在床榻前悠闲的踱了两步,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床榻上还兀自欢乐的始皇大大,她真是太好奇了,好奇始皇大大此刻活跃非常的小脑里究竟在研究着些什么。

    坐拥金山美女,只怕都不会乐成这幅模样。

    陛下还给她实地演练了做梦笑醒四个字。

    烛火之下董慈还收获颇丰的get到了陛下的一个新表情。

    因为董慈没再出声相扰,他却自己突然就从床上坐起来了,先是有些茫然地坐了一秒钟,接着摸了摸袖子,四处看了看终于看见董慈,烛光下俊美无匹的陛下脸上虽然没甚表情,但眼里明晃晃写着失望二字。

    董慈抱着手臂瞧着他,暗自挑了挑眉,心说这是梦到谁了,稀奇。

    外面天色昏黑,还是夜半三更。

    赵政一看董慈这般模样,便知道自己做了个荒诞梦不说,十之八[九还做了荒唐事,兴许还有损君威,他的王后脸上明晃晃的都是调侃之色。

    失策。

    定然是明日骊山秋猎的缘故。

    文臣武将们也可带妻女入猎场,但围猎血腥不已,除却凶兽之外也容易遇上刺杀,他便没打算让董慈陪着他去。

    只这一场梦实在荒诞,他也实在荒唐,竟是给他的王后抓了个正着。

    赵政面皮微微紧绷,尽量四平八稳地朝他的王后伸手道,“天色不早了,过来歇息。”

    始皇大大通常都会用威严掩盖尴尬的事实,董慈心里暗笑,却又想他明日骊山秋猎劳神劳力,便将心里那股想逗他招惹他的欲望压了下去,吹了烛火握着他的手上了榻,窝在他怀里躺下来,舒舒服服的闭上了眼睛。

    赵政搂着温香软玉,却又想起方才的美梦来,揽着她的手在她身上四处捏了捏,想感慨一句阿慈你怎么壮了不少,又生生忍了回去,只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道,“阿慈,叫声夫君给朕听听。”

    董慈不曾想她还有被形容成壮实的一天。

    赵政捏毛绒玩具一样这里碰碰那里捏一捏,董慈哭笑不得,伸手将他的龙爪抓出来,无奈道,“三更半夜的阿政你闹腾什么,快睡了,明日该没精神了。”秦国的狩猎可不是闹着玩的,危险是真危险,就他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赵政:“…………”难怪他要做那等荒诞无比的梦,实在是他的王后太不懂得体贴夫君的缘故。

    陛下搂着她不肯睡觉,被褥里握着她的手捏着她的手玩,董慈无奈,又有些想笑,动了动脑袋,凑近了亲在他唇上,依言软软道,“好了政政,我爱你,爱你一万年,不,十万年,哈,快睡罢,不困么?”

    哈,他的王后总是羞于称呼他夫君,不过现在也差不到哪里去,姑且算是美梦成真罢。

    赵政黑暗中无声笑了起来,含着她的唇缱缱绻绻吻了一会儿,这才压着笑意哑声道,“大半夜阿慈怎生如此热情,快睡罢,安,别闹了。”她和梦里面一样漂亮,也一样可爱。

    “…………”幼稚鬼,董慈有些想磨牙,只在他腰上轻拧了一下作罢,心说等他从骊山回来再收拾他。

    骊山围猎陛下收获颇丰,其中不乏些奇珍异兽,董慈听成蟜兴致勃勃的给她形容骊山猎场他如何如何出风头,他皇兄如何英勇神武剑术高超身手了得,围猎山林间狮虎豺狼,逐鹿问鼎天下,威风凛凛。

    成蟜说得兴致勃勃,不难想象当时当景是何等意气风华快马扬鞭的模样。

    董慈正处理山庄的事物,听得蹙眉,搁下手里的文简,叹了口气道,“而立之年的人了还争这些气做什么,身体要紧。”

    董慈的意思是年纪大了就要注意,这些有危险争闲气的事情得十分慎重才行,能不参与尽量不参与,尤其赵政,终年都扑在朝事上,成年累月耗费的心血和心神,不是药能补齐的。

    董慈经常管束他,他也听,但事情当真来了,董慈也拦不下他,他是乐在其中。

    成蟜如今也是四十好几的人,日子过得恣意潇洒,并不把董慈的话放在心里,反倒是一摆手混不在意,“人活一世,自是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年纪大了更要活得爽快,想做什么抓紧时间做,小心翼翼畏首畏尾,倒是能长寿,只这长寿又有甚意思。”

    成蟜说着看了眼董慈,接着道,“阿慈,你是不是担心皇兄,我听闪闪说你还因为朝事和皇兄吵架了,放心了,皇兄上次生病是因为天冷着了凉,他身体好得很,这次围猎并没有受伤。”

    成蟜说着噗嗤笑了一下,看着董慈戏谑道,“还是阿慈你是说自己,看你不会老的样子,定是十分惜命了。”

