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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文如此唾我,实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儿时我顽劣,联合大臣的千金公子们嘲笑他太监腔,没想有日将他气得两眼发红快哭出来的样子,当即不顾我呼喊,转头扎进身后的官房久久不出。
那官房是排泄身体污秽的地方,哪能久呆?
见情况不对,意识到玩笑开过头的我唤来一小太监,“方才五殿下被本宫气哭了,你去安慰安慰,劝他出来。”
小太监一愣,似笑非笑应:“是。”
没多久,应文果然风风火火出来,脸上的潮红不减反增。
见来者匆匆,我正想方设法道歉呢,他忽出手,啪一下将我怼到宫壁上,热汗直冒:“平常念着你是妹妹,取笑我便算了,现在竟变态到叫一太监看我入恭???”
听应文的描述,他先前脸色潮红是因肚子疼,遂钻进官房解放天性。
正舒服呢,那小太监得我令,想也未想推门而入,憋着气靠近惊悚万分的人悠悠道:“五殿下,公主说方才把您气哭了,要奴才来安慰安慰。”
……画面太美我不敢想象。
然而退一万步,他也不该对我动手,于是我才真的一嗓子哭到了父皇耳边,导致应文被罚跪。
像这样靠着抖机灵害他被罚的例子数不胜数,应文对我算真怕了,这才有父皇先前养心殿骂他,“贱皮子。”不被欺负了,他还不习惯。
不过,替三哥纳妃之事,由此排上父皇的日程。
但画卷翻到最后,我亦没有看见预料中的名字。
出了养心殿,待人走光,我偷摸问清隽悠游的男子,“宋小主怎么不在列?”
他仿佛知道我要问这个,有的话升到了嘴边,又折下去。
我不甘心再一追问,“还是父皇另有打算,要将宋卿好许给五哥?他将宋氏父女留在宫内的意图除了这个,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的。”
那人停步,侧头过来,好半晌才道:“不为拉拢,便是要办他。”
三哥说,允许宋卿好入宫及笄根本不是他的提议,而是父皇。他只不过临危受命,负责安顿事宜罢了。
“年前有风言风语传来,讲宋不为表面从倭人手上买来宅子是为天-朝面子,实际与倭人私通,将宅子作为重要的情报基地。宋家树大招风,有点什么黄口之言实属寻常。但沽苏这块位置太重要,你知道的,父皇正是因突破了沽苏才转而定的江山,即便空穴来风,以他多疑的性子,宁可信其有。”
对三哥说出口的话我都没怀疑过。
因他或许对我有隐瞒,但从不欺骗。
愕地,我感觉手心汗津津,“但宋家堪称沽苏经济砥柱,无凭无据就要办他,难道不怕引天下人非议?”
“所以才要找个完美借口,招宋不为进京,另厢再派人收集信息。若证据确凿,必当场查办,根本不给天下人置喙的机会,更不用担心诰命传下去会引起举家逃窜,省掉许多麻烦。”
“不过,”他顿了顿,“父皇迟迟不允宋不为离宫,看来有进展。”
明明是在决定一个家族的生死,男子眼神却不温不火,看得我发凉。
“这便是你要我别和宋小主走太近的原因。”
并非疑问,是肯定。
有的想法兴许自作多情,也贬低了自己的身份,但诚实讲,我早已将宋卿好列入朋友范畴,哪怕对方未曾这样觉得。
生于皇家,见惯攀高踩底的伎俩,自然不会轻言朋友二字,也明白它该有的重量。因此回殿路上,我全程做着思想挣扎:要不要给宋卿好提个醒?通知她与爹娘速速离宫。
就这么出着神回到寝殿,刚踏入,头顶轰隆传来一声响雷,预示着等会将有大雨。
妙津很懂见机行事,她知晓我最爱在阴沉天将殿门关闭,点亮小簇宫灯,排上几根沉香睡一觉。于是雷声刚响,她便退了其他人自己伺候,顺便将沉香盒子摆上。
盒子拿出来就散着淡淡异香,正是宋卿好送我的西域安神香。
顷刻,我忍不住轻咒一声,嗅觉取代大脑做出了决定。完全忘记离开阳歌时,母妃如何吩咐我别过问朝廷事,径自又出了殿门。
快步到兰心阁门口时,我总算冷静。
朝堂之事传进后-庭必然会被彻查,我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三哥设想。为不牵连他,思来想去,始终没将话讲得太明,只对宋卿好道:“钦天监发布了天气预测,说接下来一个月滚雨将至,沽苏也不例外。到时暴雨连天水涨船高,若你和宋老爷此时不走,恐怕就——”
“走不了了。”
我刻意加重‘走不了’三个字,更慎重其事地捏了捏那只柔若无骨的手。
到底有几分功夫底子,宋卿好被我的力道捏得吃痛,却没抽出,也没叫出声,清透的瞳仁一下变得乌沉沉,灼灼瞧着我。
不知多久过去,她才缓缓起身对我一叩,“谢公主提醒,我这就通知家父,向陛下辞行。”
果然,她不蠢。
关于宋家的造反绯闻她听了也不是一两日,只不过从未当真。现在我特意迢迢地跑来兰心阁劝她走,其用意不言而喻。
那夜,雨果然下了起来,还传来突厥屡屡进犯我朝边境的消息。
