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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摊时刘嫂子忍不住朝清薇道谢, “劳姑娘费心了。”
清薇特意点出她是花了银子去买的手艺, 这样一来, 自然免了其他人眼红。否则只看刘嫂子和清薇稍微亲近些,便得了这样的天大好处, 免不了有人齐心不平。虽说那样清薇也会有麻烦, 她这样说出来也是为了自己, 但刘嫂子却不可因此就不领情。
见她果然领会,清薇便微笑道, “嫂子再说这样的话,就客套了。”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街口, 正好从钱大郎的店门口走过, 清薇便稍稍提了声音,笑道,“若不是嫂子, 我搬进来之后也不会这样顺利。说起来是我沾光才是。除了粥和馒头,我回头再给嫂子写一个凉汤的方子做谢礼。这天气一日比一日更热, 喝一碗凉汤正是时候。”
刘嫂子连忙推脱, 两人一路说笑着,经过了钱大郎的店。
等她们走过去了, 钱大郎才慢腾腾的从店里挪出来,目光阴沉的盯着二人的背影, 半晌才收回来。
他从清薇方才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讯息:她是将方子写下来交给刘嫂子的!
接下来的几日, 刘嫂子和她的大女儿月娘都会在下午到清薇这里来学手艺。这样一来, 清薇的院子里,就从早到晚都飘着好闻的食物香气,让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一眼。
做粥和馒头都不麻烦,所以几日功夫也已足够。这天刘嫂子和月娘从清薇的院子里出来,面上都带着紧张兴奋的笑容。清薇今日说,明儿就不同她们一起出摊了,她们下午也不必再去。然后又将写好的方子交给她们,如今就揣在刘嫂子怀里呢。
一路上刘嫂子数次想将那方子拿出来看看,但又怕给人瞧了去,便一直抬手按着胸口,看上去倒像是身体不适,让路上遇到的乡邻们都忍不住多问一句。
这番作态,落在有心人眼里,自然是十分明显的。
钱大郎一看这两人的模样,就知道那方子在她们身上。于是便悄悄坠了上去。
当然,青天白日,又是在长寿坊中,他是不能做什么的。于是他跟了一路,见母女二人进了院子,才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大摇大摆的走出来,去找他家的男主人刘老黑说话。
刘老黑生得又高又大,有一把子力气,如今是在木匠行做事,而且还是坊中乡勇的头目。
当是时,皇权不下县,各乡之中多是里长和各族耆老们共同主事。没有衙门,自然也不会有捕快和军队,但乡野之间,却时常有野兽和匪徒出没,因此各地不得不将青壮男子集中起来组成乡勇,农闲时训练,平日里则定期巡逻乡里,确保安全。如果遇到意外,则立刻就能组织起来抗敌。
自然,这里是天子脚下的帝都,又是承平盛世,不可能跟乡野之地比较,但这种规制倒是没有改变,只不过乡勇队一直闲置着,既不需要训练,也没有巡逻任务而已。但饶是如此,刘老黑同衙门那边也比旁人更亲近。这也是刘嫂子底气如此足,跟清薇一起做生意也不怕别人眼红的原因。
这会儿钱大郎登门,刘老黑虽然心中诧异,但也没有表现出来,笑着把人迎进屋。然后两人东拉西扯,说了半天闲话,直到刘嫂子从内室出来,去院子里起灶开始准备晚饭,钱大郎才起身告辞。
刘老黑又一头雾水的把人送出门,完全不明白钱大郎走这一遭是为了什么。
于是这天夜里,一条人影摸进了刘老黑家的院子里。
这条人影自然就是钱大郎。他白日过来,就是为了踩点,也是想看看刘嫂子把那方子藏在了哪里。他这人做生意做吃食上没有天赋,倒是耳聪目明,刘家房子也不大,里外只隔着一层木壁,刘嫂子在屋里的动静,注意些就能听见。虽不能猜个十成,心里也有了一点底。
所以他便趁夜来了。毕竟这种事宜早不宜迟,过了明天,谁知道刘嫂子会不会觉得不安全又把方子藏到别的地方去?