    成蟜话语里都是调侃之意,董慈却笑不出来。

    她因为朝事和赵政吵架,是因为繁重的事务已经影响他的身体了。

    他也不与她起争执,抱着她温温存存的糊弄过去,当真有事又是废寝忘食不知疲倦。

    董慈这才生气发了火。

    她劝不住他,她又很明白为何劝不住他。

    董慈沉默不语,成蟜看着她神色一暖,难得正经下来,轻唤了一声,“阿慈,忧心无用……”

    成蟜面上看起来玩世不恭混不灵丁的,实际却如小时候那般聪明通透,静静看着董慈道,“阿慈,大秦万世永存是皇兄的抱负,成了便好,不成,便要抱憾终身。”

    董慈听了苦笑一声,这世上哪里有什么万世永存,想要大秦万世永存本身就是一条走不通的路,但就算如此,她也很难理直气壮的劝阻他。

    前路虽然不明,但这就是他想做的事,为一桩事业呕心沥血,为一种理想至死不渝,这样的人在这个时代多不甚数,赵政的抱负和意图如此明确,他是霸主雄主千古一帝,走着这样一条路才是理所应当。

    “这很难,因为无法保证看不见的几十年几百年大秦子孙是什么样……”成蟜伸了个懒腰,接着道,“皇兄定然也知道,所以费尽心血想让大秦尽量走得远一些……”

    成蟜说着认真下来,接着道,“阿慈你估计也看出来了,扶苏贤德有余,霸气不足,做个守江山让大秦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的英明皇帝绰绰有余,但他没有扩张版图的野心,皇兄励精图治,南征北战,是想肃清大秦周边的隐患威胁,打得那些人臣服于大秦脚下,交给扶苏前让它更强大更牢固,贤君扶苏来做,便没有后顾之忧。”

    董慈想得通,但同时也渐渐的喘不过气来,年岁越长,心里越是不安,也越来越无能为力。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董慈想说这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只成蟜还不等她说话,便摆手道,“阿慈我猜得到你在想什么,皇兄知道时间不够,自然会变本加厉,阿慈你医术高超,多给皇兄调养身体便是,莫要和他吵架了,阿慈你太笨了,男人的想法你是不会懂的。”

    董慈苦笑了一声,劝不动赵政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她只能尽量照看好他,以及踏踏实实过好当下的每一天。

    时光不饶人。

    董慈费尽心思,却又十分清醒的看着那一天一步步越走越近。

    嬴闪闪十七岁这年是个多事之秋,董慈从年初便暗自紧绷了心神,步步小心处处提防,夏末初秋之时陛下还是染了风寒,董慈提着心跳呼吸悉心照料,拖了两三月到秋凉气爽的时候,风寒好全了,董慈半点心神不敢松,战战兢兢的看护着他翻过这个要命的年头,心里还未生出劫后余生的庆幸,初春将至冰雪消融的时节,老天兜头就给她来了一一棒,劈得她脑袋一片空白眼前发黑,天旋地转深一步浅一步的往寝宫里赶,只觉心脏都快裂开了。

    兴平来报之前董慈正看胡亥搜罗来的画像,嬴闪闪十七岁,正当成亲了,扶苏胡亥想从家世简单些的富家弟子里挑个优秀的男子给嬴闪闪做夫君,董慈跑来寝宫的路上听兴平说吐血了,脚步一踉跄就栽在了雪地里,是啊,她再是努力也只多给了他一年的时间,他脚下的版图比历史上大秦的版图足足扩出去两圈不止,劳费的心神又岂是药能补回来的。

    世上哪来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这就是江山稳固泱泱大国的代价了。

    董慈指尖抠进雪地泥土里,心里还绷着最后一丝侥幸和希望的弦,不住朝老天爷祈祷告饶,爬起来跑到寝宫,秉着心神跪坐在床榻边给他探了脉检查了身体,那根弦也崩断了,她是个大夫,他的身体经不经得起这场来势汹汹的病魔她最清楚,可她不想放弃,药石无用以后,她也开始寄托于奇迹和希望了。

    她医术不够,治不好他。

    左右是这三五日的事。

    她的心脏也疼得快死了。

    岱山送了药进来,哽咽着问她要不要再给他用点药。

    是她平日做了来急救的续命丸。

    董慈抓着衣领趴在床榻边等脑子里的晕眩和轰鸣声过去,肩膀僵硬连抬起来都困难,董慈拿温热的巾帕给他擦了额头上冒出的虚汗,见他难受得眉头紧促唇瓣干裂,将药哺喂给他喝了以后,又含了些温水给他,做完这一切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董慈又写了些方子,删删改改的好半响,这才交在旁边候着红了眼眶的兴平手里,他是宫里的老人,见惯生死,赵政熬干心力油尽灯枯的模样,看一看,不用说,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兴平面上的悲痛忍也忍不住,嘴唇颤动张口欲言,董慈朝他缓缓的摇摇头,她说不出话来,但兴平知道她的意思,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也不是难过的时候。

    岱山与太医舍的医师就在旁边候着,岱山看了一眼便望向董慈,见董慈身体晃了晃精神恍惚临近崩溃,便上前把了脉,又给赵政检查过,起身朝董慈摇了摇头,面色凝重的出门去了。

    其余的太医挨个的上来探了脉,皆是诚惶诚恐的跪在地上不住告罪,兴平压低了声音厉声呵斥他们莫要喧哗,一群人拎着药箱乌压压的跪成一地让人喘不过起来。

    病菌和病魔无处不在,自几月前赵政病过那一场,董慈心里未曾没有想过这一天,也一直告诉自己不要怕,也不要难过,生老病死生离死别是人之常情,他们踏踏实实不负于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也就够了。

