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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夫人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胳膊,笑道:“我家就有个小纸坊, 这些纸都是自家坊里产的,窗屉也是下人胡乱糊的, 不值得你特意谢一声。说起来我家这纸坊买卖好, 也借了你家郎中老爷不少光哩!
她煞有介事地抬手挡在嘴边, 压低声音告诉崔燮:“要不是你家老爷考中进士, 将这条街的风水抬起来, 又把房子典与王相公做蒙馆,哪得那么多读书人来咱们这里买宅院、赁房子住?我家的纸亏得是卖与他们, 不然这城里那么多家纸店, 这老头子跟我那大儿又不是会做买卖的,哪里能做出家业来。”
他正准备找地方上学, 顺口问道:“哦?这附近有读书人住?都是王先生的原先的弟子吗, 是儒童还是生员?两位老人家可知道他们学问如何,能教弟子吗?”
这个赵奶奶就不懂了, 只好拿眼睃了丈夫几下。
赵员外端起杯子抿了口熟水,在老妻面前摆够了架子, 眯着眼讲古:“若说起这里的书生们, 还得从郎中老爷中进士那年讲起。因他中了进士, 搬进京城, 人都说他是因为宅子风水好, 搬来之后才能两榜连捷, 进京做了大官。故而咱们这条街的院子都有书生要租, 家里有弟子读书的富户也肯出高价买——不瞒你说,我家要不是有两个不成器的孙子在读书,想叫他借借风水,也想把房子典出去哩。”
原来大明朝就有学区房了,还炒得挺火。他住在这学区房中心的风水宝地,要不要租几间房出去赚个租金?
还是制点读书人用的东西,在外院开个小店赚钱?
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把这念头暂撂下,虚心问道:“不瞒两位,晚辈打算在家乡应试,需要找位先生正经学习经义,作文,不知这里哪位先生的学问好?束脩我这会儿还凑得出来,只要学到真知识就好。”
赵员外皱着眉说:“这……王先生走后,将学生转给了一户姓林的先生,我家二孙儿在那里念书,说是不如从前的王先生。别人却又不教学生。往年有几个中了举的,大多也都钻营着要选官,无心授客。你是跟着京里先生读过书的,本地这些开馆的酸儒还未必及得上你哩。”
崔燮无奈地笑了笑:“哪里。我自小养在祖母膝下,自从祖母病倒,这些年倒是侍疾的时候多,正经念书的时候少,现在连五经还没念过哩。原先教我念书的举人舅舅早两年选了官……”
赵员外怔怔地问:“他刘家舅爷考了举人?武举人吧?”说完忽然抬手朝嘴上轻抽了一记,皱着眉说:“是我想岔了,刘千户家早年间就抽调到榆林卫了,哪能在京里教你……那是后来那位太太的兄弟?举人选官何等艰难,他能选上知县还不是看在你爹的份上,竟不好生教你念书,真是不当人子!”
老太太这才听明白,惊讶地说:“咦!他不好生教你读书?好狠的心,有个给人做填房的姐姐,弟弟也不是好东西,就这般糟踏前房娘子的儿子!”
赵员外忙在她手上拍了一记,骂道:“看你胡沁些什么!这种挑唆人家不合的话是好说给小官人听的!”
赵老夫人也急了:“那还不是你先说的!你那张嘴才最没遮拦的……”
俩人一言不合又吵起来,崔燮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他们吵着吵着忽然想起这是在别人家,旁边还坐着事主,各自咳了一声,低着头假妆整理衣服。
还是赵员外心理素质强点,捋了捋领子,重新说起正事:“你要真想寻良师,最好是去府城。我那大孙儿前两年运气好进了学,就在府城的官学做附学生。那里读书人多,学问也好,城外还有座孤竹书院,是从大贤伯夷、叔齐那时候传下来的,出圣贤的地方哩!”
