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25章 油炸荷花

衣青箬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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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瑾之没来得及回家向祖父认错, 便先迎来了另一件大事。

    邱家的老夫人七十大寿,整个京城的人几乎都被这件事吸引了视线。数得上关系的官宦之家,皇亲贵胄都纷纷遣人道贺,关系稍微亲近一些, 或是地位低些的, 更是亲自登门拜访。这几日邱家的大门就没有关上过。

    就连宫中也特意降下恩典,明面上是褒奖邱家的功劳、老妇人的德行,但人人都知道,江南的事情才过去不久, 甚至后续处理都没有结束, 但朝廷却不希望百姓们的视线再盯在这件事上了。

    毕竟, 认真算起来, 的确算是帝王失德, 所以这件事不能说, 最好都当做没发生过。

    这般热闹的势头, 到了正日子这一天,自然就更加不能怠慢了。邱家也算是豪气,索性在门口的巷子里摆了一整日的流水席,让京城百姓们同乐。府中自然也要设宴款待宾客们。

    赵家跟邱家的关系不差, 自然也要派人前往贺寿。当然, 这跟赵瑾之没什么关系, 自有赵家如今当家的人前往。

    不过他自己却也是要去的。

    清薇的攒珠绣已经给了他, 今日他就是要去将这份寿礼送出去, 到时候, 想必邱庭波的表情会很好看。这种想法其实有些幼稚,但赵瑾之自己浑然不觉,对他来说,跟邱庭波的孽缘从年幼时就开始了,彼此针锋相对那么多年,不想改,也不必改。

    他们不肯承认对方是自己的朋友,但放眼同龄人之中,能够让他们这样对待的人,也不过这么一个。

    这天赵瑾之照例早早就起身。这时候天还没亮,街上也一个人都没有。赵瑾之沿着街往城外跑。他的速度太快,如果这时旁边有人,或许只能察觉到一阵风从身边刮过,甚至看不清他的模样。

    虽然弃文从武在当时是赵瑾之“不得已”的选择,但既然选了,他也没想过要混日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用各种方法打熬自己的身体,才有今日的他。他当初选入羽林卫,家里甚至根本不知情,自然也不会有人替他打点,全凭自己的一身功夫。

    他的顶头上司陈老将军亲自点他入羽林卫,将他视为心腹培养,可惜赵瑾之能力虽然出众,人却惫懒得很,到了而立之年,也还是个羽林中郎将。因为这个,陈老将军明里暗里不知对他发了多少脾气。

    要是他老人家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决定,估计会气得暴跳如雷,用马鞭子抽自己一顿吧?

    这年头在赵瑾之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他从来不是会踌躇犹豫,惧怕改变的人,既然想明白了,自然就必须要去做。

    一路跑到城外,赵瑾之在河边找了个地方,开始练拳。练了一趟拳,又开始练剑。他手里只有一柄剑,却能当成刀枪棍戟来用。等这些都练了一遍,他浑身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了。

    赵瑾之脱了衣裳,就这么直接走进河里,泼水清洗。他先洗了衣裳。夏天的衣服料子薄,洗完了拧得干干的,身姿矫健的爬上去,将他们挂在最高的树上让风吹一阵子,等他沐浴完毕时,也就半干了。

    穿好衣服时,天光已经微微发亮。赵瑾之回去的路上,看到人家莲池里的荷花开得好,便手脚灵巧的攀上墙,翻进院子里偷偷的采了一朵。等他回到住处时,荷花上的露水都还在。

    赵瑾之回到家里,翻找了半天,没能找到可以插瓶的东西,索性拿了个白瓷的碗出来,直接将荷花的茎撸掉,只留下完整的花朵,碗里放上水,再将荷花放上去,倒也勉强能看。

    他捧着碗走到院子里,没理会放在一边的梯子,仍旧翻墙过去,小心的将手里的碗搁在了清薇门前。

    这段时间,他时不时的就会给清薇带回来个花儿果儿之类的东西,走的多半都是这么个流程。

    放好了东西,赵瑾之才回去换了衣裳,带上寿礼,前往皇城。——他今日仍旧要当值,须得等下了值了才能去邱家贺寿。不过这种大日子那边恐怕要一直闹到深夜,倒也不必担心去得晚了。

