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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刘拂望着跳动的火烛, 许久没有说话。
春海棠忍不住推她:“心肝儿, 你没事吧?”
端壶灌了口凉茶, 刘拂被冰得一个激灵,然后默默摇头。
她没事,她只是需要消化下刚才听到的,那个让她心惊肉跳的消息。
“可别烫着!哎不对!”然后她又听到春海棠的惊呼, “我的心肝儿!你可不敢喝这冷的!”
今日还自诩急智的刘拂觉得, 她有些跟不上海棠姐姐的思路。
她托着下巴,只觉女人的心思, 真的是很难猜。
“你已快十四了,成人的时候左右就在这一年, 要是疏忽了,日后可要懊悔终身。”春海棠扯起嘴角笑笑,“眼见着你是有大出息的, 我也盼着,你能有我没有的圆满。”
想起“成人”指的是什么,刘拂突地哽住。这大半年来的安逸, 已让她将这个大敌抛之脑后。
前世她为了不因小日子露出马脚, 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掩盖。每到时间, 都恨不得自己是个石女。子女血脉之事,更是想都未曾想过。
在脑中构想了一下自己牵儿抱女挺大肚的模样, 刘拂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过这话, 是绝不能跟春海棠说的。
按着勾栏院的规矩, 出堂的姑娘需要长期服用避子汤。像春海棠这般手中有钱还未脱离苦海的, 多是因为已经坏了身子。
海棠姐姐虽是有意用哀兵之策,却也是真心希望,她能如寻常女子般美满和乐。
“你看!可是冷着了吧!”春海棠顾不得卖惨,着急忙慌地去外面给她叫热水。
刘拂叹气,放下茶盏,用执杯的手盖在春海棠的手背上:“姐姐放心,我不冷的。”她顿了顿,见春海棠又恢复了哀切神态,才无奈道,“咱们来细谈谈你方才说的事。”
民间早有锁骨观音的传说,即美貌妇人以交合诱纵欲者颂佛经,使人绝淫.欲。
但要不是春海棠明言,刘拂就是再如何聪慧也猜不到,金陵城每年上元灯会上,坐在花车前头莲台上的观音菩萨,是从每年各勾栏院新妓中选出来的。
借着天香宴的光,饶翠楼的碧烟姑娘以无人可夺之势,成了今年扮观音的第一人选。
刘拂揉了揉眉心,被这从不记录在册的民俗打得措手不及。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她的计划已一变再变,几乎要跟不上世事变化。
“现在秦淮河岸谁人不知,咱们饶翠楼有二宝,天香与国色。”春海棠干笑着示弱,“若非推托不过,我也不会不等你答应,就自己应下。”
这种约定俗成的事,并不是春海棠独个一人就能左右的。
刘拂并不怪她,方才苦恼,也是因为还未想到要如何应付方、蒋、周三人。
但春海棠“不能推拒”的话,有多少水分在,两人心知肚明。
饶翠楼大起大落,从曾经的客如流水到门可罗雀,再到如今的宾客满座,若说春海棠不想趁着上元灯会扬眉吐气,便是单纯如望日骄都不会相信。
这样小女人的心思,刘拂很能理解,却不能放任她日后继续施为,坏了自己寻东家的大计。
她本想着在上元节前做些小动作,好借病借伤顺利推拒。但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建平五十四年将发生的一件大事,决定只吓吓海棠姐姐就好。
刘拂正色道:“说起来,还未告诉姐姐一个好消息。”
春海棠微愣:“什么?”她的思绪终于从上元灯会中拔出,又惊又喜地看向刘拂,“你今日、今日可是碰到了贵人?”