钱大郎不被长寿坊的人喜欢,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年轻时曾跟着街上的闲汉们混,诸般好事不学,坏事倒学了个十成十。后来他老爹死了,回家来继承了店面,又娶了妻,这才收敛起来。朴素的街坊们面对回头是岸的邻居不能说出什么不是,但心里多少是有些防备他的。
所以这溜门撬锁的勾当,钱大郎做得十分顺手。
只是才进了屋,还没等他辩准方向摸进内室,就听得一声犬吠,然后自己就被扑倒在地,手臂上还被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扑撞得钱大郎浑身发痛,但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暴露了!天杀的刘老黑家里什么时候养了一条狗?!
……
第一声犬吠响起时,清薇便从床上坐了起来。暗夜里十分宁静,犬吠声传至此处已是隐隐约约,听不清晰。清薇微微侧头,凝神听了片刻,确定不是自己的错觉,才起床开门出去。
但出了院门,她低头想了想,又转身去敲赵瑾之的门。
赵瑾之职业形成的习惯,睡觉时也十分警醒,听见敲门声便立刻醒了。开了门见是清薇,不由惊奇,“赵姑娘?你怎的还没睡?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大哥,我方才听见了犬吠之声。”清薇压低声音道。她倒也很想做出惊慌失措之态,但要瞒过赵瑾之这种专业人士,清薇没有信心,索性坦然以对。
赵瑾之还没反应过来,“或许那犬只是睡着时被什么东西惊了,想来不会有大事。”
清薇却坚持道,“我听着叫得很凶,赵大哥还是去看看吧?万一出了事,也好搭把手。”
赵瑾之这才回过味来。他又仔细的看了清薇一眼,她身上衣裳穿得齐齐整整,显然不是梦中惊醒慌忙过来的模样,言谈口齿都十分清晰,看起来也不像是被吓住了。
有问题,他想。这不像是担心会出事,而是早知会出事。但他并没有说出来,而是问,“在哪边?”
清薇快速的看了一眼,往刘嫂子家的方向一指,“这边。”
“我去看看。”赵瑾之当机立断道。清薇既然来找他,想来当也不会是要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他说完往前走了几步,转头见清薇跟了上来,又道,“你回屋去,关好门户。”
清薇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将事情想了一遍,直到赵瑾之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中,这才慢慢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但回去之后,她也没有睡,而是就坐在房间里。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吵嚷的声音低了下去,然后赵瑾之回来了。
清薇再次打开了房门,而赵瑾之也默契的出现在了墙头。见清薇开门,他才将梯子搭好,从墙头爬了下来。然后他站在清薇面前,沉默半晌,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现一般道,“钱大郎潜入刘家偷窃,却被刘月娘借来的犬咬伤,现在已经被众人押着送官了。”
清薇知道他能猜到,但到这时,心中还是不可避免生出几分紧张来。然而无论如何,钱大郎这个潜在的威胁解决,至少她的目的达到了。
清薇点头道,“也好,嫂子去吧。”
送了刘嫂子出门,清薇回来便去井上打了水,将桑葚反复清洗数遍,然后在盆里压碎了,兑水用纱布过滤出汁,然后取了昨儿买的面粉,用桑葚汁加糖和面。桑葚的颜色本来紫得发黑,但因为加了水,便没有这样深了,活了面之后,便只剩下浅淡的紫色,十分好看。
清薇将揉好的面用湿毛巾盖住,放在一边饧着。本来打算做些馅料,奈何家里没有材料,只得罢了。等面饧了一会儿,她便将之均匀的分成小份,然后一个个的捏出花瓣的形状,紫色的花朵整整齐齐的摆在案板上,看上去十分漂亮。
等清薇弄完了,将馒头上屉蒸的时候,刘嫂子才慢腾腾的转回来了。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甜香,刘嫂子不由心疼的道,“姑娘用了不少糖吧?”