    果然,赵瑾之到邱家时,这里还十分热闹。有官员今日休沐或是请假,就来得早,但大多数也是这时才来,赵瑾之混在人堆里,并不显眼。

    邱庭波身为晚辈,被安排在了门口待客。站了一整天,自然不会有多好过,正勉力打点起笑容,迎面就看到了赵瑾之。

    “你来做什么?”他立刻笑眯眯的迎上去,“我还以为这种场合,看不见赵中郎呢。”

    “别人家可不去,这里却是必要来的。”赵瑾之道,“何况我给老夫人准备了一份大礼,总要亲自送她老人家才好。”

    邱庭波扫了一眼他手里的盒子,眼珠一转,转身对旁边的人交代了几句,便拉着赵瑾之往里走,“既如此,我得亲自送你到祖母面前去,看看你送了什么,也让我们跟着开开眼。”

    正好可以摆脱站在门口的苦差。

    赵瑾之对他的打算心知肚明,也不揭穿。两人脸上都带着笑,若是不走近听他们的对话,想必会以为二人关系很好。

    老夫人年纪大了,这几年精力一日不如一日,不过今日这种大日子,她自然也要打起精神来应对宾客。不过众人都肯体谅她,中午时请她老人家小睡了片刻,这会儿正是精神的时候,跟一干贵妇们坐在一起说闲话。

    说的也不过是各家子孙,谁有出息,谁有聪明懂事,谁最孝顺……总之这个场合,不会有不好听的话。

    见邱庭波领着赵瑾之进来,诸位夫人们脸上表情各异,不少人都转脸去看坐在邱老夫人下首不远处的中年美妇。

    赵瑾之先给老太太磕了头,这个年纪,老太太竟还高兴得赏了他一个荷包,让赵瑾之哭笑不得。磕完了头,他站起来,又转身对旁边的中年妇人行礼,“二婶。”

    “瑾之也来了。”赵二夫人含笑点头,站起身亲自将他扶起来,然后朝邱老夫人道,“这孩子,从前就是他同庭波两个关系最好,现在还是跟从前一样。”

    “是啊,赵大郎还有寿礼送给您老人家呢!”邱庭波笑着凑到老太太身边,“他这几年没寻着好东西,都不好意思登咱家的门了,这一回来,肯定是寻摸到了好东西。祖母快叫他拿出来,也让大家赏鉴赏鉴。”

    邱老夫人却只是笑,不开口。她老人家心里通透,赵瑾之今天出现在这里是个信号,所以这话即便要说,也不该是她开口。

    果然赵二夫人笑着在赵瑾之手上拍了一把,“既带了寿礼,就打开给老夫人看看吧。”

    赵瑾之这才上前,将手里的盒子打开,呈给邱老夫人。

    邱老夫人还没有动静,邱庭波就几乎是直接跳了起来,“五彩攒珠绣?!”

    其实这抹额上用的珠子,说是五彩有些勉强,因为其中两种颜色十分相近,不过在米珠而言,已经十分难得了。何况世间流传的攒珠绣,最多只有三彩,怎么也及不上它。

    之因此周围众人听见他的话,不免都将视线转到了那盒子上。

    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赵瑾之在京城世家之间销声匿迹,多年不履这种场合,今日一来便出手不俗,这是赵家长孙要回归的信号吗?但此前从未听说过。

    于是众人又都不着痕迹的去打量赵二夫人的脸色。可惜她始终笑意盈盈,什么都看不出来。

    邱老夫人在众人的期待之中,将那抹额从盒子里取了出来,放在手上细细把玩了片刻,才道,“我做姑娘的时候,听我娘说过,前朝宫中有人做出过五彩攒珠绣,那时只当是故事听呢,不曾想竟真有亲眼瞧见的这一天!”

    这礼物无疑是十分贵重且很有分量的。不过老夫人也没有推辞,她身为长辈,又身份尊贵,这份礼还是受得起的。赵瑾之有这份心,她就领这份情。

    不过她拿在手里看了半天,还是道,“老啦,这等衬人的好东西,戴着倒没什么意思。且放着,让我多看几日也好。”

    言下之意,她没有几年好活,这东西将来是必要传出去的。

    众人自然又连忙说了些长命百岁的话,老夫人高兴起来,拉着赵瑾之在自己身边坐下,问了他好些话,然后才放他出去了。这里都是女眷,自然不宜久留。不过他是晚辈,过来贺寿,暂时停留倒无妨。

    邱庭波一到了外头,就连忙抬手去搭赵瑾之的肩膀,“我家在京里京外寻摸了好些年了,若有这样的好东西,早该寻着。你说,那东西从哪里弄来的?”