昨日准备衣衫时刘拂曾说过,今日赴诗会,只是个开始。
那这意料之外的喜事,只能是比预计的更进一步。春海棠捏着帕子的手颤了颤。
见她神色,刘拂便知自己震慑她的思路是对的。作为下九流的妓子,春海棠对刚刚得中进士的从六品翰林都畏惧非常,更别说其他。
金陵虽富,世家大族虽多,但与掉枚瓦片就能砸三个权贵的京城相比,也不过尔尔。
而以今日那三人的身份,放在京中也是一等一的显贵。
刘拂点头,压低声音数道:“一是被圣上夸赞‘甚肖其父’的武威将军府少将军;一是康平伯府孙辈中有名的才子;还有一个,是祁国公府的嫡出公子。”
她很是用心地夸耀了一番,更将三人的出身显赫、前途无量着重描述。
直悔得春海棠瞠目结舌,面色阵青阵红,满心懊丧。
“我本与三位公子约好,上元节共赏烟花。”刘拂一叹,十分苦恼,“也只能缓缓了。毕竟我是以男子身份与他们相交,只盼公子们一时气过,不要积怨。”
春海棠急道:“我、我这便去与她们讲……不,我这就使人去请大夫。”
刘拂按下她,认真道:“可是姐姐,如此一来,咱们的面子就要被她们踩进泥里去。”
答应后又推拒,本就眼红的人,更会下死命诋毁饶翠楼。
真只是放同行鸽子,倒也没什么可怕的。最重要的是,甚少见客的碧烟姑娘将坐花车巡城这件事,在春海棠拍板定下后,已经传播出去。
金陵城中的风流客里,大抵只有今日参加诗会刚刚归家的徐思年不知道了。
而因着天香宴的缘故,恐怕那些曾来尝过的老饕也已口口相传。
明明是在冬日,春海棠却急出一头汗来:“这可如何是好!我就不该先答应!”她紧紧拉着刘拂的手,几乎整个人都贴在她身上,“好碧烟,好心肝儿,你可要想想法子。”
刘拂蹙眉不言,满脸苦恼。
待春海棠急了一会,刘拂才做出一副终于想到对策的模样,合掌道:“姐姐,不如你去与她们商量看看,观音另选她人,我退居次位,扮莲花座下龙女。”
与观音扮相不同,龙女衣着并无定式,更因有真龙御水不沾凡尘的传说,便是以薄纱覆面也无妨。
至于其他妓馆会不会答应……刘拂抿唇一笑,并不担忧。
观音与龙女哪个出彩,根本不必说。
“与人做配,岂不委屈了你?”
刘拂垂眸,掩去一晃而过的精光:“为了以后的好日子,为了一众姐妹少受欺辱,这又算什么呢。”
当跨过年去,平淡无奇的建平五十二年就已结束。用一整年的时间去做铺垫,才会在建平五十四年的数件要事中,不露痕迹地达到目的。
刘拂玩着发尾,唇边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她望向一脸愧色的春海棠,甜笑道:“姐姐若觉得对不住我,待我生辰时,就打扮一场好了。”
春海棠看着难得撒娇的少女,笑着将人揉进怀里:“我的心肝儿,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
直到年前,刘拂都未再去见过那三人。只间或通过徐思年传信,假称自己去苏州访友,待节后才归。
徐思年坐在外间,翘着脚捧着茶盏,隔着房门对内室的刘拂轻笑道:“我好好一个同知公子,金陵才子,倒成了传书的雁儿了。”
刘拂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如此劳烦,实在不好意思。”
她理好衣衫,抻平袖摆,掀帘出来。
“松风兄,你看如何?”
少女声音淡淡,透着一股子浓厚的无奈,与不情不愿。
徐思年闻言放下茶盏,回首望她。
室内静静,无人作声。
与预想的情况实在不同,便是天子动怒也能淡定自若的刘拂,也难得地起了些忐忑。她拽拽衣襟,蹙眉道:“不妥?”
说着就转身,准备回去。
徐思年心中一悸,急急拦她:“阿拂误会了!”
刘拂停下脚步,奇怪的望向他:“松风兄?”
徐思年见刘拂停下脚步抬眸看向自己,恍如雷殛般愣了愣,腾地涨红了脸。
“松风兄?”