清薇道,“既是拿出去卖的东西,自然要下足了料。客人们吃了好,回头才会再来。”好东西就算价钱贵些,也总有人愿意买。总比粗制滥造,吃过一次就不肯再来要好。
刘嫂子也不由点头。话虽如此,但要她自己来做,却是不会那么舍得的。
又等了一会儿,清薇熄了火,将蒸笼抬了下来。刘嫂子揭开,看见花朵一般的馒头,不由赞叹道,“真好看!难为姑娘怎么想出来?”又拉着清薇的双手看,“更难为这双巧手能做出来,真不愧是宫中出来的!”
清薇已经习惯了自己做什么刘嫂子都推到“宫里出来的”上面去。这样其实对她也有好处,经刘嫂子这么一说,别人反倒不会多想了。因此她只笑着问,“嫂子看我这玫瑰馒头能不能拿出去卖?”
“这个若不能,我看街上那些卖吃食的都该收拾摊子家去了。”刘嫂子立刻道,心中暗暗感叹,自觉这大半辈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清薇见她脸上略露失意,便猜是想到从前做生意失败的事了。
她心里本来就已经有了打算,这时用碟子盛了馒头出来,递给刘嫂子,一面道,“我有个想头,说给嫂子听,嫂子别笑话我。”
“姑娘只管说。”刘嫂子拿了一个馒头吃了,松软香甜,不由得又拿了一个。
清薇道,“嫂子也知道,我独自一人住在这里,总要谋个营生。别的我也不会,这点子手艺还勉强拿得出来,因此想着索性做点吃食的小生意。只是一来我不会做生意,二来一个人也忙不转,因此想请嫂子过来帮我。虽然不是什么大生意,但补贴家用想必足够了。”
刚才蒸馒头的时候,她已经数过了,今早收到的铜子,共二百三十一枚。刨去成本,赚一百三十一文。若每日都能如此,一个月也有四贯钱入账。这还只是粥,若搭着卖些别的,比如馒头之类,自然更多。且又只是早上,刘嫂子不至于忙不过来,她下午的时间也可以做别的。
自然,这样的手艺活,苦些累些也是有的,但清薇从决定出宫,便知道会有这么一日,虽然还不太习惯,但已经开始克服了。
刘嫂子闻言,又惊又喜,“姑娘此言当真?”
清薇开这个口,自然也是想清楚了的。不提刘嫂子这几日的帮衬,单是方才几次试探,清薇都觉得她是个实诚人。而且自己蒸馒头的时候,她还特特避开,想来是怕看了自己的秘方去,有这份心,合伙做生意自然更让人放心。
因此听刘嫂子这样问,便含笑道,“我就当是嫂子愿意了。”
“愿意愿意!”刘嫂子连声道,“我也同姑娘说过,我原先也做过这样的生意,只是没手艺,做出来的东西没人捧场,只得罢了。如今有姑娘的手艺在,别的事情,就都包在我身上了!”