    赵瑾之轻轻一侧身,就让过了他的手,“赵姑娘给我的。”

    “赵……你是说住你家旁边那位赵姑娘?”邱庭波先是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又冷静下来,“倒也是,她从宫里出来,手里有些好东西也不奇怪。不过这东西她拿着也是烫手。只是……你用什么换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时,他忽然有些不妙的预感。

    果然,赵瑾之道,“帮了她一个小忙而已。”

    “就是那卤肉摊子的事?”邱庭波想起清薇对自己说过的话,忍不住问。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就为了这种事,清薇就能将那么珍贵的东西拿出来。如果她肯拿到邱家来换,能够换到的只会更多!

    赵瑾之见他这个表情,立刻心情愉快的笑了起来。

    这世间,恐怕只有他知道清薇是什么样的人。她根本不必求人,也根本不必拿什么东西去交换,她本身就有能力做到一切她想做的事。请自己帮忙,不过是因为这样更方便罢了。

    这时候赵瑾之对清薇本来是要找邱庭波但找不到人才选了他的事实视而不见,心里十分愉快的想着,能让他知道这些事,足见赵姑娘对自己的信任。

    而他自然不会辜负了这份信任。

    邱庭波不知道赵瑾之帮的是什么忙,也只有感叹清薇的魄力。错过了此事虽然可惜,但好在他的寿礼也不会逊色,也就放下了。而且他又转念一想,清薇曾经问过自己赵瑾之的事,知道赵瑾之的身份,也许是想通过这件事,拉进跟他的关系也未可知。

    毕竟,对她来说,独自在京谋生并不容易,背靠大树才好乘凉。

    而赵瑾之这棵树,也算差强人意。

    尤其是他今日这一番动作,底下所代表的那个意思,如果邱庭波没有理解错,那将来赵瑾之这棵树,只会越发根深叶茂。

    不过这话他可不会对赵瑾之说。

    直到天擦黑,宾客们陆续离开了,赵瑾之也才终于脱身。不过一出门,就被自家仆人叫住了,“二夫人吩咐,让大爷稍等,她有话说。”

    想来赵二夫人也是知道他会提前走,所以才特意派人在这里守着,就是怕把人给丢了。

    赵瑾之只好又等了一阵子,女眷那边才出来。

    赵二夫人见了她,面上原本和善可亲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所以她只说了一句“跟上”,就上了马车。赵瑾之只好将自己的马交给仆人看着,也上了车。

    坐下之后,赵二夫人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慢慢的道,“你也有好一阵子没去看你祖父了吧?”

    “是。”赵瑾之应道。

    “往后有空,就多回家来。前儿你叔父才提起你,你这羽林中郎将,也做了好几年了吧?”

    “五年。”赵瑾之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所以脸上的表情越发平静吴波。

    赵二夫人道,“也算久了,两年一勘,明年正好是第三次。你若想在往上走一步,也是理所应当。羽林卫陈老将军一向看重你,想必也不会拦着。你还年轻,前头的路长着呢。家里也会替你设法的。”

    “二婶多心了。”赵瑾之笑了一声,打断她的话,“我今日过来,没什么意思,不过想着那东西放在我手里也没用,不如给识货的人。”

    赵二夫人的脸色便不太好看。

    赵瑾之手里有了好东西,却巴巴的拿去做寿礼,没想过要送回家来,这也就罢了,他和家里的关系一向不甚和睦,何况现在的局面,他回来了也不合适。但这句话一说,岂不是说她就是那不识货的?

    她也是世家女,身有傲气,自认为并没有对不起这个侄子的地方,赵瑾之对她的态度却始终十分微妙,夫君和公公又都只让她忍耐,如何忍得住?

    虽然赵瑾之说自己今日出现在这里没有别的意思,然而等明日,“赵相公家的长孙回来了”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京城。这不是赵瑾之自己怎么说就可以改变的。

    而且他拒绝了赵二夫人的提议,不想在军职上往前一步,这又是什么意思?

