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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便是正旦大朝会。
大明宫含元殿冠盖云集,四方国家使节来朝,上殿献礼,敬贺大唐陛下万福永安,含元殿内声响如洪钟,“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大唐气象,在这一日,展现得特别深刻。
当然这与萧琰无关,至少大朝会距离现在的她还很遥远。她上午辰时起榻后,便心血来潮的去音廊练刀。她觉得,将练武的步法与音声的节奏相和,是一件相当考验人的事。而节奏在武道上很重要,她曾经几次以箭技越阶杀敌,就是因为掌控了节奏。而音道与武道,谁说就没有相通的呢?或许做到节奏相和后能有收获也不定——萧琰在武道上的想法向来是天马行空,敢想敢尝试的。
她记得两岁的时候,母亲教她做画,就是让她拿着笔和宣纸,在景苑里四处溜达,看见什么画什么,想到什么画什么,真个是群鸦乱舞,回来后一张张的给母亲讲这是画的什么什么,就算纸上只有一团乌糟糟的墨团,母亲也从不批她,总是用那清淡的语调赞扬她:“想法不错”;“画得不错”;“很好”;“有想象”……七岁时,母亲教她:“不要为前人的窠臼所缚。你学武,也是如此。以前人为师,尊敬他们,吸取他们的经验、方法,但不能将自己束缚在他们的圈子里。因为,你会飞得更高、更远。”
萧琰想到母亲墨尊,胸口就涌动着热血。
我不会让您失望!
我会飞得很高,很远,高到能与您匹肩的地步,远到前人都未踏足的地域。
萧琰的白袜在音木上动如疾风,拳随步法,因为太快,在空中拖曳出道道残影。踏步的音声最初是很乱的,高低中音此起彼伏,不成和谐。渐渐的,不再那么刺耳,虽然还称不上和谐,但至少不会让人听着就有掩耳的冲动了。
当侍女过来通报时,远远听到的就是称不上悦耳但还能忍受的音声。
萧琰收了刀,因为母亲已经起榻了。
她回到玉照院沐浴更衣,便与母亲一起用朝食。
朝食后,她和母亲学刻章。
她在逻些长乐殿看到母亲的屏风画时,就知道母亲的篆刻是极好的,从画下的钤印就可看出来,李毓祯说那是母亲自己篆刻的。擅书画者多半都擅刻印,虽然可以请篆匠雕刻,但最好是自刻,让印的神韵与书画相对应,更能增色。萧琰当然也是会刻印的,但看过母亲的钤印后,便深觉不如。
上午母亲送她的压年礼就是十二枚印章,用十二种刀法笔法刻了她的名印,还有两枚闲印。萧琰尤其喜欢“子悦无央”这枚闲印,拇指圆的碧玉绿意莹翠,“子悦无央”四个篆字飘逸洒脱,构图也优美悦目,刀法更是生动神韵。萧琰觉得母亲的刻印才是真体现了“方寸之间,气象万千”,而且这枚印的玉刻本身就是珍品,镂空浮雕的辟邪印钮活灵活现,柱体上雕琢的宝树琼轩纤毫毕现。萧琰爱不释手,让母亲的侍女做了佩绳挂在腰带下方,作为玉饰。又和母亲说这十二枚印都是极好的佩饰,她以后按衣袍服色不同轮换着配戴。李翊浵欢喜不胜,揽过女儿就亲了一口,“宝树真会让阿娘开心。”
和母亲相处时间的过得很快,午膳后,萧琰与母亲拥抱告别,仍然从来时的侧门出府。萧季思和安叶禧已经驻马候在门口。
萧琰回了萧府,便立即换了衣服,参加府中正在举行的春宴,直到傍晚时分才回金粟院。
次日至初七,萧琰都随着大伯父萧晀拜访世家,或者与堂兄们分头招呼前来萧府参加春宴的宾客。到初八上午,送走几位伯父,她与堂兄们就各有各的行止安排了。
几位伯父虽然离去,但京中萧府是有负责人的,再者萧氏在京中的产业也需要有就近的掌舵人,负责京中事务的就是三支的郎主萧颂,一位脸上常年带笑的温和老者,但萧琰听九哥萧瑢说“咱们这位颂伯父在京中可是被那些世家称作笑面虎的”。如今,她正在向这位笑面虎伯父请假。
大伯父萧晀走之前交待过她,说萧颂不会管她的行踪,只要报备就可以了,但有疑难事或有需要求助之事,皆可找他。意思是,涉及她身世的事可以不告诉颂伯父,但颂伯父可以信任。
萧琰便颂伯父直言说,需要去秦国公主府小住一段时日,“还请伯父代为遮掩。”
萧颂团团脸上带笑,“悦之但去无妨。就说你去母亲的故人处小住了。”
他说的母亲,是说安平公主。