府城吗?崔燮沉吟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们身上拢共只有三十两银子,要搬到府城去,一年房租就得十多两,剩下那点钱根本不够糊口的,更别提读书了。
何况他们是被原主的父亲扔过来的,崔家人可以不管他衣食住行,是生是死,但一定不会让他随意离开。哪怕他真去府城了,只要崔家两口子一句话,他就得乖乖地再搬回来,否则就是不孝,是要毁前程的大罪名。
还是一步一步来吧,反正这里有个先生,教学质量再说,能教他写八股文就行。
赵员外见他不答应,就知道自己刚才那个府城的说法冒进了,拍了拍脑袋说:“是我想左了,你毕竟年纪小,住在老家家里还未必放心哩,岂能自己作主就搬到外头了。那你不如先在林先生家打个基础。
“明年是秋闱之年,有才学的秀才们如今都要准备秋试了,寻不好人来。等那群书生考完回来,定有急着寻馆的,到时便叫我家应世推荐个学问最扎实的,咱们俩家合请回来,也花不了几两银子!”
崔燮谢过他的好意,又问跟林先生读书要多少银子。
赵员外这方面也有经验,便把自己孙子的束脩、节礼、讲经义的开讲费怎么交的都说了,还悄悄传授他:“马上就是中秋了,你等过了中秋再去拜师,好省两钱银子的节礼。若还不急,就等过了廿七孔圣人的寿诞,更省一笔。”
崔燮连连点头,默记下钱数和需要送节礼的日子。他倒不怕晚些去上学,因为正式读书前他得抽时间把原身会的书背下来,再仿仿原身的字,这些事就算花上一个月也并不宽裕。
说着说着,赵家女仆过来送了新点的胡桃松仁桔饼泡茶,配着一笼羊肉馅柳叶饺儿、一盘撒糖粉的炸馓子当点心。
赵员外说了一下午话,正好又渴又饿,抿了口泡茶,抄起筷子让崔燮吃点心。
赵老夫人好半天没捞上说话,终于逮着了个不谈读书的,便吩咐她:“回家拿几卷糊墙的大纸、一叠糊窗纸,两扇新糊的纱屉子,还有咱家那草珠子穿的门帘也拿几挂。看看院子里的水够不够用,再叫赵奎他们给这边挑满了……”
崔燮忙拦了一句:“我家崔源和捧砚已经去采买东西了,这些都他们会买回来的,不敢偏赵爷家的东西了。”
赵奶奶笑道:“都是自家的东西,不值什么。你家这么多屋子,就是买多了也搁得下,只当是有备无患吧。”又吩咐道:“把我窗下那盆茉莉也拿来,给小燮哥熏屋子。回来你们就把晚饭做了,咱们家的饭让阿寄做。”
仆妇答应一声,回去捧了花来放在窗下,又带了个男仆来给他这间卧室装了帘子,窗棂上凑合着糊了层油纸,从里面扣上纱屉。只是房子太旧,墙灰和糊的纸都掉了,墙纸暂不贴上去,要等人来重上一层灰浆和白粉再说。
崔燮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实收了,谢过两位老人,又说:“我家这两天要淘井,人进人出的,恐怕要打扰邻居们,还要请赵爷赵奶奶帮我跟邻居告声罪,等我们这边安顿下来,我也想摆个酒请诸位高邻过来,聊表亲近之意。”
赵员外夫妇正是喜欢热闹的人,客套了两句便红光满面地说:“这都是小事,都包在我们老两口儿身上。你孤身一个搬过来,家里事事都指着你一个人盯着,哪里忙得过这么多事来!酒席之事不如也交给我们,肯定帮你办得体体面面,又不要你多费钱钞。”
崔燮连忙起身道谢,郑重地将这些事托付给他们。
他们夫妇聊得心满意足,又揽了办温居酒席这桩大事,急着要回去筹划,又坐了一阵便就起身,只留下个仆妇帮他做晚饭。
傍晚崔源父子回来,见这房子已经跟他们离开时大不相同:灶里有火,锅中搁着半温的菜,屋里屋外的箱笼桌椅擦得发亮,窗上扣着绿纱屉,门上挂了新珠帘,总算有些做人家的样子了。
两人都有点担心崔燮在家又干了什么不合身份的事,匆匆卸了车就进门看他。却不想进房后就看见他十分老实地闭目养神,连书都没看。
崔源满意地点点头,问道:“少爷,家里怎么这么干净?这些纱窗、珠帘又是哪家送来的?”
崔燮先叫他们去厨下拿饭菜,吃饭的时候把赵家老两口来访的事说了。崔燮听着听着就把筷子撂下了,忧愁地说:“少爷这事做得却不对了。你只说咱们自己就罢了,怎么还编派家里的事。这要让老爷听见,看他不叫人重重捶你的!”