    一呼一吸都跟带了刀子一样带着血肉的疼,这样熬着等着他醒来,她也快撑不住了。

    董慈一直在榻前守着,三天三夜里他醒过来两次,却只喘着气呼吸微弱又急促的握着她的手,话也说不出来,不一会儿又像是倦极了一般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她甚至不清楚下一次他到底会不会再醒过来,每一分每一秒变得异常难捱,她想哭,但又怕惊了他的心神,就只能这么木然的坐着,枯死了也好,也省得心如刀绞又无可宣泄的窒息疼痛。

    胡亥赶进宫来风尘仆仆,三个孩子候在床榻前,嬴闪闪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憋着没掉下来,没哭没闹,彷如不说话,赵政便只是普通的伤寒病症一般。

    三日后董慈知道不能再等了。

    董慈让兴平和岱山守着,她腿像僵硬着撑不直一样起来都废了好大的力气,董慈咽下喉间泛起来的腥甜味,面色平静地朝三个已经全部成年的孩子道,“你们跟我来。”

    好在孩子们都已经成年了,也算是了结了一些牵挂。

    董慈走了几步,她也走不远,就在旁边的偏殿里,进去便扶着案几缓缓坐下来,朝三个孩子道,“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你们要看开些。”

    嬴闪闪嘴唇动了动,未说话努力瞪着眼睛眼泪还是滚落下来,董慈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心里很是欣慰,嬴闪闪虽然是她的女儿,但落落大方矜贵純善,脾性爱好都如这世上旁的闺秀小姐们一般,扶苏胡亥将她护得很好,嬴闪闪没有沾染上她的那些脾性,好的不好的,这很好,她会过得很好,不用她担心。

    嬴闪闪倒哽咽着来劝她,“母亲也看开些,母亲还有我们。”

    董慈莞尔,摇摇头看向一旁已经做了十几年太子朝事游刃有余的扶苏,温声道,“你父皇病重的消息一出,朝野动荡不说,还得谨防各地的反叛势力,匈奴百越、孔雀、西疆、胡月、羌狄、犬戎都要防备反扑,往后便是想休养生息,也得文武并重……扶苏……”

    每一块地盘每一片土地都流有他的心血,每一条国政都是他和朝臣百般思量的结果。

    董慈深吸了口气,将眼眶里的热意逼退了回去,看向面前两个双目通红的孩子,接着道,“扶苏,胡亥,这是你父皇耗尽心血打下的江山帝国,希望你们能守好了,这是你父王弥留之际不放心的事,母亲已经替你们应下了。”

    董慈本想是交代些自己的事,但怕他们多想,便也将要说的话憋了回去,再者她要做的事其实一直在做,有利的那些她不担心,那些如女子书舍,女子学舍,天象舍,地震研究舍等等这些烧钱又没有收益的部门可能会就此消失了,她很遗憾。

    她也很抱歉,对孩子。

    留下的人总是承受难过的那一方。

    很抱歉,孩子们。

    扶苏胡亥叩首应了,扶苏嘴唇微动双目发红,董慈慢慢撑着膝盖站起来,还想再说点什么,门外传来急匆匆慌乱的脚步声,兴平语气又急又乱,人未至声先到,“陛下醒了,姑娘,陛下要见你,陛下好些了醒过来了,一直要见你,姑娘快些过去!”

    扶苏胡亥嬴闪闪都惊喜的抢出门去,董慈却心疼窒息头晕目眩眼里的泪霎时间便落下来,只这真不是哭的时候,也不是让陛下看见她通红着眼的时候。

    这时候她就十分痛恨自己是个大夫,连如兴平和孩子们这般片刻的惊喜都感受不到。

    董慈忙擦干净眼泪,自己往寝宫跑去,入了寝宫见赵政果然正靠在榻上看向这边,咧嘴笑了一个,两手撑在门边,转身朝赶过来的扶苏胡亥道,“你们看一眼便罢,先回去等等,你父皇与我有话要说。”

    兴平在后头气喘吁吁点头,“主上只说见姑娘一人,太子公主们等等。”

    岱山路过董慈,交错间轻捏了一下董慈的手腕,安慰之意显然易见。

    董慈笑了笑表示了解,回光返照嘛,谁都有。

    寝宫里便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安静极了。

    赵政就这样看着她,目光里似悲似喜眷恋痛苦挣扎艰涩来回胶着,他醒来也没多一会儿,却如同几百年没有见她一般,想念她,渴望她,便是能这般一直看着她也好。

    董慈在榻边坐了下来,握了他的手,眯着眼睛笑问他,“江山稳固,海清河晏,够了么?”