少女一袭烈烈红衣,与平日冰雪般的冷艳完全不同,大开的坦领露出白嫩的纤细脖颈,红唇开合间柔声吐出他的表字。
徐思年只觉心眩神迷,眸光乱颤撒手后撤,心中又是羞窘又是失落,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枉他号称花中常客,自诩金陵第一风流人,今日竟是同个没见过女子的憨小子似的,面子尽失。
可这样的阿拂,却让他觉得陌生的紧。
浓艳多情顾盼生辉,与十数日前的风流不羁完全不同。明明只是换了身衣服打扮,却像是换了个人。
只觉自己胡思乱想,徐思年尴尬不已,干咳一声:“阿拂……”
刘拂袖手而立,笑道:“我还以为是吓到了你。”
“怎会!”
刘拂近来打着为登台做准备的名头,其余客人一概不见。而此时临近年节,汪然早已归家,于维山身为金陵首富更加忙碌,早在一个月前就提前向刘拂赔礼,说要到明年二月才能抽出空来相见。
是以自诗会之后的十几日里,整个金陵唯一见过碧烟姑娘的外人,就只有徐思年一个。
她心知徐思年定也繁忙,所以没有要事从不邀他。今日请人过来,实在是因为对扮龙女时的打扮有些彷徨。
琴棋书画君子六艺、天文地理风土人情,刘拂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唯一苦手的,就是如何打扮自己。
因着她不想错失与那三子交好的机会,在与春海棠交谈过后,就写信延迟了那日见面的时间,准备自花车游城后立时换装,与他们在秦淮河畔会面。
为了不暴露身份,两套扮相的差别越大越好。
春海棠与望日骄用心为她挑了几身衣衫,如今身上的这套,与她本人最不搭调。
就像为牡丹配上寒梅的冷香,不是不好,只是奇怪。
“松风兄。”刘拂原地转了个身,站定后颇不自在地又扯了扯袖子,“会不会太奇怪?”
哪里奇怪?哪里都怪!
徐思年苦笑:“我听你本意,是为了不让方兄等识破身份?”
刘拂点头。
“那就不必担忧了。要不是我亲眼见到,只怕那天也认不出你。”
刘拂大笑:“随心所愿,就定这套。”她见徐思年脸色不对,便携着对方的手将人引至桌前,又斟了杯热茶与他,“可是近日累着了?早知就不麻烦你了。”
同知之职在地方仅次于知府,徐思年身为徐大人的独子,节前为了应付往来连功课都暂时停歇,可见繁忙。
刘拂也曾疲于应付各方人马,很是同情地拍了拍徐思年的肩头,笑道:“这茶中放了安神的瓜片,若真累的不行,不如在我这里小憩片刻。”
她说的自然而然,不含丝毫旖旎情思。随手将松散的头发拨至耳后,见徐思年仍愣愣坐在那里,刘拂忍不住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松风兄?”
这般随性洒脱的,才是他的阿拂。
之前的若有所失荡然无存。徐思年惊觉自己一直在胡思乱想,不由哑然失笑。
皮囊皆是幻象,是他入了迷障。
徐思年遮掩道:“近日白天烦乱夜晚苦读,确实有些不济。方才一时走神,便将思绪困在了昨日所温的书上。”
大半年时间,终于将话题引到了科举书本。
刘拂眸光晶亮,很是欣慰。
“竟如此刻苦,徐大人不是已放了你的假?”她坐到他对面,状似无意般问道:“是哪一句?竟能让徐大才子为难。”
徐思年笑道:“三日不读面目可憎,人人羡我可得碧烟姑娘青眼,你若因此将我拒之门外,岂不让他们看了笑话。”
刘拂大笑:“你且放心,这门总是为你开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带丁点儿暧昧的话,却让人怦然心动。
见徐思年又在愣神,刘拂戳了戳他:“说正事呢!莫发呆了!”