父皇连夜招来重臣与成年的皇子们商讨,究竟如何应对。
宋不为一家在金殿外跪了很久,几乎到深夜才得召见,“圣上有旨,宣。”
宋不为上了点年纪,膝头麻了,起身时一个趔趄被宋卿好扶住。父女二人双双对视一眼,再看看夜华下的华贵宫门,这才意识到,何谓权。
金殿上,几位皇子都在,唯独二哥。
大家的目光聚集在这对深夜造访的父女身上,有的疑惑,有的了然。
“宋商有什么大事要与朕商量,竟冒雨久候。”
宋不为深深拜在地,佯装镇定,“回陛下。贱民对陛下这一月余的的盛情款待深感荣宠,奈何姑苏传来消息,家母突然病重,不得已,只好来向陛下辞行,还望陛下恩准。”
龙椅上的人禁不住沉了沉眉头,不动声色开始打量他,最后将视线移到宋卿好身上。
少女也跪着,神情坦荡并无忐忑。像她这般年纪,若知道内情,应是没这样的心理素质。现今关于宋不为勾结外来人士的证据尚未呈上,的确没有理由留下对方。
况且,百善孝为先。为不打草惊蛇,黄袍加身的人只好沉吟:“那实在可惜了。”
没明着答应,却总算有松口迹象。
宋不为趁势拜谢,“皇恩浩荡。”
顺带拉起宋卿好,徐徐道:“行李已有宫人收拾妥当,这便不扰陛下了。”
遂躬身朝后退。
犹记当日,殿上道道目光如芒刺在背。宋卿好一步一步拿捏得体,终生也不会忘记那种感觉。
那是多少银子也赶不走的恐惧,是心中巨浪滔天,却必须装作若无其事。
所幸,她离这樊笼,只余几步。
✲✲✲
清冷雨一场后,乌云消散,皓月很快漏出脸。
扶苏殿内,我围着刚升起的炉子汲取温暖。
宫人们已经进来递过牌子,要我选择今日的被褥样式和香。寻常这时候宫里了无生趣,我早就睡下,今夜却精神得很。
妙津不知缘由,眼眯了又眯,最后干脆将目光定在我的发髻上。
别人数绵羊,她数发饰,以此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可没多会儿,她脸色便晴转阴,“公主,您头上的金钗怎地少了一支啊?!”
皇女的首饰数不胜数,有些连负责我起衣食行的妙津都没见过,她独独对这金爵钗印象深刻。
钗子是三哥送的,样式简约却不简单。尾部雕出的一只云雀栩栩如生,两只放在脑袋上,呈回眸姿态。打造金钗的材质出土自西汉,偏硬,与寻常金子质地略有不同,雕出的纹样却更精细漂亮。
三哥说,初见这对钗没什么特别,越看越觉得像儿时的我,小云雀般叽叽喳喳朝气蓬勃,遂忍不住买下。
妙津呢,在阳歌就陪着我念书晨起撒疯耍混,自然明了我以前的做派,才在收纳时也忍不住叹一句,“三殿下果然慧眼,是公主的范儿。”
如今妙津忽叹少金钗一只,我下意识摸摸发髻,那头的她已经风风火火要唤人来,将扶苏殿翻个遍。
岂料声音还没出,殿门从外边扣响。我眉尾轻跳,自己先一步上前开门。
“参见公主。”
是常年跟在徐总管身边的小太监,行事利落颇受重视。
“怎么样?”
小太监扣着袖子跪下,谨慎地冲我摇摇头,“小的在宫外候到此时,也没见到那对父女身影。倒是中途二殿下突然集结守卫金殿的御林军,乌泱泱去了。”
头顶天色墨黑墨黑,与我此刻的脸色无异——
看来那份该死的“证据”,提前抵达了。
金銮殿上。
宋不为揉揉跪久的膝盖,想逼迫自己行走的速度快些,却始终没有二哥的刀枪剑戟快。
旁边,宋卿好比父亲更先听见踢踢踏踏的不详脚步声。
她步子顿了顿,眼角光一闪,宋不为便被从殿外冲进的男子一脚踹到地上,举剑大喝:“刁民,想逃?”
“枉我天家纡尊待你,你竟起反心!”
二哥下脚重,活过五十余载又没功夫底子的人哪受得住?当即在地上拖滑几尺,弯着腰咳出老血。
宋卿好上前扶,“爹!”
顺势剜二哥一眼,被正幸灾乐祸的五哥应文逮个正着。
原来二哥当日说的帮他报仇,是这茬。可应文本想跟着参一本宋卿好,说她藐视皇子目无天威,但见着宋不为身前的一滩深红,他那张嘴便怎么也张不开了。
到底做不到那样绝。
“殿下当知恶语伤人寒,空穴来风之事,切莫信!”
宋不为撑了撑身子企图辩驳,男子眼底却浮起诡谲凉意,“空穴来风?”
紧接着将十来余封密信样式的纸摔到宋不为的老脸上,直冷笑:“你只需告诉本王,这可是你的亲笔字迹。”
宋不为慌不择路捡了其中一张,宋卿好也跟着瞄了几眼,两父女脸色均大变。
二哥得空,命人将言辞剧烈的几张呈给父皇,惹得龙椅上的人勃然大怒、抽气连连,眸底红光抖动。
“好你个……宋不为!”
扬手一挥,纸屑纷飞。
据说那些统统是宋不为与东海倭人的来往信件,悉数痛陈当今圣上得天下却不作为,与当年宣帝有何异?还数落了我父皇当年贪生怕死之举——
吾儿敦厚,甘殒身为苍生求仁君。然战事乱,君伪善苟逃,小人行径!
当后来信件的誊抄本抵达我手里,看着字字句句,连我都心惊,更遑论早想掩盖过往耻辱的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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