    还不够,赵政缓缓摇头,目光一错不错的看着她,像是要将她印在骨子里一样,看不够,看不够。

    董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拉着他微凉的指尖放到脸侧,感慨道,“你呀。”

    赵政指腹在她脸侧摩挲了两下,董慈觉得离他不够近,便轻轻推了推他道,“阿政,你躺进去一点,我几天没睡了。”

    是啊,他先前醒来她都在床榻边,这次醒来没有,他就想杀人,很暴躁,很生气,她还在,还这么关心他,跟着他说话,很好,他很喜欢。

    赵政拖着不怎么听话的身体往里面挪了,这么丁点动作他气喘吁吁的气若游丝,他知道自己已经到尽头了,所幸还醒过来了,见了她最后一面,他昏昏沉沉的就想见她了,旁的事他怅然无比心有不甘,临死前能见到她,是她陪着他,他心里就安心快乐许多。

    躺一躺也好,他可以抱抱她。

    董慈便在他旁边轻轻躺了下来,拉过被褥盖好两人,被子拉到下颌下面,就这么任由他微微发凉发颤的掌心捧着她的脸,唇一点点落在她的眉间耳侧,她心里竟是渐渐平静了下来,不疼了,不难受了。

    时隔多年,她还是很漂亮,洗尽铅华有着一副精致漂亮的容颜,一点都不老,像一个二三十岁的姑娘,漂亮,年轻,一颦一笑间贞静通透,如同一颗光亮柔和的夜明珠,不扎眼,但轻易就能夺去旁人的目光,见之忘俗,是这个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

    赵政目光落在面前这张脸上,越看心里越是窒息的痛,他分明已经感受不到身体上任何的疼痛了,却依然能感受到这股尖锐锥心的疼,赵政掌心动了动却没多少力气,喘了口气道,“阿慈……凑近些,让朕好好看看你……”

    董慈便依言挪进了些,交颈相拥。

    赵政笑了一声,微弱得可以,她的肩颈就在他唇下,赵政张口咬了上去,他有点后悔了,前几日有力气的时候为何不狠心的在她身上留下点印记,一生至死无法磨灭的那种,现在想留,也有心力不足了。

    不甘心那。

    许多的不甘心,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一种。

    赵政双目渐渐赤红,看了董慈一眼,哑声问,“为何不用朕给你的簪子。”

    董慈脸色有些发白,语气也弱了许多,“担心你,没工夫臭美。”

    董慈的右手恰好从被子里生出来想去搂他,赵政心里油锅煎炸翻炒一般难受,须臾间竟是生出了无尽的力气一般,一把握住董慈的手腕紧紧捏住,胸膛起伏,指尖收紧,声音干哑艰涩,“阿慈……不许你改嫁,你永远是秦太后。”

    董慈有点冷,便往他怀里蹭了蹭,听了他的话便看了他一眼,眸光清澈顾盼生辉笑颜如花,勾魂夺魄的美。

    手腕更疼了,董慈知道自己很美,她保养得当,便是这般年纪,也一样很美。

    男人四十而立,五十知命,他常年累月一个模样特别经得住老,便是现在也是墨发如漆轮廓分明俊美无匹,董慈自然要美美的才能配得起他。

    赵政喘了口气,接着道,“阿慈,一辈子不能见熊启。”

    董慈心里失笑,静静的躺着听他说,这傻瓜,她这两年就围着他打转,哪里有空关心旁的男子,她是知道熊启至今未娶孑然一身,但那跟她又有什么关系,他还跟以前一样,这等没边的飞醋都要乱吃。

    董慈不应,赵政就赤红了眼睛,用上所有力气那般死死握住她的手腕,疯魔了一样,脸上都是不正常的潮红,气越喘越粗,指尖发抖,咳了一声就止不住的咳起来了,心肺都要咳出来一样。

    董慈伸手抱住他,心脏疼得似乎已经裂开沁出血来了一样,始皇陛下就应该站在朝堂之上指点江山叱咤风云,如何要像这样,带着诸多的不如意,躺在这方寸之地气喘吁吁命不由己。

    不过事已至此,也不用想些有用没用的了,这样也挺好。

    董慈闭上了眼睛。

    赵政知道自己吊着一口气,想说的很多,想做的很多,但能说的不多了,他得捡着些紧要的说,“阿慈……阿慈,不许改嫁,不许爱上任何人,你……”

    赵政双目赤红,已咽不下喉间溢出的鲜血,指尖紧紧抓着她,喘气都难,话未出口已经是刀刮骨肉万蚁蚀骨的疼,声音艰涩干哑,他活着的这四十几年,没有比现在更生不如死的时候了,但谁让他遇上她了,赵政已是咽不下喉间溢出的鲜血,闷咳了一声张口血就流了出来,一字一诛心,“阿慈……不能改嫁,不要爱上任何人……你若想要男子,朕给你准备了一些……你……你莫要爱上他们……”

    董慈听得失笑,有些费力的伸出染了血的右手去碰他的脸,喉咙发痒忍不住张嘴轻咳了起来,浓稠的血液从嘴角溢出来,一股一股的可比他久病咳出来的多多了,很快就染红了她月白的衣衫,董慈看着他笑道,“咳……原本一颗药干干净净的就能解决,你偏等不得我去拿……咳……非得要弄的这么血淋淋的………”

