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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风气虽然开明,亲近的女儿家之间拿婚嫁之事打趣并不在少,可那绝不是可以当着教坊曹署和“客人”面说的话,韦欢一向是最知道分寸的,今日却屡屡失言,着实有些不寻常。
我不由自主地又去看她,她正举杯饮酒,两眼定定盯着酒杯,并不肯向我这边看,方才那句无人接口,便也如未提过一般。这绝不是一个刚向我开了玩笑的人该有的神态。
我那点小心思又隐隐地动荡起来,想再试试她,除了嫁妆,又不知该怎么引起话头,思量未决,独孤绍与张四娘已经换了衣裳出来,两人又来谢场,我眼珠一转,命人替她另加一席。教坊中人奉召,要么不入席,要么伴坐贵人之侧,我们都是女娘,又是在宫中,自然不大好做那伴坐之态,故宫人们根本就未替她设座。
张四娘受宠若惊,让了再四,才被小浪几个拉扯着坐于末席,我又命人在别殿分席厚赐教坊诸人,连我殿中上下也都多赐酒馔,殿中只余几个亲近宫人,与韦欢、独孤绍、崔明德、张四娘,才借着酒意,渐渐地引她们说些市井俚俗,评点些时气,又道:“方才听十六娘说四娘的伴当是裴润娘,怎么四娘又说是兄弟呢?”
张四娘捂嘴笑道:“儿妾辈在教坊中,常有交好者约为香火兄弟,故作兄弟之称,妾身年长,号为四哥,润儿行十一,号为十一郎。”
独孤绍笑道:“她们那里最有趣,若有儿郎辈迎娶,便被作妇人称呼,长者为嫂,次者为新妇,张四娘家苏五奴,便号为‘四嫂’。”
我心中隐隐已有所猜测,听她这样说,故意笑道:“原来如此,这倒像是那远方女儿国的风俗,说不定哪一代内人是女儿国来的,所以兴了这样风气呢。”
众人皆不知是何典故,都来问我,我溜了韦欢一眼,清清喉咙,道:“我听说极西方有女儿国,那里只有女人,没有男人…”
才说这一句,韦欢便蹙眉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二娘别是喝多了,记错了罢。”
我道:“奇谭而已,你们听听总无甚坏处。”
独孤绍亦追问道:“二娘再说说,我们想听。”
我便端了酒起身,慢慢踱至中厅道:“总之那里没有男人,国中上下,都是女儿家,成亲的,也都是女儿和女儿成亲,绝无男子插足…”
张四娘乘着酒,也大着胆子插嘴道:“若是这样,可怎么诞育子嗣呢?”
我微微笑道:“那里有一条河,号作‘女儿河’,想要受孕的,便妇妇两个相约谁为父,谁为母,约定为母的那位,便斋戒沐浴,诚心祈祷七七四十九日,然后连饮七日女儿河之水,其后这人便会怀孕。也如我们这里一般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也是女儿。”偷眼去看众人,只见独孤绍满面想往之色,又在崔明德耳边说了不知什么,崔明德瞪她一眼,再看我时,却也露出几分好奇,韦欢低了头,不知在想什么,张四娘则不大以为然,满饮一杯,眼波流转,自然露出徐娘妩媚之态:“若是这样,那生孩子还有什么乐趣!”
我只作不懂,笑嘻嘻地道:“生孩子不是为了传宗接代么?还要什么乐趣呢?”
张四娘张口要答,只听韦欢和崔明德同时咳嗽一声,她向两边一笑,歪头道:“夫字天出头,家里没了丈夫,总是少些意思。”
我道:“两个温温柔柔的女儿家在一起不好么?不要那些腌臜儿郎,行事那么粗鲁,没一点韶秀之气。”
张四娘咯咯大笑道:“公主这可是孩子话。”
我故意扬着头,作出生气的模样:“我才不是孩子话,我真是这样想。”却惹得张四娘更笑出声来,连独孤绍与崔明德也微微发笑,我刻意扭身跺脚,问韦欢道:“阿欢你说,两个女儿家一处,是不是也挺好的?”
韦欢抿了嘴道:“公主从哪听了这种典故?这等蛊惑媚上,造谣编事之人,很该杖毙。”
我见她不入彀,仗着酒劲,又问崔明德:“崔二你说,两个女儿家一处,是不是好?”
崔明德敷衍地道:“只要二娘喜欢,怎么都好。”
我又看独孤绍,独孤绍早笑道:“两个女人当然好了,譬如我和崔二…”
崔明德勃然怒道:“我和你什么?”
独孤绍道:“我只是作个比——张四娘和裴润娘约为兄弟,难道她们还真是兄弟两个不成?”