萧琰觉得这个理由极好,万一她随阿娘出门偶遇哪位堂兄,这个理由也说得过去。
谢过颂伯父,她回金粟交待菘蓝后,便带了萧季思和安叶禧去长乐坊,仍是从北曲公主府的西侧门入府。她只带了安叶禧入府,让萧季思回金粟院去,这段时日没有随侍在她身边可以在长安城自由行动,又交待他多去转转那些有趣的小地方,回来后给她讲轶闻趣事。萧季思恭敬应了。
萧琰便带了安叶禧入府。她留下安叶禧当然有她的考虑,以后她经常在母亲这边出入,身边总得有个从人,而安叶禧是她的人,不是萧家的人,在母亲府里应该是无妨的。萧琰当然不是防备萧氏,但母亲毕竟是李氏的公主,而且是明面上已经身故的公主,这边的事情就不方便被外人知晓,她必须保证身边的人与萧氏没有牵扯。
萧琰初一离府时说过初八再过来,李翊浵前几日还在宫中,今日便回了府。她穿着银狐大氅内着红色的襦裙亲自到玉照院门口接了女儿。
安叶禧见到她就痴愣了,被萧琰回手拍了一巴掌醒过神来,脸红红的向这位看不出年龄的倾城贵人行礼。
“她就是你的侍从?”李翊浵声音清脆的笑道,“长得不错,挺美貌。”
萧琰笑嘻嘻道:“她叫安叶禧,是粟特人,我在军中选的亲兵,现在是我的侍卫了。”这话就是告诉母亲这个侍卫与萧家无关。
李翊浵又清脆的笑起来,跟在萧琰身边的人她自然有办法让他们“可靠”,但女儿有这份心意却让她高兴,连带对安叶禧也有了一分悦色,和颜问了几句便让侍女带她下去了,交流一些应该让她知道的事。
李翊浵带着女儿去了花房。
花房就是萧琰曾经赞过其名的澄空见性堂。
这是一个顶棚架玻璃的花房,所以名曰“澄空”。
花房里已经盛开了黄色的迎春、红色的山茶和绿色的春兰,还有粉红、朱紫的报春,金盏银台的水仙……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李翊浵给她讲每种花的习性:“……要画花,就要懂花。不明花性,画出的花怎么说见性呢?”
萧琰觉得母亲懂的真多,去的地方也多,每一种奇趣的花闻她都听得津津有味,末了感叹笑道:“阿娘可以与嵇毫丘一样,写部花卉状了。”
嵇毫丘即西晋时的嵇含,号毫丘子,后人称嵇毫丘,出身谯郡嵇氏,是“竹林七贤”之一嵇康的侄孙,曾经任过南海郡太守,即大唐的广州刺史,在任的时候悉心谘访,将岭南一带的草木果竹分类做笔记,写成了一部《南方草木状》。萧琰在四哥的书房中曾翻阅过这部杂书笔记,她完全觉得阿娘可以写出一部比嵇毫丘更好的著作。
李翊浵颜容明媚的笑起来,说道:“我高兴了,可以写一写。”
萧琰点头,笑道:“阿娘喜欢就写,不喜欢就不写。”
她越与母亲相处,越发觉得母亲博学广闻,多才多艺,也更加了解母亲性子,她成为乐道、画道、书道、篆刻大家,不是因为要学艺,也不是要陶冶情操,只是因为她喜欢而已。她制造乐器,谱新曲,跳舞,唱歌,精研美食,莳花弄草,构造园林,等等,懂得这么多的正艺杂学,都是因为做这些能让她快活。如果写书让她快活,那就写;如果不快活,那就不写。
母亲的道,就是悦人生之道。
李翊浵就着侍女端的陶匜洗了手,牵着女儿出了花房,笑道:“你阿公希望我一生长乐未央,所以我笑悦人生。阿娘也希望我的宝树‘子悦无央’,一生快活而行,无论武道还是其他,都是心悦而为,不是为了任何人或任何事,只是因为,自己喜欢。”她侧眸看着女儿。
萧琰和母亲的眼睛对视了一阵,她抬头看向天空,良久,回眸对母亲道:“我会遵循本心而行。或许不会像母亲这般恣意,但我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迷失了自己。”
李翊浵抬手摸了下她的头,倾过身去,吻在她的眉心,“阿娘相信你。不要为任何人,任何事,舍弃了自己。”
萧琰没有明白母亲后面这句是什么意思,但她能感受到母亲对她深切的关爱,伸臂抱住母亲道:“我还要陪着阿娘笑悦人生呢,怎么会舍弃自己呢。我会珍惜自己的,阿娘放心。”
李翊浵笑道:“好。”心里吁一口气,时日长久,她就算不能消减墨尊对女儿的影响,却能一点一点影响女儿对人生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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