    政治也是有资本的。赵训当年在朝堂上留下的人脉和资源,到现在也犹有余威。按道理,这些东西,都该给长子继承。不过赵训不是这样迂腐的人,因此当时是从儿子之中择其贤者。不过他的长子赵定远自己争气,是个天纵之才,这些东西,理所当然就留给了他。

    从治文二十年赵训主动辞官归老,此后不过十余年时间,赵定远便官至尚书右仆射,风头可谓一时无两。

    然而或许是天妒英才,治文三十四年,赵定远忽然重病,数月之间便撒手人寰。当时正是他风头最盛的时候,在朝中的政敌自然也不少。再加上赵训当年留下来的陈年旧怨,在朝中形成了一股势力,想要将赵家彻底打压下去,同时将这些政治资源据为己有。

    当时的情况下,赵家必须要有人支撑起局面,而赵瑾之才十二岁,实在是太小,就算幼有才名,但赵定远怕他过分骄傲,因此压到十二岁才许他参加童子试,这时候身上连功名都没有,自然谈不长支撑门楣。

    于是留下来的那些东西,便都交给了二子赵定方,由他支撑着赵家走出当时的局面。

    但真正论起来,赵定方的立场其实是很尴尬的,若非父亲尚在,这些东西怎么都轮不到他,所以就算得了,也总有名不正言不顺之感,因此对上赵瑾之这个侄子,态度就有些微妙。

    又是十年过去,他已官至礼部尚书,其中多得这些资源助力。哪怕明知不该,现在要他再拿出来,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尤其是赵定方自己三个儿子都十分成才,陆续考中进士,如今已在朝中谋了职缺,稳步晋升。他的长子比赵瑾之小不了两岁,已是一州通判,如今也正盘算着往上走一走,正需要赵定方动用资源替他筹谋。二子在六部行走,倒也算是稳当。三子却还在翰林院中苦熬,这里虽说清贵,但没有好机会,不能做实事,便只能在故纸堆中虚掷光阴,如同邱庭波一般。

    因了这样的缘故,赵定方心里对侄子是很愧疚的,所以才会时常让妻子多忍让几分,不要跟他小孩子一般见识。

    但赵二夫人对侄子的感情淡漠,从丈夫那里知道了各种因由之后,反而对赵瑾之更加不满。

    当初要不是赵定方站出来支撑,赵家早就垮了,自然什么资源都成了泡影。既然如此,这东西就该是赵定方的,凭什么还要因此对赵瑾之诸多忍让?何况这孩子跟他又不亲,总是板着脸毫无表情,更让赵二夫人不喜,觉得就算对他好,将来他也未必能记得住。

    讨厌一个人,有时候甚至不需要理由,一句我不喜欢就够了。

    不过赵瑾之离家这些年,很少回来,也不要家里帮着办事,孩子们的年纪大了,赵二夫人历经多年城府深了许多,关系又疏远,偶尔见着面,便也不吝于释放善意,做得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错来。

    可是现在,赵瑾之要回来了。

    丈夫心里一直对他藏着愧疚,会不会把儿子的机会让给他?就是丈夫不愿意,公公还在,他老人家若开了口,谁能反对?

    她这些心思,赵瑾之不说能猜到八分,至少也有五分。要怎么做,他心里已经有了初步的盘算,却并不打算同赵二夫人多言。见她面色几变,一时无语,便道,“二婶若无他事,侄儿就先告辞了。过几日自然会回去看望二叔和祖父。”

    赵二夫人微微一怔,还想说什么,赵瑾之已经掀开车帘,直接跳下去了。

    马车没有停止,还在高速行进之中。赵二夫人心一紧,便听见了车夫的惊呼声,但很快又变成了惊叹,“大爷好身手!”

    原来赵瑾之这一跳,他的爱马正好小跑上前,将他接住。一人一马配合默契,显然这种事不是头一回发生了。赵瑾之朗然一笑,朝他们摆摆手,鞭一扬,便绝尘而去。

    赵瑾之家里没有养马的地方,所以这匹马只能寄养在羽林卫那边,这会儿天太晚了,他看了看天色,便也不打算再过去。反正看天气,今夜当不会有雨,在院子里栓一夜,明日再顺路送过去便是。

    他在夕阳中纵马前行,远近的里坊之中,处处都是炊烟袅袅,晚风送来各种饭菜香气,赵瑾之虽然并不饥饿,心中却无端的生出了几分急切来。

    打马走过菜市时,他心中一动,停了下来。将马拴在坊市入口处,着人看了,便快步走进去。

    这时候菜市已经要散了,四处都是扔了不要的菜叶杂碎等物,既脏且乱,还带着些不好说明的气味。赵瑾之皱着眉走了两步,心里已经有些后悔了。

    他只是忽然想着自己在清薇那里用了许多次饭,却从来没有给她带过菜蔬,哪知菜市里会是这种情形?

