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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入秋,凉风打着卷吹掉了第一片焦黄色的落叶,落到了夏朝皇宫一角儿破败的院子里。
“死丫头!还不去取膳,日头都老高了,要饿死殿下不成?”
院子里景姑姑尖锐的声音直接吓走了树上的一对儿正亲着嘴的麻雀。
绣夏早就听惯了景姑姑喋喋不休的训斥,也不在意,她放下手中的扫帚,掏出袖子里的汗巾擦了擦手,去炉子上倒了点热水。
“殿下昨日有些咳嗽,我先给他倒点水。”
景姑姑撇撇嘴,没有说话。
“殿下,奴婢能进来吗?”绣夏提着铜壶,在正屋外问轻声道。
里面先是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过了半响,才有一个沙哑的童声道:“进来罢。”
绣夏低着头,小心翼翼的把桌上的茶水换了,正准备退出去,却听内室的人咳得越发撕心裂肺。
她赶紧兑了一杯温水,恭敬的端着茶盘进了内室。
屋里糊窗的纱早就旧了,昏昏暗暗的,一个七岁的孩童正趴在床上,脸色蜡黄,唇色黯淡,盖着一床褪了色的水红色被子,床下放着一个铜盆,盆里还有孩童吐出的带着血丝的痰。
绣夏见状心里一紧,快步走到床边:“殿下喝点水罢。”
那孩童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绣夏今年也不过九岁,生得瘦弱,费了好大气力才把病的迷迷糊糊的五皇子给扶了起来。
五皇子闭着眼,气若游丝,仍是努力的挺着背,不让自己靠在绣夏身上。
绣夏心中不忍,轻手轻脚的给他喂了水,又把被子盖好,这才退了出去。
“景姑姑,殿下像是病的厉害。”绣夏斟酌着道,“昨日只是有些咳嗽,今天却已经烧了起来,是不是要请太医过来瞧一瞧?”
景姑姑正翘着腿嗑瓜子,听到绣夏的话后噗嗤一笑:“我倒是想去请,淑妃娘娘盯着呢,哪个敢来瞧五皇子?”
说到这里,景姑姑也有些泄气,收了笑容,把手里的瓜子一撒:“赶紧去提膳。”
宫里的人都是捧高踩低,这膳房也是一样,等到所有主子的饭菜都拿完了,才轮到绣夏。
食盒里的菜早就凉了,一碗猪肉炖粉条,一碗排骨炖豆腐,不仅没了热气,里面还尽是凝固了的白色猪油,并着两碗清炒的素菜,菜叶子惨绿惨绿的趴在碗里,一看就没了食欲。
绣夏又叹了口气,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过多久。
自贵妃娘娘被打入冷宫去世之后,这宫里的风向也就跟着一变,昔日里金尊玉贵的五皇子,变成了今日没人关心的透明人。
五皇子身边伺候的人更是死的死,走的走,就连贴身太监也攀高枝去了,现在院子里也只剩下了她和景姑姑两个人伺候。
绣夏提着食盒,一边想着心事,一边低着头沿着墙根慢慢走着。
“淑妃娘娘的轿撵要到了,赶紧都跪下。” 一个太监跑了过来招呼道。
绣夏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
虽然只是一个晃眼,她也看清楚了前方华贵的轿撵和光彩照人的淑妃。
当初贵妃娘娘被废,死在了冷宫,接着便是她昔日的跟班淑才人被封淑妃。
绣夏的手掌和额头贴在冰冷的地砖上,心也跟着越发的凉了。
五皇子病得厉害,吃不下饭,绣夏只有用温水把饭泡成了稀粥,一口一口的喂给他吃。
“殿下,还有些青菜,您要用点吗?”这情况肉是肯定吃不下去的,绣夏便想着至少还能用些菜。
五皇子闭着眼睛摇了摇头,转身又把刚吃进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这一吐人就更难受了,烧的糊糊涂涂的,五皇子也不绷着了,背一软,就靠在了绣夏身上。
整个人都要完全失去意识之前,他的右手胡乱的不知道在抓什么,绣夏鼻子一酸,赶紧把自己的手递上去。
手里握着东西了,五皇子便安静了下来。
他烧得浑浑噩噩,醒过来时天色已经隐隐有些亮了。
背后全是细毛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舒坦的——除了他的右手。
手被人握着,暖呼呼的,虽然手心有些湿,却不叫人觉得烦。
自母妃过世之后,再也没有人这样握着他的手哄他睡觉了。
五皇子顺着那细瘦的手背往上瞧,绣夏正倚坐在脚踏上面,旁边炉子里的炭火还没熄,看来是一夜没睡,正在打盹。
虽然绣夏已经伺候了他一年了,但是前些日子他郁郁寡欢,哪里会关心一个宫女。
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把绣夏看清楚。
此刻阳光刚刚淌在绣夏的半边脸上,五皇子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他忽然嗓子有些发痒,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绣夏立马惊醒了:“殿下,奴婢伺候您洗漱罢。”
她抽回手,赶紧把五皇子扶起来准备擦脸净口。
五皇子手心一空,不免觉得有些凉。
“去请太医了没?”他忽略掉这奇异的感觉,问起了太医的事情来。
他是前日晚上受的风寒,因着娇生惯养,身子不甚强壮,昨日便烧了起来。
绣夏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只得跪下请罪。