    董慈说着手再撑不住落下来摔在被褥上,被子里的簪子插得足够深,捅破刺穿了肠胃,足够深,流了这一床榻的血,她也就这眨眼间的工夫了。

    可能知道必死无疑,似乎连痛都是小事情感受不到了。

    董慈意识散漫的缓了一会儿劲,又蓄积了些力气,拔出簪子,费力的插回头上去,拖着鲜血喷涌而出的身体往上挪了挪,抬头吻了吻他,笑道,“我死在你前头,省得看你死了我心痛难过,难受和痛苦还是留给你吧……阿政,我爱你,你放心……”放心,我不嫁给旁人,不会看旁人一丝一毫,生同寝,死同穴,不会让你孤孤单单的。

    阿慈……阿慈……

    赵政厉声嘶鸣了一声,伸出手臂,费力的搂住浑身是血已绝了气息的人,痛不欲生几欲发狂,眼角流下血泪来,忽地大笑了起来,笑得悲凉凄历,拥着她躺在床榻上,心说好,好,好阿慈,又渐渐安静下来,眸光泯灭,慢慢阖上眼彻底没了声息。

    帝后绝。

    扶苏冲进去的时候寝宫里死寂一片,榻上的鲜血顺着床布流在雪白的垫子上,相拥而卧的两人已绝了气息,如当头一棒,劈得他身体裂成了两半,疼痛窒息不敢置信几欲疯魔,半响又踉跄着转身去叫太医,这一地的鲜血染红了他的眼睛,床榻上两个他至亲至爱之人,这都是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

    门外候着的太医手忙脚乱的滚进来,胡亥一手提了一个扔到了榻边,赤红着双目暴喝道,“本公子命令你把人治好,治不好砍了你的脑袋碎尸万段!”

    这些太医大半都受过董慈点拨,探完脉已然红了眼眶,跪在地上哭道,“陛下驾崩,王后自尽身亡,已经薨毙了……”

    嬴闪闪从门外冲进来,扑在床榻边上,瞧见自己的父皇母后躺在血泊里,再憋不住崩溃地哭嚎不止,父皇母后的叫得凄厉无比,悲痛欲绝。

    死了,死了。

    他所爱所敬的两个人。

    胡亥身形晃了晃,却咬咬牙暗自忍下来,他明白的,他明白的,现在宫里乱成一团,乱成一团,母后方才便已经交代了遗言,可笑他们只顾着担心父皇,并没有听出异样。

    胡亥嘶吼了一声,赤红着双目踹了一下身旁的廊柱,狠心的女人,狠心的女人,就这么丢下他们走了。

    宫里不能乱,朝事不能乱。父皇母后留下的江山不能乱,胡亥紧紧咬着牙关,环顾了一周,宫里已经乱成一团,很快朝堂大臣也会收到消息,接着天下人都会知道大秦帝后皆亡,便如母后所言,这是最乱的时候,也是最该警醒的时候。

    这是你父皇交代的遗言,还有我的。

    这是母后没说完的话。

    心脏被人越攥越紧的疼,让他佝偻着腰直不起来。

    这般狠心决绝,一言不发的就丢下他们了。

    扶苏撑着床榻缓缓站起来,死死看着床榻上相拥而眠的两人,平喘了口气等那股想直直栽倒的晕眩缓过劲去,他不想在看床榻上的人,嗡嗡的耳鸣声褪去,耳边小妹嘶哑的哭嚎声渐渐清晰起来,扶苏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声音竟是平静了下来,“闪闪……”

    嬴闪闪呜咽不止,转头看向兄长,眼泪流得更凶了,“皇兄,皇兄,不要父皇母后死,闪闪愿意代替他们,皇兄让父皇母后活过来!皇兄!”

    胡亥听得心脏紧缩,如果可以,他也可以代替父皇承受那些病痛,或者能早早接替父皇,那样父皇不会死,母后也会好好的活着。

    可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胡亥紧咬着牙关,看向面无表情眼里看不出神色的兄长,抬手一掌劈在了小妹的后颈上,接住人哑着声音朝外唤了一声,对两个战战兢兢的小宫娥道,“送公主回去歇息,好生看着她。”

    是有很多事需要他们做,扶苏甚至没有安静的时间,宫里宫外的,朝堂政事,收殓入棺,陵寝陪葬,太多的事需要他来办了。

    好在皇陵建了许多年,皇棺也是一应准备好的,用起来并不仓促,只装殓的时候新皇与群臣起了争执。

    多年前皇帝便说过帝后合葬一事,朝臣们感慨唏嘘,此事虽不合礼制,但也未提出异议,一概皆赞同帝后合葬,只向来能听谏言的秦国新皇,此次竟是态度坚决,一意孤行要分开装殓,分开入葬,甚至连皇后的陵寝之地他都挑选好了。

    天下为之哗然,新皇一意孤行不为所动。

    灵堂里只剩下了扶苏和胡亥两人。

    这寝宫里加了冰,冷得如三九寒冬,扶苏却在这坐了一夜了。

    胡亥一身麻衣,看向神色平静的皇兄,压下心里的怒气缓缓开口问,“皇兄,为何不让父皇母后合葬,你当知这是父皇的遗愿。”

    扶苏闻言哈的笑了一声,被遗愿二字勾出的怒火倾泻而出,手里的簪子嵌入手心才堪堪抑制住心里高涨的愤怒,目光落在冰棺上那人如睡着一般安静祥和的容颜,眼里痛惜后悔窒息一闪而过,又很快回神,看向胡亥道,“父皇驾崩我很难过,但他逼死了母亲,他自私自利想要母亲跟他一起走,母亲就非得要和他一起死么!王弟,如果你也是来劝我的,就回去罢,莫要逼我与你为敌!”