清薇含笑点头,并不因为自己有能耐,就看低别人。毕竟这些人生活在市井之中,见识经验都比自己多,也懂得这里的规矩,比她自己去瞎撞要好。这也是清薇考虑合伙的原因之一。
譬如刘嫂子应下之后,第一个要提的就是,“姑娘若想在这街上安安稳稳的做生意,怕是少不得打点一番。咱们这里的街头,是刘老大的底盘,他舅舅在衙门里做个吏目,有他照拂,地痞流氓也都不敢来闹事了。只是免不得有人白吃白喝。幸而咱们做的是早点,那时这些人多半还未起身呢。就有一两个,忍忍便罢了。”
若不是刘嫂子提,清薇是断想不到这里的。当下问清行情,便取了银子交给刘嫂子,让她待会儿去打点清楚,明日就要开始做生意了。
接下来自然是商量合伙的方式,利润如何分,谁负责做什么,大大小小的地方都要事先考虑到。
这只是清薇试水的生意,本打算分给刘嫂子五成,但刘嫂子坚决拒绝,只肯拿三成。毕竟无论材料还是手艺都是清薇出,她不过出个力,走到哪里也只算个伙计,几曾见过伙计还能分钱的?清薇厚道,她也不愿占便宜。
两人你推我让,商量起来自然就快,不一时便都定下了。清薇还写了文书,两人各签字画押,才算完成。
……
赵瑾之下了值,照旧领着手底下的小兄弟们去寻摸吃的。
这些年轻子弟大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年纪小也没有存钱的想头,有多少便花多少。羽林卫的俸禄不低,所以在吃上就更肯花钱。京城里几个有名的酒楼都被他们吃遍了,如今固定去的只有缀锦楼和小张楼。缀锦楼的东家和厨子都是南人,因此食物口味偏于清淡鲜甜。所以他们更多时候去的是本地人开的小张楼,这里的菜滋味更足。
然而今日,赵瑾之吃着小张楼招牌的红烧肉,却总觉得差了些味道。
比自己昨日吃的差远了。
因此吃了两口,他就放下了筷子,只端着酒杯慢慢啜饮。众人见了不免惊奇,“赵大哥今日怎的斯文起来了?再不动筷,这红烧肉可就没有了。”大老爷们,吃东西都是用抢的,这时候可没人管赵瑾之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赵瑾之摇头,“你们吃吧。”
心中再次后悔昨日那些话太过。在赵瑾之看来,清薇固然行事有瑕疵,但在她这个年纪,又是个小姑娘,已然十分难得了,自己那番话说来是为她好,却着实不中听。
不过,为着昨日那一顿饭,他从小张楼出来,回到长寿坊时,并未直接回家,而是转去了另一个方向,找到一户人家,抬手敲门。
外号“刘老大”的壮汉今日叫了几个兄弟在家中饮酒作乐,听到敲门声,颇不耐烦。开了门正要骂,抬眼看到赵瑾之那张脸,腰都跟着弯了几度,面上露出讨好的笑,“什么风把赵将军吹来了?您老人家快请进,快请进。”
赵瑾之往里看了一眼,摆手道,“就不进去了。今儿过来是找你说几句话。”
“赵将军尽管吩咐。”刘老大立刻点头哈腰的道。
他能在这长寿坊里抖威风,说起来是因为他舅舅在衙门里,实则是因为赵瑾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得太过,他都不管。刘老大平日里对他自然也就敬着。今日赵瑾之主动登门,着实让他诧异,心中还不免有些惴惴。
赵瑾之道,“最近坊里可有什么事?”
“托您老的福,都好,都好。”刘老大说着,绞尽脑汁想了几件小事出来,说明在自己的管理下,长寿坊什么问题都没有。
赵瑾之点点头,又道,“看好你手底下那帮人,别什么人都上去招惹。”
刘老大连忙点头答应。赵瑾之扔给他一串钱,然后便转身走了,留下刘老大一个人在原地挠头,这赵将军过来一趟,到底要说什么?难不成就是叮咛几句,给自己送钱?
众人便都放下心来,纷纷夸赞她仁义,不忘本云云,又有人问她往后要做什么。清薇只含糊的说没有定下来,得先教会了刘嫂子这边再考虑,于是众人也不再追问。
收摊时刘嫂子忍不住朝清薇道谢,“劳姑娘费心了。”
清薇特意点出她是花了银子去买的手艺,这样一来,自然免了其他人眼红。否则只看刘嫂子和清薇稍微亲近些,便得了这样的天大好处,免不了有人齐心不平。虽说那样清薇也会有麻烦,她这样说出来也是为了自己,但刘嫂子却不可因此就不领情。
见她果然领会,清薇便微笑道,“嫂子再说这样的话,就客套了。”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街口,正好从钱大郎的店门口走过,清薇便稍稍提了声音,笑道,“若不是嫂子,我搬进来之后也不会这样顺利。说起来是我沾光才是。除了粥和馒头,我回头再给嫂子写一个凉汤的方子做谢礼。这天气一日比一日更热,喝一碗凉汤正是时候。”
刘嫂子连忙推脱,两人一路说笑着,经过了钱大郎的店。
等她们走过去了,钱大郎才慢腾腾的从店里挪出来,目光阴沉的盯着二人的背影,半晌才收回来。
他从清薇方才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讯息:她是将方子写下来交给刘嫂子的!