想起她所述幼年经历,想起诗会上她的惊才绝艳,徐思年只觉得口中泛苦,为她不甘。明明天生聪慧,只因女子的身份和一个愚钝善妒的老子,自此沦落风尘安乐不再。
阿拂处处皆好,唯一的错处,就是没有选择出身的机会。
也难怪她听到诗书会这般欣喜激动。
徐思年看向刘拂的眼神中更添三分怜惜。他清清嗓子,随意捡了一段不甚明悟的:“乃‘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一句,是……”
他看着刘拂那张明艳的脸庞,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何会在这一句上纠结许久。
因这短短十个字,已成了他的心魔。
那日在诗会上,徐思年就已看出刘拂所求为何——她要用自己的能力本事,为饶翠楼,为她自己找一个坚实的靠山,好让浮萍般的女子有枝可依——而这本事,绝不是色相与肉.体,而是能压得张智、李迅哑口无言的才学。
徐思年深知自己的处境。作为同知之子,他自能护佑一个妓子,却无力在父亲迁任之后,还能继续护住她们。
诚然,他纳阿拂为妾,定可保她一世安宁,可……
徐思年捏紧了杯子。
可他现在只是这么想想,就觉得是对阿拂的亵渎。
“松风兄,你又走神了。”
徐思年将视线移到刘拂面容上。
“能”与“多”是他,而“不能”与“寡”……
能干如何,多知又如何?即便他赢了方奇然和蒋存,即便他的学识胜过金陵众学子,在阿拂所求之事上,依旧帮不上半点忙。
就是因为看得分明,所以哪怕他心不甘情不愿,也依旧为阿拂送信,为她搭桥铺路。
徐思年嘴角溢出一丝苦笑,咽下所有不甘:“这句书是……”
刘拂抬手掩住他的嘴,一双杏眼亮晶晶的,抢答道:“是出自泰伯第八?可对?”
此句虽属《论语》,但也算得上生僻。徐思年先是目露惊讶,想起刘拂出身后,又觉得理所当然。
他愈发心疼,点头道:“阿拂果真博闻广记。”
“松风兄谬赞了。”刘拂见徐思年眼中满是困顿,犹豫片刻后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以所长击所短,松风兄是否太过纠结了呢?”
几如顿悟,被嫉妒蒙住的眼前,突然清明起来。
徐思年微愣,还没反应过来时,已抬手握住刘拂的手腕:“阿拂……”
“嗯?”刘拂偏头一笑,春光灿烂。
见着这笑容,他又什么都说不出了。
青年的柔肠百转,全不在刘拂的预料之中。
她见徐思年凝望着自己却不说话,不觉疑惑道:“又魔怔了?说起来,你往日不是要先生喊着撵着,才肯好好读书?怎得突然如此刻苦。”
徐思年尴尬一笑:“原是以为自己天纵英才,现在才发现还不如你一个小小女子,岂能不再上进?”
哪里是与她比,该是送信时与那三人切磋,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刘拂只当没猜到,撇嘴颇不屑地哼了声。抖抖手腕站起身来:“你既已寻了借口出来,还是睡会,我去为你铺床。”
“我这便回去了。”徐思年忙拦住她,他扳着刘拂肩头,将她推进内室,“花车的事你且放心。凭本公子阅尽百花的神目,才能看清你的原型;那帮凡夫俗子,绝看不透你的画皮。”
刘拂大笑,微微后倒,任由他推着自己前行。
关门更衣的刹那,徐思年望着那个即将消失在眼前的身影,手指紧握,留下方才隔着衣衫感受到的温暖。
他垂首轻声道:“阿拂,我从未有一刻如此后悔。”
刘拂并未听清,疑惑地“唔”了一声。
徐思年轻笑:“我没说话,是你听岔了。”
他是真的后悔,后悔去岁竟因一场大病,误了秋闱。