    胡亥转头看了眼他至亲至爱的两人,哑声道,“父皇口里虽是说想要母亲与他合葬,但到底舍不得母亲……我月前无意间看见父皇让暗一寻些年青男子,以为其中有异,背着父皇暗中探查了一番,这些年青男子无一不是相貌英俊家世学识一般,不粗鄙也不出类,三五日送来一波,父皇看一波杀一波,杀了再找,找了再杀,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暴虐无度的模样,他是想将母后的生活安排好……父皇做到这等地步,又岂能下杀手逼死母亲,母亲是自愿的……”

    大秦民风开化,太后与臣下私自来往,不伤国事之下群臣新皇自来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不顾,这情形秦国国史上亘古有之,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们的母后姿容貌美,风仪清丽,只要她想,张口一唤,自有人愿意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母亲有一副不老的容颜,还有一副不老的脾性。

    父皇定是想过了,所以才会提前安排好了这些,以他寻常对母后的模样,此行此举,无疑是剐心蚀骨之痛。

    扶苏听得怔然,失魂落魄的跌坐在地,也不知是该高兴母亲走的无遗憾,还是失落母亲就这么抛下了他们。

    胡亥上前拍拍兄长的肩头,亦是红了眼眶,扶苏年逾二十五,自己挑选了一名小户之女做了太子妃,他兄妹三人没什么结亲的念头,大抵是在旁边看了这一段甜蜜浓厚生死相随的感情,也怕,也羡慕,看什么都觉得寡淡无味了。

    胡亥伸手抱了抱一脸灰败之色的兄长,硬是将眼里的水色逼了回去,声音嘶哑,“皇兄,让母后虽父皇一起去罢。”

    帝后合棺,陪葬的物品除却礼仪规制之外,还有些皇帝皇后间私有的一些物品,大多是些画作绣品,除却先前放入皇陵的竹简文书,扶苏又从东临书舍分拣了一些古籍真迹,随葬在册,只盖棺之时见里面有一副苍龙图,龙尾上一只白白绒绒的小仓鼠捧着小鱼干吃得津津有味,憨态可掬,一看便知是母亲的画作,从棺椁里拿出来,指尖抚了抚右下角的印章印,眼里流出些怀念的暖意,将画收起来,算是留个念想罢。

    嬴闪闪红肿着眼睛,这几日沉默了不少,但胡亥知道她也拿了不少母亲的绣品真迹,他这颗老妖怪的心亦是又酸又涩,父皇母后希望他们做的是守好江山,并不是难过消沉。

    扶苏应诏继位,成了大秦帝国的新皇。

    他比以往更沉稳睿智,处理朝事进退有度,是个励精图治的明君。

    朝廷天下一阵兵荒马乱,终是稳定了下来。

    帝后下葬完已经有几日了。

    董慈此刻正躺在骊山的林子里哭嚎不止,嚎了半响听见的还是自己吱吱吱又凄厉刺耳又弱小难听的声音,崩溃不已,一纵跳起来就想往旁边的树上撞去,结果撞上了一堵有弹性带着鳞片的肉墙,眼睛转着蚊香圈晕叨叨的摔在了地上,身旁是对她来说十分震耳欲聋的龙吟声。

    董慈竟然听懂了,“阿慈,莫要伤心了,快起来,地上凉。”

    董慈捂着脸哭起来,哽咽着吱吱吱了几声,悲痛欲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死了不应该去投胎么,这是沦入畜生道了。

    沦入畜生道也没什么,也不敢和陛下相提并论,但她宁愿投成一头猪,都不愿投成鼠胎,恶心死了。

    赵政意识清醒得早,醒来巨大的龙身上吊着只毛茸茸的小仓鼠,旁边还有块干瘪的小鱼干,他呆愣震惊半响,回过神便猜到是两人一起绘过的那幅画的缘故。

    董慈的意识能附在人身上,他们能附在物身上,似乎也没什么稀奇。

    他盘踞在山林间,知道这里是骊山猎场,便也将这只还在昏睡的小仓鼠圈起来,耐心的等着她醒来。

    董慈并没有给他反应时间便死在了他怀里,他有许多话想与她说,原以为再无机会,却没想两人身上发生了这等离奇之事。

    很别扭异常,但不得不习惯,赵政很快便接受了现实。

    董慈却不一样,自醒来以后崩溃不已,哭嚎不止,小眼睛红通通的随时挂着泪珠,赵政虽是一点也不讨厌她这样,但她自己接受不了,他不知如何安慰,便只好将她圈在身体范围内,任凭她闹她哭,被她哭得心脏发疼,恨不得能化身为人形将她搂在怀里好生安慰才好,只是不能。