接下来的几日,刘嫂子和她的大女儿月娘都会在下午到清薇这里来学手艺。这样一来,清薇的院子里,就从早到晚都飘着好闻的食物香气,让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一眼。
做粥和馒头都不麻烦,所以几日功夫也已足够。这天刘嫂子和月娘从清薇的院子里出来,面上都带着紧张兴奋的笑容。清薇今日说,明儿就不同她们一起出摊了,她们下午也不必再去。然后又将写好的方子交给她们,如今就揣在刘嫂子怀里呢。
一路上刘嫂子数次想将那方子拿出来看看,但又怕给人瞧了去,便一直抬手按着胸口,看上去倒像是身体不适,让路上遇到的乡邻们都忍不住多问一句。
这番作态,落在有心人眼里,自然是十分明显的。
钱大郎一看这两人的模样,就知道那方子在她们身上。于是便悄悄坠了上去。
当然,青天白日,又是在长寿坊中,他是不能做什么的。于是他跟了一路,见母女二人进了院子,才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大摇大摆的走出来,去找他家的男主人刘老黑说话。
刘老黑生得又高又大,有一把子力气,如今是在木匠行做事,而且还是坊中乡勇的头目。
当是时,皇权不下县,各乡之中多是里长和各族耆老们共同主事。没有衙门,自然也不会有捕快和军队,但乡野之间,却时常有野兽和匪徒出没,因此各地不得不将青壮男子集中起来组成乡勇,农闲时训练,平日里则定期巡逻乡里,确保安全。如果遇到意外,则立刻就能组织起来抗敌。
自然,这里是天子脚下的帝都,又是承平盛世,不可能跟乡野之地比较,但这种规制倒是没有改变,只不过乡勇队一直闲置着,既不需要训练,也没有巡逻任务而已。但饶是如此,刘老黑同衙门那边也比旁人更亲近。这也是刘嫂子底气如此足,跟清薇一起做生意也不怕别人眼红的原因。
这会儿钱大郎登门,刘老黑虽然心中诧异,但也没有表现出来,笑着把人迎进屋。然后两人东拉西扯,说了半天闲话,直到刘嫂子从内室出来,去院子里起灶开始准备晚饭,钱大郎才起身告辞。
刘老黑又一头雾水的把人送出门,完全不明白钱大郎走这一遭是为了什么。
于是这天夜里,一条人影摸进了刘老黑家的院子里。
这条人影自然就是钱大郎。他白日过来,就是为了踩点,也是想看看刘嫂子把那方子藏在了哪里。他这人做生意做吃食上没有天赋,倒是耳聪目明,刘家房子也不大,里外只隔着一层木壁,刘嫂子在屋里的动静,注意些就能听见。虽不能猜个十成,心里也有了一点底。
所以他便趁夜来了。毕竟这种事宜早不宜迟,过了明天,谁知道刘嫂子会不会觉得不安全又把方子藏到别的地方去?
钱大郎不被长寿坊的人喜欢,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年轻时曾跟着街上的闲汉们混,诸般好事不学,坏事倒学了个十成十。后来他老爹死了,回家来继承了店面,又娶了妻,这才收敛起来。朴素的街坊们面对回头是岸的邻居不能说出什么不是,但心里多少是有些防备他的。
所以这溜门撬锁的勾当,钱大郎做得十分顺手。
只是才进了屋,还没等他辩准方向摸进内室,就听得一声犬吠,然后自己就被扑倒在地,手臂上还被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扑撞得钱大郎浑身发痛,但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暴露了!天杀的刘老黑家里什么时候养了一条狗?!