假使没有那一场耽误,他如今定已进士及第,若是拼上一拼,若是让父亲见识到阿拂的好,若是……
徐思年张开手掌,空空如也。
若是如此,他也无缘与阿拂相识。
***
除夕那天饶翠楼没有开门迎客,姑娘们难得早起,一起将楼中打扫得干净整齐。
到了晚上,则是不论仆妇龟奴,还是姑娘丫头,全都围坐一起,一人亲做一道菜品,不拘好坏,全都摆在桌上,连春海棠都不例外。
晚宴开始前,众人看着焕然一新的饶翠楼,脸上都满是喜色。哪怕是前一日还对刘拂横眉冷对的娇杏,此时脸上也和缓许多。
这样其乐融融的除夕宴,是刘拂自晓事以来就从未经历过的。
她幼时便失了父母,祖父身为忠信侯必得进宫领宴,家中孤冷清净,只有自己坐在饭桌前对着满满的菜色。到了进宫陪读时候,就是与从晚宴回来的圣上聚在一起,互相依靠,畅想着从未见过的父母。及至后来,她为人臣得天宠,自也逃不过那冷冰冰的宫宴。
待从一夜欢畅的气氛中醒过神来,刘拂看着屋外渐亮的天色,轻轻挪开枕在自己腿上安睡的望日骄,从贵妃榻上起身,伸了个懒腰。
她环视四周,与春海棠相视一笑。
春日已来,日后自会更好。
上元佳节当天,刘拂早早就被望日骄强拉起来。
刘拂咕哝着往温暖的被子中缩去:“好骄儿,且让我再睡会儿……”
然后她赖床不起的行为,被望日骄与春海棠一同镇压。
对着已梳妆打扮妥当的刘拂,春海棠轻声道:“安危重要。”
刘拂心知,在春海棠心中,那些达官显贵都如猛虎般凶猛。她又是好笑又是熨帖,点头应是。
今晚最值得担忧的,一是蒙面的纱巾是否足够有效,二是她去赴约时,有没有将脸上的妆容洗净。
毕竟那三人,没有一个是好糊弄的。
***
如徐思年所料,观音的风头,全被刘拂抢去了。
迎着凛冽寒风,站在高高花车之上的刘拂颤了颤。这身衣服哪里都好,就是太单薄了些。
她接收着所有人的注视,或倾慕,或贪婪,或欣赏,或鄙夷,或嫉恨,百人百态各有各样。
不论旁人如何看待,刘拂都依然故我,高高在上立在花车之顶,带着仿佛睥睨终生的自信与骄傲。
现在以纱覆面的她,可以脱下名为“饶翠楼碧烟姑娘”的伪装,放纵一下久经束缚的心情。
她曾身居高位,哪怕沦落风尘在世为人,也依旧是那个少而不凡的刘云浮。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刘拂的目光晃过花车下的周行,与他有了个短短的对视。
她突然觉得莫名的满足,像是自幼时起就隐秘埋下的理想,在这一刻以奇怪的方式实现。
周行……祁国公周家第三子,周默存的族兄。刘拂清楚的知道,她是把他当作了周默存。因此在短暂的满足之后,刘拂心中就升起一丝歉意。
不论周相做过什么,她都不该迁怒他人。可……刘拂顿了顿,细一思量突然发现,周默存似乎从未真的干过什么有损家国的恶事。
刘拂陷入思绪之中,与那三人交错而过。
花车过后,方奇然拍了拍周行的肩头:“阿行,怎么了?”
周行摇头:“那龙女,挺有意思的。”
“确实。”方奇然笑道,“听说方才那花车上的女子,都是今年的雏妓。除那龙女之外,都有些窘迫畏缩,只有她傲然独立,扮的极像。”
所谓雏妓,都是未经梳拢的女子,自也算不得猥亵神灵。但她们年龄都算不得极大,若在寻常人家中,尚是千娇百宠将要出阁的年纪,如今却只能立在那里,任人打量。
哪怕强自克制,或是经过调.教,惊慌失措也在所难免。
唯那龙女不同。
周行又摇头:“不止是扮的像。”他顿了顿,似找不到措辞,改口道,“说是个风尘女子,倒比京中那些世家贵女还多了十分气势,实在难得。便是大公——唔!”
方奇然冷笑道:“蒋兄好身手,就该如此。”
他压低声音,靠近周行:“连大公主都敢妄议?你这张嘴,早晚害死你!”