    他无手无脚,起先并不适应这苍龙的身躯,走路腾飞全然不会,但多多适应练习,总算有了些门道,是以才能在董慈醒来前便圈住她。

    离奇古怪些也无妨,变成什么都没什么关碍,万事有她陪在身侧便好。

    赵政话不多,董慈哭闹不休他便只是用头碰碰她低声安慰,它不能当真碰她,她太小了,他身体动一动一不小心就会压死她,还要提防她乘着他不注意溜出去,她一出去铁定就要没命了。

    她以前总说仓鼠恶心,现世报她变成恶心的东西了。

    事已至此,已无转圜的余地,她变成一只白仓鼠的命运是真的不可改变,董慈流干了眼泪,脸埋在爪子里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心如死灰。

    董慈连一眼也没多看过他。

    赵政目光黯然,龙身收紧了身体将她护在里面,缩小了范围盘踞了下来,就这么偏头看着她,日出又日落,如此过去了三五日。

    董慈接受这个事实花了不少时间。

    她先前一点不想想象自己的模样,也不想听见那吱吱吱难听的声音,便也不开口说话,沉默不语,闭口不言。

    她不敢看自己的模样,死又死不成,只有一日实在忍受不了自己脏兮兮的模样,便去了溪水里闭着眼睛把自己洗刷干净了,立起身体仰着脑袋看着身旁霸气凛然宛如神话里出来一般漂亮威风的神龙,倒是揉揉眼睛心里笑了一声,这下真成祖龙了。

    董慈也不理他,自己在树下捡了颗熟透的红枣抱着啃了起来,坐在高高的石台上,看着远处变幻莫测的云层,群峦叠翠的山脉,深吸了口气,心说她这本来就是捡来的命,能活着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么,不过皮囊一件,莫要太在意了。

    董慈自己呆呆坐了一会儿,回头见那条巨龙正不远不近的看着她,心里莫名一痛,静静站了一会儿,这才折了些柳枝,下了石台在草丛里咬断些芦苇,聚成一堆捆绑起来,做成了一把柔软的毛刷,拖着往溪水跑了几步,见赵政还立在后头,便停下朝他招了招爪子,唤道,“阿政,快过来!”

    她还认他。

    赵政心尖发疼,又甜又疼汹涌澎湃的冲上喉间,强压住想龙啸出声的冲动,跟着她入了溪流盘踞了下来,任由她哼哧哼哧的挠痒痒一样沾水刷在他身上,他们是相爱的恋人,也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自是要不离不弃。

    董慈想通了便是想通了。

    其实陛下墨青色的鳞片漂亮得很,锋利,颜色纯正,犹如墨青色的美玉一般,泛着震慑人心又美丽的光泽,董慈伸出爪子轻抚了一下,吱吱吱了几句。

    赵政也能听得懂她说话,便也低低回了一句,“阿慈也很漂亮,我很喜欢,阿慈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是赵政喜欢的样子。”

    董慈有点想哭,吸了吸鼻子跳到旁边的石阶上,啊了一声示意赵政张开口,乐道,“唉,我现在这么丑,阿政你就算肚子饿了也不会愿意吃我的。”

    赵政并不说话,他见过董慈拿小刷子给自己刷牙,自是知道她想给自己刷,便依言张开了口,他和董慈以露水为生便可,他哪里会吃她。

    董慈扒拉着他的牙,耳朵听得四周一点动物的声响也无,一边给他刷着并不存在的污垢,一边好奇问,“阿政,其它动物能看见我们么?”

    赵政唔了一声,看溪水里的倒影便可知,他心里想着看不见的时候自是可以隐藏身形,现在溪水里有倒影,方圆三十里之内没有一丝活物的气息,自是能看到感知到的。

    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四海之内哪里都去得得,赵政看向石阶上正认真给他刷牙的董慈,往后退了一些,含着溪水漱过口,这才拱了拱她道,“阿慈,上来我背上,你会喜欢的。”

    龙能腾龙入天,天上海里没有它不能去的地方。

    董慈忙摇头制止他,“阿政莫要轻狂,这里是骊山的话离咸阳城很近,被人发现你就不好了,人们虽然敬畏龙神,但总有些变态在着,万一被人看见就不好了,危险,咱们还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好好过日子罢。”

    她当真是一副老鼠脾气,赵政笑了一声,又忍不住碰了碰她,说起来当日若不是他非得要画她的画想要一份两人的新婚之礼,再上面绘出仓鼠的轮廓,画了其他的,她可能就不会伤心这么久了。

    赵政捞了董慈搁在自己的背上,让她坐去他头顶,董慈知道他素来周全,索性不管了,有些兴奋的在他背上趴了下来,迎着风大声问他,“阿政,我可以揪着你的鬓毛么?会不会疼?

    她那点力道哪里会疼,赵政长啸了一声,直入九天,“抓好了,阿慈!”

    这就跟做梦一样,董慈先是啊啊啊啊的尖叫了一会儿,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兴奋的嗷嗷嗷熬声,苍海沧田,良田美景山峦叠翠匆匆从眼下掠过,九天之上云雾缭绕如坠仙境,董慈兴奋得疯了,恣意畅快,遨游四海,她从未想过她还有这一天,真是太好了!