……
第一声犬吠响起时,清薇便从床上坐了起来。暗夜里十分宁静,犬吠声传至此处已是隐隐约约,听不清晰。清薇微微侧头,凝神听了片刻,确定不是自己的错觉,才起床开门出去。
但出了院门,她低头想了想,又转身去敲赵瑾之的门。
赵瑾之职业形成的习惯,睡觉时也十分警醒,听见敲门声便立刻醒了。开了门见是清薇,不由惊奇,“赵姑娘?你怎的还没睡?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大哥,我方才听见了犬吠之声。”清薇压低声音道。她倒也很想做出惊慌失措之态,但要瞒过赵瑾之这种专业人士,清薇没有信心,索性坦然以对。
赵瑾之还没反应过来,“或许那犬只是睡着时被什么东西惊了,想来不会有大事。”
清薇却坚持道,“我听着叫得很凶,赵大哥还是去看看吧?万一出了事,也好搭把手。”
赵瑾之这才回过味来。他又仔细的看了清薇一眼,她身上衣裳穿得齐齐整整,显然不是梦中惊醒慌忙过来的模样,言谈口齿都十分清晰,看起来也不像是被吓住了。
有问题,他想。这不像是担心会出事,而是早知会出事。但他并没有说出来,而是问,“在哪边?”
清薇快速的看了一眼,往刘嫂子家的方向一指,“这边。”
“我去看看。”赵瑾之当机立断道。清薇既然来找他,想来当也不会是要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他说完往前走了几步,转头见清薇跟了上来,又道,“你回屋去,关好门户。”
清薇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将事情想了一遍,直到赵瑾之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中,这才慢慢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但回去之后,她也没有睡,而是就坐在房间里。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吵嚷的声音低了下去,然后赵瑾之回来了。
清薇再次打开了房门,而赵瑾之也默契的出现在了墙头。见清薇开门,他才将梯子搭好,从墙头爬了下来。然后他站在清薇面前,沉默半晌,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现一般道,“钱大郎潜入刘家偷窃,却被刘月娘借来的犬咬伤,现在已经被众人押着送官了。”
清薇知道他能猜到,但到这时,心中还是不可避免生出几分紧张来。然而无论如何,钱大郎这个潜在的威胁解决,至少她的目的达到了。
那就是每日早朝之前,住在东西两侧的官员吏目纷纷走出家门,前往皇城开衙的时候。
——皇城广大,除了帝王起居的后宫之外,占地更多的是前朝议政的宫殿及百官处理政务的各官署。除了极少数几个衙门之外,在京官员几乎都要在此办公。而官员们自然不能事必躬亲,许多事情须得交给下面的吏目们去做,如此一来,数量更加庞大的小吏们,反倒是皇城之中的主体。
而这些人身家不丰、绝大多数都是靠苦读出头的小吏们,因为考不上进士只能谋个这样的差事,自然也住不起御街东侧的房子,绝大多数都住在御街西侧。
所以每天早上,寅时过后,便可见身着官服的各品阶官员和吏目们纷纷从家中走出来,然后在御街两侧的廊庑下汇集,前往皇城。除了极少数骑马乘车坐轿的官员之外,其他绝大多数都混杂在一处,这时候不看服色,甚至很难区分出各自的品阶。
不过,在这里摆摊的小生意人们,虽然地位不高,却都有一双利眼。莫说是穿着不同的服色,就是一样的衣裳,他们也有办法分出哪些是口袋里宽裕会买东西的,哪些是囊中羞涩想蹭便宜的。做到极致,甚至能够将每日从自家摊子面前经过的官员认个大概,叫出名姓来。
——正如赵瑾之所说过的那样,能够到这里来做生意的普通人,几乎都是心思活络,有自身打算的。就像刘家和马家将孩子送到清薇这里来,希望他们长长见识,说不得能谋个将来一样,其他人也都是差不多的打算。
甚至不需要这些官员们格外提携照拂,只要走出去,说出“某某大人”“某某相公”在我家的摊子上吃过东西,那就是十分值得夸耀的事,街坊们也都肯给几分脸面,做生意也不会有人刁难。