    但来都来了,他又不是会半路退缩之人,只能咬着牙往前走。终于看到有几家还没散的摊子,只是仔细一看,摊子上摆着的菜很明显都不新鲜了,卖相也不好看,都是别人挑剩下的。

    赵瑾之在菜市里逛了一圈,才勉强在一位老人家那里买了两条鱼。鱼虽然不是活蹦乱跳,但也还是活着的。就剩下最后两条,赵瑾之都包圆了。于是老人家索性将剩下的半篓子螺蛳送了他做添头。

    出了菜市,赵瑾之也不上马了,一手牵着马,一手提着装鱼和螺蛳的篓子,就这么悠然的往前走。路上往来的行人见了,都会忍不住转头多看他一眼。毕竟他身上还穿着羽林卫的官服呢!

    但这一幕又是如此寻常,所有众人就算多看几眼,脸上也都带着善意的微笑。

    ……

    清薇收摊回家时才看到了放在门口的荷花。

    她今日出门早,倒没想到赵瑾之会送东西来。荷花虽然有水润着,但下半晌太阳会照到这里,看着已经有些蔫了。

    清薇把碗拿进屋里,有些可惜。

    这花盛放时,必定开得极好,可惜自己未能看见。

    从某种角度说,清薇是个很识时务的人,所以这荷花既不能观赏,再放下去就没用了。她想了想,端着碗又转身去了厨房。

    当日她挑选地方的时候,许主簿觉得那里不好,但清薇看中的就是它的宽敞。如今生意扩大,不但多摆了桌椅,又多垒了两口灶,灶台也加长了,所以许多事情都可以拿到那边去做,不必在清薇这个院子里了。

    她自己独自居住,如今小六子和壮儿年纪还小也就罢了,再过一两年,往来就不方便了,总该避嫌。

    因此如今清薇都是让屠户将肉送到那边去,白日里生意不忙的时候就处理好,放在锅里卤着,好了之后把火熄了,让它们在卤水里浸泡入味即可。现做现卖,并不会影响生意。

    这些东西放在皇城门口,因为夜里有宵禁,又有羽林卫来回巡查,所以倒也没什么安全隐患。

    所以生意做大了,清薇反而比从前清闲了一点。至少回家之后,便可以休息了。只是这样一来,一个人的饭食,便难免有些懒怠打理。

    好在赵瑾之也是一个人,之前一直在清薇这里吃饭,后来仿佛形成了某种定例,两人都没有提过此事,但到了时间,赵瑾之便会过来,而清薇则会默契的准备两人的饭食。

    赵瑾之之前打过招呼,今日要去邱家,也许会回来得晚,让清薇不必等他。

    因此清薇见了这荷花,便忽然生出了几分下厨的兴致。反正她自己一个人吃不了多少,只将这朵荷花处理一下,再就些茶水点心,便算作晚饭了。

    取鸡蛋打出蛋清,加入少量面粉拌匀,然后再将荷花的花瓣清洗干净,在蛋液面糊中薄薄的挂上一层,下油锅微炸,捞出来的花瓣微微透出粉色,花型又还没有被破坏,被清薇巧手摆在碟子里,看上去仍旧是一朵完好的荷花。

    清薇将之前马嫂子送自己的糖桂花取出来,在这花上撒了一层,然后泡了茶,将碟子端到院子里,准备细细品尝这炸莲花的滋味。

    鲜花入菜,讲究的是色香味俱全,而其中色是最重要的部分。这东西不好做,要做到能上桌的地步,必须让鲜花烹饪过后还能保持原本的色泽和形状,非技术精湛不可为。以清薇的眼光,自己做的这一份就是该扔掉的。不过如今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倒也没那么多讲究了。

    谁知才握住筷子,就听见了敲门声。

    打开门一看,外面站着的就是赵瑾之。

    “赵大哥回来了。”清薇有些惊讶,“怎么这样早?”