崔明德冷哼道:“作比是这么比的?那譬如你和犬彘…”
独孤绍便道:“好好好,譬如我和韦四…”
我道:“阿绍,崔二刚说了犬彘,你便说阿欢,是何居心?”
独孤绍有些尴尬地看了我一眼,不等说话,便见张四娘轻笑道:“若是独孤娘子这般人才,那妾倒愿作这等犬彘。”竟起身来,绕着她嬛嬛一步,一手顺势抚过她的脸,独孤绍反手捉住她手,笑道:“若是张四娘这等人才,那还是绍作犬彘罢。”又向我道:“总之若是我和四娘子这样,二娘瞧着不也很妥当么?”
我虽知那张四娘是欢场老手,顺手替独孤绍解个围而已,独孤绍亦不过感念她出手相助,故尔逢场作戏,却依旧认真将她两打量一番,笑着点头道:“极妥当。你们想两个女儿家,在我们这里都这样般配了,若在那女儿国,想必更有一番双鸾和鸣的光景。阿欢,你觉得呢?”
韦欢道:“颠倒伦常,悖逆天良,这样的地方若真存在,想必也要遭雷殛火烧,势不久存罢。”
我不意她如此决绝,心中那股蠢蠢欲动之情如热铁上被浇了冰水——那热铁若有感觉,一定痛不欲生,便如此刻我的心一般——面上还只能强笑道:“宇宙之大,无奇不有,这地方若真存在,那必有它存在的道理,怎么就说到纲常伦理这些大道理上了呢?”
韦欢道:“乾坤阴阳,各有其司,怎么不是纲常伦理?”
我气得脸色发青,一跺脚便驳她,独孤绍早拉住了我,从旁笑道:“酒席间说笑的话,当不得真,我家那老兵喝了酒,还常说自己前生是头老虎,造了杀孽太多,所以这辈子才合该无子——都是玩笑而已,玩笑。崔二,你去哪?”
崔明德不理她,只向我道:“酒有些多了,我去更衣。”起身走开。
张四娘见她走了,马上也辞道:“白日饮酒,似不宜多,妾饮了这么久,已是不当,请公主宽此一回,下回进宫,再为公主举舞。”
我颓丧地挥挥手,她便极快地退了出去,独孤绍看看她,又看看韦欢,笑道:“我亦不胜酒,二娘是做主人的,可容我去哪里坐一坐,略散散酒。”
我只觉心里沉郁,不愿闷坐殿中,便道:“我陪你散散。”一面说,一面当先出去,独孤绍忙跟着我出来,口里只道:“二娘慢些,我头晕。”脚下却不停步,斯须便跟上了我,我们沉默地走了许久,自朱镜殿一路到太液池,太液池又绕了大半圈,我心里的郁结方少解了些,一面自悔方才莽撞,大庭广众之下说这样不着边的话,要被父亲、母亲知道了,还不知要怎生责骂,又觉刚才这样的情形下,韦欢说那样的话本是理所应当,我不该为此发怒,一面却又恼韦欢不解事——满殿里无论公卿贵室,还是教坊伎乐,个个都顺着我的意思,连崔明德也知道敷衍两句,偏她这样倔强,当众驳我,驳我也就罢了,什么阴阳乾坤的,这话传出去,大臣们倒是觉得她正直,母亲那里该怎么想?若再被有心人一传…
我骤然一惊,脚下一顿便站住不动了,独孤绍笑道:“二娘放心,崔二嘴最严实,那张四娘也是知情识趣之人,不会随意外传的。”
若说我方才还是一惊,如今却是心内矍然,猛转头去看独孤绍,只见她抬手伸了个懒腰,悠悠然道:“出来这么久了,崔二就是屙屎也该好了,走罢,我们回去打球去。”
我冷不防她说出这样粗俗的话,瞪圆了眼道:“十六娘…你…”
独孤绍对我眨眨眼道:“我浑家皆是军汉,在家粗鲁惯了,一时不察,说顺了嘴,得罪,得罪。”说是得罪,其实殊无抱歉之意。
我见她情态,倒是坦率可爱得很,也抿嘴一笑,道:“谁人不要屙屎,屙了难道还怕人说?走,我们打球去。”快步便往回走,独孤绍一步跟上我,边走边看着我笑,我奇道:“十六娘在看什么?”
她便拱手大笑道:“二娘好气度,是我辈中人。”
我亦拱手玩笑道:“十六娘好风姿,我却不及。”
独孤绍与我对视一眼,我见她眼中促狭之意大盛,才觉不妙,便见她将我手一挽,笑道:“早听舍妹提过二娘打球之名,我们好好比一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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