    赵政见她舒悦开怀,便也舒畅不已,游龙过海,载着她领略这四海风光,与日月同辉,比肩而立。

    日出朝阳灼灼,日落红霞万丈,山高茂林,曲水流觞,她爱这人间盛景,他便载着她一样一样看过来。

    董慈日子过得如做梦一般,畅快极了,美得不真实。

    天都黑彻底了两人才回的骊山,董慈听说他们能隐身兴奋不已,自己试了几下,高兴成了话痨,围着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赵政一边耐心的回答她,一边想那些路过咸阳他听见的‘谣言’。

    他想回去一下,但不放心将董慈放在这里,便朝她道,“阿慈,你想回去看看闪闪么?”

    董慈自然是想孩子们,可以隐身这一点简直就让他们上天入地无所顾忌,董慈听他这么说,便嗯嗯的点头,兴奋不已。

    两人当夜便去了咸阳宫。

    扶苏身着一身皇帝正服,独自一人坐在庭院里,正心意阑珊的晃着手里的酒樽,目光看着暗黑的夜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董慈只一看便鼻尖酸涩了,不过半月的光景,扶苏便消瘦清减了许多,原先陌上如玉公子此刻看起来暗沉落寞,董慈心说了声抱歉,她肯定是吓着他们了。

    赵政远远看见秦皇头顶的横簪,目光一凝,心里压抑克制的怒火翻腾起来,周围鸟兽四散,赵政将董慈圈起来,隐去身形将董慈送于瑶玉宫,低声道,“阿慈,你呆在这里别乱跑,我去转转就回。”

    闪闪是女孩子,她的寝宫自是不方便进,董慈嗯嗯点头,自己跑进了宫,赵政等她进去了,转身回了庭院里。

    赵政没了顾及,冲天的怒火一时难以压制,当场便在庭院里现出身形来,摆尾一爪便将扶苏头顶的横簪卷了过来,这是董慈的东西,他乃秦国新皇,有的是吃用,为何非得要这一支!

    院子里跟着的暗卫现出身形来,与尖叫不止的宫人仆人一起,脸上都是惊惧骇然之色,暗卫是不错,但不是赵政的对手,须臾间全都被卷裹起来摔在了院墙上,绝无生还的可能,赵政龙目里怒意翻滚,低啸着凑近扶苏,飞鸟走兽,寒风肆虐,赵政心里暴虐震怒,竟是有将此等忤逆子一并杀死的冲动,好歹是记着江山社稷,留他一条性命,只一摆尾将他摔出去,还留有半条命在!

    他将江山传于他,万没想过他会不让董慈与他合葬,念在他有悔过的份上,暂且便饶过他一命,赵政压着心里的暴虐,俯视着趴在地上狼狈不已满脸都是震惊之色的秦皇,周身的威压尽释,压得赵扶苏脸色惨白,再不想多看他一眼,腾空而起,往瑶玉宫去了,载着董慈回了骊山,听她与他不住絮絮叨叨,翻滚的怒气也渐渐平息下来。

    庭院里断壁残垣变成了一片废墟,扶苏踉跄着从地上站起来,伸手摸去唇边的血色,摸了摸头顶便知道自己丢了簪子,他也顾不得身体受的伤,见兴平急匆匆从外院赶紧来,环顾了一周吩咐道,“清点好人,一个不留。”

    兴平骇然,呆愣半响才应了一声,过来扶他问是不是请太医,扶苏摆手,闷咳了一声吩咐道,“劳烦老叔仔细查清楚,一个时辰以内在这宫里的,一个也不留。”

    扶苏脸色发白,眼里又隐隐有火光跳动,明亮之极。

    扶苏伸手摸了摸头顶,他有些大胆的猜测,因为这条龙的模样他再熟悉不过了。

    扶苏回了寝宫,从暗隔里拿出一卷绢布来。

    赵政拆了线,心跳也越来越快,展开后见上面空无一物,只余留右下角两枚印章,心里震惊骇然之余,又忍不住咳笑了起来。

    母后来历非凡,那等离奇古怪的事都能发生,又何况是死而复生。

    竟然是活着,扶苏微微闭了闭眼压住心里澎湃的喜悦,唇角的笑压不住的冒出来,方才的是父皇罢。

    只有父皇才这般连用一用母亲的簪子都不行,特意回来教训他,十之八[九是因为他不许帝后合葬的事。

    苍龙入天,当真是威风凛凛。

    扶苏猛地往门边走了几步,又停住。

    父皇专门来教训他,定然是不会带着母后一起来了。

    扶苏又在地上坐下来,指尖抚过画布的空白处,想着母亲憨态可掬的模样,不由便笑出了声,牵动伤口又停了下来,微微蹙眉,母亲那么一小只,不带在身边万一出事怎么办。

    扶苏又想父皇定是安排妥当了,便又摇摇头,看着那枚小小的印章,心说龙存千万年长生不老,仓鼠寿命却极短,也不知他能不能帮帮她。

    扶苏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描摹了几次,将母亲的画像画在了原先龙尾的位置,又将画轴收了起来,外面已是天明,兴平催他上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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