    “没遇上相熟的人,自然也没人灌酒,就早些回来了。”赵瑾之说着,将手里的篓子提起来给清薇看,有些不自在的道,“回来的路上见有人在卖鱼,就剩最后两条我便买了。他还送了我半篓螺蛳。这些东西我也不知该怎么处置,只能过来劳烦赵姑娘了。”

    “赵大哥太客气了。”清薇伸手去接,被赵瑾之让开了。

    “有些分量,我拿进去便是。”赵瑾之道。

    清薇只好让他进门。

    两条鱼要用清水养着,螺蛳也得泡在水里,让它们将沙子都吐出来,做出来才干净。因此赵瑾之直接往井边去看。可巧清薇的桌子也在那里,他身高腿长,眼神锐利,自然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东西,“你就吃这些?”

    一面问,一面愣住了。

    清薇也很尴尬。赵瑾之当然看得出来这是什么,早上他送来的东西,晚上就进了自己的肚子,这中间的曲折没法说,看着倒像是自己不懂得珍惜别人的心意。

    她长到那么大,还是头一回撞上这种窘迫的事,一时不自在得耳根都红了,讷讷的跟在赵瑾之身后,想解释,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在赵瑾之很快回过神来,并没有提这件事,态度自然的打了水倒进盆里,将手里的草篓放进去。

    “卖鱼的说这样放着就行了,养个两三日不成问题。”赵瑾之道,“等赵姑娘得空了,再来处理便是。”

    “好。”清薇点头应道。

    赵瑾之转头看见她局促的模样,心里不免有些好笑。又想再逗逗她,又不舍得她这般着急,想着就是自己不提,此事怕也会存在她心上,往后见了自己就不自在,他便道,“我小时候曾听祖父说起,他年轻时候吃过一次鲜花宴,滋味毕生难忘,至今想起来,都还是赞叹不已。”

    那时大魏还没有立国,赵训跟着高祖皇帝打进了京城,俘虏前朝君臣无数,入驻皇宫。当晚御膳房的人为了讨好他们,使尽了浑身解数,折腾出满满一大桌子的好菜,道道都是精品。高祖皇帝当时没有说话,招呼臣属们享用佳肴。然而转头就将那些厨子尽数杀了。因为他不能允许这种骄奢淫逸的风气继续蔓延下去,将自己带出来的精锐之师摧垮。

    也就是自此,高祖皇帝才开始大肆遏制骄奢之风,推崇节俭,慢慢的将这种风气遏制住了。

    不过后面这些,就不必告诉清薇了,赵瑾之走到桌旁坐下,“我小时候也每每听得满口生津,总想着这鲜花宴会是什么滋味,可惜我们家的女人在厨艺上都不得要领,又寻不到这样好的厨子,听说是鲜花宴,都摇头不敢动手。因此一直未能如愿。——倒不想清薇还有这样的手艺。”

    “我这手艺,也不敢拿出去见人的。”清薇闻言果然自在了许多,“不过赵大哥若不嫌弃,倒可以尝尝。”

    赵瑾之取了另一双筷子,夹了一片荷花,放入口中细细品尝,片刻后才点头道,“好。只可惜糖桂花甜了些,夺了荷花本身的鲜味。”

    糖桂花是马嫂子送来的,清薇吃着也略甜了些。不过赵瑾之能一下子品出来,却还是在她意料之外。之前虽然经常一起用饭,但清薇始终觉得赵瑾之是挺好养活的,并没有那么挑剔。倒是邱庭波那样的,嘴才刁,差了一分都不是那个味道。

    如今看来,到底不愧是生平敌手,赵瑾之在这上头的造诣,并不邱庭波低。不过赵瑾之平日给人的感觉是率直可靠,想来就是吃得不满意,也不会说出来。而只要他不说,旁人也难看出端倪。

    他不开口,并不是不挑剔,只是能忍耐罢了。

    在这一点上,清薇觉得自己与赵瑾之是有些相似之处的。这种微妙的相似,让她的心情又好了一点,遂笑道,“赵大哥再喝一口茶吧。”