五皇子紧紧拽着被角,眼眶猛地一红,心里又恼又气又恨,憋得脸颊通红。
他自出生起便没有受过委屈,但去岁母妃一死,也知道了亲朋白眼是什么样子。
只是没想到父皇竟然任由淑妃那个女人磋磨他,连他生病了也不愿为他请太医。
绣夏本来以为五皇子会对她发脾气,没想到他只是闷了一会,便让她出去了。
绣夏回屋,从房里翻出了几粒金瓜子,这还是前贵妃娘娘未过世时赏她的。
五皇子病了,太医不来瞧,那她就只有自己去弄些药回来。
她把窗户打开,脱了上衣,把冷了的茶水倒在身上,冷风一吹便打了个喷嚏。
吹了好一会儿风,加上昨夜一夜未睡,绣夏觉得脑袋昏沉沉的,瞧着铜镜里的人面色嫣红,唇色发干,便把那五颗金瓜子放在荷包里,换了身衣裳,出门去了。
尚药局里有专门给太监宫女拿药的地方,也有大夫坐诊,绣夏本想先去领牌子排队,可那管事的小太监瞧见她是伺候五皇子的,便不阴不阳了起来。
绣夏拿了一个金瓜子出去,才换了一个牌子。
问诊的大夫也是粗粗的瞧了瞧,便随便开了几幅药。
拿药的时候绣夏又送出去一个金瓜子,加上药钱,她进宫以来的月钱便花光了,只剩下三个金瓜子。
她怀里揣着药,一进院门便被景姑姑骂了个灰头土脸。
“真是小姐身子丫鬟命,贱命一条还敢生病,赶紧熬药去,看着你就晦气。”
景姑姑见绣夏拿了药,哪里还猜不到是怎么回事。
她心里嫌弃绣夏给她惹事,但药已经拿回来了,又不能拦着不给五皇子用,对外还只能说是绣夏生了病,不然她也要跟着倒霉。
后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就没有淑妃和德妃不知道的,五皇子生了病,不过是瞒着皇上而已。
说到底,淑妃现在不让人给五皇子瞧病,不过是拖上一两天而已,最慢明日也该有人来瞧了,怎么也不会让五皇子死了,半死不活倒是遂了淑妃的心愿。
就像他们现在的院子一样,后宫里的妃嫔们哪个不知道五皇子这里缺人伺候,可是没人会管,也没人会多嘴去皇帝那里说上一句。
到底是个连学都还没进的小皇子,又因为倔驴一样的脾气和皇帝闹僵了,这一年来,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几次,这么看来,多受点罪,磨磨性子也不是坏事。
这小丫头竟敢去撩淑妃的虎须,真是嫌命长了!
“哪里来的药?”闻到了药味,五皇子问道。
“奴婢去尚药局要的。”绣夏在自己房里拿炉子熬的药,刚刚煎好便端了过来。
五皇子知道这药肯定来的不容易,他瞧着绣夏脸色通红,以为是熬药熏的,再想起之前的照顾,更是感念绣夏的忠心:“今晚你就睡在外间的榻上,不要倚在脚踏上了。”
绣夏伺候着五皇子用了药,又开了窗点了香,把药味散了,这才回去刚刚躺下,便有个小太监过来瞧她。
那小太监一进绣夏的屋子便闻到了浓浓的药味,熬药的炉子也还热着,见绣夏果真得了风寒,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不过说了几句场面话,那太监便说要去给五皇子请安。
站在门外磕了个头,没闻到药味,又收了景姑姑一粒银子,那太监才笑着走了。
“你这个死丫头!这回是你命好,要是换个精明点的人来,你现下早就没命了!”景姑姑揪着绣夏的耳朵直骂道。
绣夏不停的告饶,直到景姑姑气消了这才放过她。
“你别以为淑妃不知道你的把戏,只不过没必要现在就处置了你,给别人留把柄而已,你以后小心点,没准哪天就丢了小命。”
绣夏哪里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她这条命还是贵妃娘娘救回来的,一点风寒的药又算得了什么。
绣夏她爹是个童生,虽然穷,但是一辈子都讲究一个行事正派、知恩图报,绣夏耳濡目染,便也觉得为人就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五皇子晚上又用了一次药,不似早上那么难受了,便叫绣夏先去外间休息。
可是他翻来覆去了许久,自己反而怎么也睡不着。
“绣夏!”五皇子叫道。
绣夏赶紧进来,五皇子红着脸,不知道是羞的还是热的:“你还是睡在脚踏上吧,我夜里怕是会口渴。”
“不用倚着了,拿床被子拿个枕头,躺着睡就行。”
绣夏自然是睡在哪里都可以,这脚踏也大得很,一个人躺下绰绰有余。
结果她刚睡得迷迷糊糊的,五皇子就探出手来,把她露在外面的手给抓住了。
那手心又软又嫩,带着湿乎乎的热气。
绣夏一愣,顿时心就软了。
她想起从前听人说过,五皇子怕黑,又不喜欢一个人睡,都是贵妃娘娘坐在床边哄着他休息。
她微微移了移身子,把手略略抬了抬。
寂静无声的夜里,一个人睡在床上,一个人卧在脚踏,两只小手握得紧紧的。
第二日,五皇子已经能起身了,他还抓着绣夏的手,只觉得像是握着一个烙铁一样。
他喊了几声绣夏,底下半卧着的人却没有反应,五皇子赶紧缩回手,披了衣服下床。
绣夏的脸颊绯红,五皇子本就机敏,想起昨日的药,赶紧去摸了摸她的额头,烧的滚烫。
他的药竟然是绣夏这样为他求来的!
五皇子眼眶一热,从前伺候他的人太多了,个个看着都又忠心又机灵,可真出了事,就连贴身太监也让人收买去了,留在他身边竟然是一个入宫不到一年的小宫女。
他握着绣夏的手,想着他娘,想着父皇,也想着他自己,脸上神色变了又变,终是坚毅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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