崔燮笑了笑,说:“咱们不说,人家就不奇怪我一个五品京官的儿子,怎么只带了两个人,赶着辆小破车回老家么?家里不穷,只有咱们穷,那就是父子失和,是老爷不慈还是夫人不慈?还是我顽劣不孝被赶出家门?”
他看崔源张口结舌,说不出反驳的话,便笑了笑说:“我跟你打个赌,哪天家里来人送月钱,必定进门就说京里过何等艰难,挤不出钱给咱们,你敢不敢赌?”
捧砚低声说:“还不知有人来送没有,后宅里谁不巴结着夫人……”
崔源在他脑后敲了一记,自己却也不禁叹了口气,低声说:“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歪,邻居们看得见少爷是什么样的人,不会乱嚼舌根子。”他看见崔燮眼皮都不撩,就知道他不觉得自己胡乱编排父亲的事有什么不对。
唉,少爷自从挨了打,脾气是有些变了,不会真的跟老爷离心了吧?
这话他不敢问崔燮,也不能跟儿子说,只能藏在心里,闷闷地吃了饭。
崔燮应声答道:“这句是程子所言,所解释的原文出自《阳货第十七》,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子路问成人。”
“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
“管仲相桓公——”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
戚县令哗啦啦地翻过几十页,猝然提高声音打断他,问道:“舜不告而娶,何也?”
这一句却是从《论语》跳到《孟子》了。好歹崔燮昨天才是拿出临考复习的态度看的四书,还有点印象,连忙往下翻了几行,找到原文接着念:“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
戚县令的问题一题急似一题,崔燮精神高度紧张,盯着那片书页不停寻找,找到了念几句又被打断,接着马不停蹄地去翻下一句。这半天考较下来,他就在一遍一遍统看着《四书章句》的全篇——就像平常看书能一眼看全一页文章,在里面寻找对方念到的字句那样。
在现实中人的眼睛做不到一下子看到那么多文字,在大脑里却没有这种局限,几遍十几遍看下来,他对这本书已经有了相当的印象了。
戚县令却不知道这些,只是考的一句比一句急,一句比一句快,连珠箭似地问完《论语》《孟子》,又从头翻到《大学》,问道:“‘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何解?”
崔燮从“盘,沐浴之盘也”起,一字不错地念了下去。这回戚县令没再打断他,任由他把一整本《大学》念到“读者不可以其近而忽之也。”
戚县令合上书,打断了他流利的念诵,看着他问道:“你这些年就只读了《四书》?花了多少功夫才把书背得这么流利的?”
崔燮缓缓吐了口气,睁开眼睛,恭而不谦地说:“学生自幼被祖母抚养大,后来二老病笃,学生在堂下侍疾,有空时也不过翻翻《孝经》,跟先生念几句《四书》。但若大人要考较,随便拿本什么书来,学生看上一遍,也能有把握记住些。”
戚县令目光微滞,似信似不信地问:“你说你能过目不忘?”
崔燮垂下眼帘,含笑答道:“只是死记硬背,入脑不入心罢了。”
戚胜深深看了他一眼,吩咐道:“把我前几天做的那篇《重修县儒学记》拿来!”书童须臾拿来一篇文章,戚胜翻看无误,亲手交到他手里,说:“给你一柱香工夫,把它背下来。”
书童换上新香,白烟丝丝缕缕腾起。崔燮接过文章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闭上眼睛确认了没有脱字漏字之处,便逐句念道:“迁安县有学,创自明洪武二年,迨我□□定天下,诏郡县饬新学宫。唯时知县箫颐建……因为志。其岁月于泮宫之左。”
这篇杂记是戚县令新近做的,又字斟句酌地修改过几遍,因此都记在脑子里,不需要和考《四书》时那样看着书本,而是看着崔燮背书时的神情。
沉稳从容,辞音畅达,令人赏心悦目。
他顺利背完了文章,戚县令却不见高兴,反而流露出几分痛惜的神色,心中暗叹:这样的资质,怎么到现在才来迁安!若早来一年,不,就早半年,只要能赶上今年的县试,我一定点他为案首——十四岁的县案首,十四岁的生员,也可以当神童之称了!
可惜了!
可惜今年的科试已过,明年又是秋闱乡试之年,没有生员试。而到后年岁试时崔燮就十六了,十四岁的生员珍贵,十六的就不怎么值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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