    赵瑾之闻言,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

    微带苦味的茶水立刻冲散了糖桂花的甜腻,然后一丝隐约的回甘才渐渐漫上舌尖,那是属于茶水、荷花和桂花的甘甜。

    赵瑾之品味片刻,才放下茶杯,赞叹道,“赵姑娘心思灵动,令人叹服。”

    清薇微微一笑,算是受了这一声称赞。像他们这样的人,遇事总有自己的解决方式,不显山不露水,不会让任何人难堪,又不至于委屈自己。

    哪怕只是最细微的一点改变,懂的人自然懂。

    ……

    又过了两日,便到了赵瑾之休沐的日子。

    清薇的生意红火起来之后,又请了两个人来帮忙,她这里虽然还只是个小摊,但规模和配置都比得上一般的小店了。在许多人看来,她早该撤了这摊子,盘个店面下来。但清薇对此有自己的想法,因此倒也不着急。

    不过人多了,杂事便有人来做,她自己的时间就宽裕了许多,不需要像从前那般起早贪黑,事必躬亲。

    所以这一日,她难得的在家里摆弄了一桌早饭。等饭做好上桌,赵瑾之也闻香而至。

    放下筷子时,赵瑾之如下定决心般道,“我准备今日回家一趟。”

    至于回家做什么,自然不必多说。

    清薇动作微微一顿,并没有多问,也没有给出建议,只是道,“趁着今儿得闲,我把前日赵大哥送来的鱼和螺蛳都处理了,晚上就吃它。”

    “我早些回来。”赵瑾之立刻道。

    他休沐的日子不是隐秘,所以回到位于御街东侧富贵坊中的赵府时,赵家人都聚在老太爷的院子里等着了。

    “我是回家,又不是来探亲访友,何必这样隆重?让长辈们等我,心里当真过意不去。”赵瑾之一进门,见了这阵势,便笑着道。

    赵训也板起脸道,“有事情就自去办,不必都守在这里。我一时半会儿,且死不了呢。”

    “爹……”赵定方叫了一声。

    赵训摆摆手,他便只能心怀忐忑的领着一家子人退下了。

    连个寒暄的功夫都不给他们,瑾之这是同家里生分了,老爷子却也不拦着,不知是什么心思。赵定方在官场多年,也算人老成精。但是越混,他就越是感叹当年自家父亲和大哥的能耐,他能走到现在的位置,就算到顶了。再往上,够不着,他自己也不敢往前走。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己不是父亲和兄长那样的聪明人,那个层次的东西,就始终玩不转。

    妻子所担心的那些莫须有的事情,赵定方其实并不怎么看重。

    他的三个儿子看上去前程似锦,但其实都跟他一样。才能也有一些,却还不到天纵之姿的地步。他们这种人,上面是有顶的。走到顶,就上不去了。

    但赵瑾之跟大哥一样,没有。

    所以赵定方更想知道,赵瑾之究竟要选一条什么样的路,也愿意用赵家的资源去扶持他。因为他很明白,赵瑾之人单力孤,将来若是入朝,总要人支持,到时候,赵家这些堂兄弟们,便是他最好的帮手。有他领着,自己的儿子们前面的路自然也安稳些。

    可惜,赵瑾之并不想给这个机会,父亲似乎也不支持自己的想法。

    想到这里,赵定方心下不由生出几分酸楚。

    一个普通的聪明人在一堆天才之中的感受,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表面上看上去他们并没有什么区别,在够不到这一层的人眼中,他们都是天子骄子,都是前途无限,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不是。明知道不是,还得撑出跟他们一样的气派来,这其中苦涩,只有自己知道。

    就连妻子和儿子,如今都没有看破这一点。

    赵定方也不忍心告诉他们。

    如果一辈子都碰不到那一层顶,就这么糊涂着过下去,也未尝不好。至于别的事,自然是他这个一家之主、父亲和丈夫需要负责的。

    这么想着,他回头看了一眼老爷子的院子,摆手道,“都散了吧。瑾之终归是赵家人,血脉至亲,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他能回来是好事,如何安排,老爷子那里自有主意,大家都不必多想,且忙自己的事情去吧。”又转头吩咐妻子,让厨房多备些好酒好菜,说不定赵瑾之要留下来陪老爷子喝酒。

    赵二夫人心头不快,但见丈夫坚持,只能应了。心里却想着,倘若公公当真偏心侄儿,到时候怕是少不得要闹一通。如今这样的平和,又做给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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