蒋存摇头不语,眼中滑过一丝不解。
而这一丝不解,则在一次又一次路过花车时,愈发浓厚。
这已是花车第四次与那三人交错而过了。她随意摆了个姿势,微微偏头,躲开左前方人群的注视。
当第五次相会时,刘拂心中已浮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直面蒋存望过来的目光,确信自己从中看出了“好奇、疑惑”等等情态。
蒋少将军的直觉,一向很敏锐的可怕。刘拂抿唇,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
并非紧张,而是觉得有趣。
她骨子里,其实也有剑走偏锋的欲.望。
刘拂向着与她对视的蒋存弯了弯眼睛,在面纱下扯出个笑容,然后笑眯眯望着对方收回视线。
光明正大者,永远不惧窥探。
哪怕她的光明正大是强撑出来的。
是夜,人们口口称赞的,不是庆丰行的巨龙花灯,也不是清欢楼的免费元宵,而是花车上侍立于观音身后的红衣龙女。
刘拂藏于一处小屋内,用春海棠早就着人备好的热水与帕子,细细净面。
一杯热茶下肚,刘拂才长舒口气,觉得自己活了过来。看着龟公拿着衣服水盆离开,并确定全程无人发现后,才走出门去。
寒风扑面而来,将刘拂好不容易积攒下的热气全部卷走。她抬手摸摸自己净面时沾湿的额角,只觉得发丝要被冻成冰柱。
江南的风不同于京中,又冷又潮,是一种直刺骨髓的阴冷。
刘拂搓了搓手,向着秦淮河的方向快步而去。
她匆匆赴约的路上,耳边听到的,全是人们对龙女、对天香宴、对饶翠楼的讨论。刘拂置若罔闻,只当说得不是自己。
所幸并不是很远。
刘拂一路紧赶慢赶,抵达时,比约定的时间还要早上一会。
而那三人,比她到的还早。
秦淮河畔已点亮了无数花灯,将河面晕出一团团的光影。因着每个花灯下都有个灯谜,是以聚了不少猜谜的人。
在如此人潮涌动的地方,刘拂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三人。
他们本就长身玉立,皎皎如玉树般显眼,身边还跟着小厮与护卫,将他们与人群隔开。
世家大族的公子哥儿,逛个灯会都与旁人不同。
觑到周围少女的目光,都汇聚到三人身上,刘拂不由失笑。她却没发现,同样有不少小姑娘,正偷瞄着她。
方奇然茫然四顾,当目光锁定刘拂后,与其余两人一同迎上:“刘兄。”
“方兄,蒋兄,周兄。”
刘拂站定,与三人互相见礼。
方奇然忙去扶她,不小心捧到她的手指,皱眉道:“怎得这般凉?”
刘拂摸摸发痒的鼻子:“傍晚小睡了一场……出门太急,就忘了带斗篷。”
话音刚落,就被一件带着体温的厚实银鼠皮大氅盖了满脸。
“你那里连个下仆都无?姑、孤身一人,你冻死了都没人知道。”
连脱口而出的“姑娘”都吞了回去,可见这近一个月的时间,周行都未与他的好友们挑明自己的身份。
倒是个君子。
刘拂心中好笑,再次确信这人刀子嘴下的豆腐心肠。
她不由又想起了周默存。
方才在花车上,刘拂回忆了许久,只想到周相刻薄的言行,脑中塞满了他寸步不让,将圣上逼到无路可退的模样。
但认真数数,除了手段太过狠辣之外,并不算错。
这或许也是圣上在周相去后,给他定谥号“鲁毅”的原因。
整好衣袍,刘拂拱手道:“多谢周兄了。”她系好束带,笑眯眯抬起头,望向一直不发一声的蒋存,抬手比了比二人的身高,“蒋兄,月余不见,似是大有不同。”
以袖掩唇打了个喷嚏,刘拂又奇怪的问道:“蒋兄,作何一直盯着我看?”
迎难直上,是极美好的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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