因为存了这样的想头,又加上往来的不管哪一个都是自己得罪不起的贵人,所以“和气生财”四个字,便是这些生意人最真实的写照。张阿牛也是这些生意人之中的一个。
他这个名字,倒有个十分传奇的来头。话说当年张阿牛之父进城务工,却被人骗了银子,只能两手空空的回乡。哪知走到半路,竟然捡到了一头牛。旁边并没有人,这头牛也没穿鼻绳儿,显然是无主之物。张阿牛之父上前一试,这牛就跟着他走了。他索性牵着牛返回京城,将之售卖。耕牛贵重,卖得好几两银子,张阿牛之父便在京城赁了个房子住着,用这些本钱做起小生意。他在乡下时,一手烤饼的绝活乡里人都称赞,想来想去也只能做这门生意。卖了几年的饼,摸着门道,就在这御街上弄了个摊子,专卖烤饼。传到张阿牛这里,也算是几十年老招牌了。
张阿牛烤出来的饼,外焦里软,不似其他面饼那般一咬就一口渣滓,咽下去都在刮喉咙,因此生意十分不错。那些囊中羞涩的的低阶官员和小吏们每日都会买上两个。毕竟这东西味道不重,就是在衙门里吃也不要紧,最方便不过。
对张阿牛而言,烤饼几乎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闭着眼睛都知道一张饼应该放在哪里,烤多少时间取出来。他的动作又麻利,一个人能当三个人用,甚至不需要出钱请人帮衬。然而今日,他却频频走神,甚至烤糊了好几个饼,大失水准。
盖因从后头巷子里传出来的那股子香味,实在是太勾人了,让早上只囫囵着喝了一碗粥的张阿牛只觉得腹中饥饿不已。
最后他将烤坏了的几张饼胡乱塞进肚子里,这才略觉得好些,只是心里还是忍不住痒痒,若不是要守着摊子,都想到后头去看看了。
许主簿送佛送到西,清薇定下了这个地方,跟张阿牛正好挨着,因此他也特意打过招呼,所以张阿牛知道,巷子里那位恐怕是有些来头的,现在看来,手艺也不得了。
不单是张阿牛闻到了这味道,但凡是从这巷子口经过的人,都能闻到这香味。于是不少人在此驻足。说来也巧,张阿牛的摊子,将往里的视野遮住了大半,所以不少人左右看看,便会向他询问,“这里卖的是什么?好香!”
有许主簿的关系在,张阿牛也没有拦别人生意的意思,笑眯眯往旁边的招牌一指,“里头就是,胭脂卤肉!”当然,他这样热情,也很有可能是因为,那些问话的客人们问完之后,少不得顺手买一张饼。
所以又一位熟客过来询问的时候,张阿牛便多说了几句,“今儿才开张的生意,我也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卤肉,不过进去的人多少都买了,想来错不了。不知道过了辰时还有没有下剩的,我也去要些。一直闻见味儿,实在馋得很!”
这位客人姓邱,在翰林院坐馆。明明是个文官,品阶也不低,却并不讲究那些规矩,这些街边小摊,他几乎都吃过。人精嘴叼,如今他还肯光顾的,都是这条街上滋味最正、生意最好的几家摊子。
邱大人顺着巷子走进去,那萦绕在鼻尖的香味便越发浓郁了。正要迈步过去时,却忽然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在这里,他不由张口叫道,“赵中郎,这可真是好巧,今儿没去小张楼?”
赵瑾之一转头,看见来人,脸上轻松的笑容也收敛了,站起身客气道,“原来是邱侍读,点了卯出来用早饭?”
要说赵瑾之跟着邱大人的关系,说起来也极有渊源。赵瑾之自幼聪明伶俐,在读书上极有天分,与邱庭波一样都有神童之称。像他们这样的人,通常都是王不见王,各过各的日子。但京城那么小,总有碰见的机会。而一旦碰见,不是相逢恨晚一见如故,就是你死我活互相看不顺眼。而赵瑾之和邱庭波,很显然是后者。
两人都看不惯对方,笔杆子上不知来回掐过多少次,明嘲暗讽、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什么招数都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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