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二十四颗心

容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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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酒店的房间里有一个小小的阳台。

    屋里开了一夜空调, 陈声嫌闷,让路知意把早餐拎到阳台上,自己去洗漱。

    刷完牙, 他抬头瞄一眼镜子里的自己,面上还有残留的红。

    嘟囔了一句:“就当便宜她了。”

    一边嘀咕, 一边又撩开刚穿好的卫衣, 审视一遍自己的腹肌……整整齐齐的六块,纹理均匀,肤色白皙。

    他微微使力, 果然,腹肌更明显了。

    ……有点后悔, 早知道会发生刚才那一幕,他就提前吸口气,让她更惊艳一点了。

    失算失算。

    几秒种后, 他又狠狠放下衣服下摆。

    呸, 失算个鬼啊!

    他为什么要惊艳她?果然是大清早起床, 头脑还不清醒。

    自我麻痹后,他捧了一鞠冷冰冰的水洗脸,降降温。

    走出卫生间时,路知意已经在阳台上摆好一桌了。

    小姑姑做的松茸牦牛肉汤锅,一人一碗。楼下买的青稞馒头, 一人两只。怕他吃不惯青稞, 嫌馒头粗糙苦涩, 她还从家里带了一小罐蜂蜜来。

    陈声站在屋子里, 看见她认认真真摆早餐的样子,刚才的浮躁和恼羞成怒刹那间冰消雪融。

    这情绪来的莫名其妙。

    他甚至觉得阳台上那一幕,连同她背后云雾缭绕的青山、毫不起眼的小城,都足以裱框成画。

    她还是一头短发,穿了件普普通通的浅蓝色棉衣,灰色运动长裤。

    甚至连那高原红都与昨日一模一样。

    他却忽然间觉得赏心悦目。

    正发呆,阳台上的人若有所觉,回头对上他的视线,一愣,“还不过来吃饭?”

    他这才回过神来,一边往外走,一边暗搓搓骂了句:“妈的有毒。”

    *

    吃饭时,两人随意地聊了几句。

    陈声问路知意:“期末考试怎么样?”

    她答:“好像还行,基本上没有不会做的题。”

    “也不看看是谁帮你复习的。”他哼了一声,掰了一点馒头往嘴里丢,嚼着嚼着,蹙眉,“这馒头怎么是苦的?”

    路知意拧开蜂蜜罐子,用勺子舀了些,替他涂在馒头上,“青稞馒头,是比白面馒头要苦一点,但是早晨吃粗粮对胃有好处。你要是嫌苦,这样就行了。”

    她做这些事情异常娴熟,陈声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薄茧一层,到底是做惯了活的人。

    注意到她的食指和中指上有一点红肿,又问她:“手怎么了?”

    路知意扫一眼,稀松平常地说:“哦,长冻疮了。”

    “痒吗?”

    “有一点。”她不太在意那个,端起热气腾腾的汤,喝了一口,“你尝尝这个,松茸牦牛肉汤锅,我小姑姑亲手做的。”

    抬眼看他,黑漆漆的眼珠带了些笑意,颇有点献宝的意味。

    陈声喝了一口,那汤意外的鲜美可口。

    可他的注意力不在这,说了句“好喝”,又问她:“你经常长冻疮?”

    “基本上每年都长吧。”路知意手指微动,想缩回去,可到底已经被看见了,没必要,“这边气温太低,又要干活,家里的水都是山上流下来的雪水,冻得要命,很难不长冻疮。”

    “去了学校也长?”

    “嗯,补课的时候总是骑车来回,难免冻着。”

    陈声没吱声,喝着汤,心思飘远了。

    他很少见到路知意这样的人。贫穷的学生其实不少,但像她这样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丝都标记着“模范贫困生”的同龄人,他的的确确是第一次见到。

    他慢慢地掰着馒头、喝着汤,最后问她:“路知意,你为什么想当飞行员?”

    她一愣。

    片刻后,不假思索回答说:“因为我想飞出大山。”

    年幼时,只觉得小镇生活自由自在,年岁渐长,才发觉这里虽广袤无垠,但精神生活仍然贫瘠。

    不想一辈子贫穷,想改变现状。

    不想和小镇姑娘一样,读完小学初中就回家结婚生子,忙碌一生。

    不想天真地活在大山里,一辈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她这样说着,抬头看了看一望无际的蔚蓝天空,笑了。

    “我第一次看见头顶有飞机飞过去,问我爸爸那是什么鸟,长得好奇怪。”

    陈声嗤笑一声。

    “爸爸说那是飞机,我问他飞机是什么,他告诉我那是载人去世界各地的最快的交通工具,如果将来我想去看看冰川大海,沙漠戈壁,坐它就行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书店翻书,去找他说的冰川大海,沙漠戈壁。我看到了撒哈拉,看到了地中海,看到了尼罗河,也看到了极光下的冰岛。我从小就只看见过山,绿色的山,雪山,光秃秃的山,总之全是山。看到它们,才发觉自己眼前的世界太渺小。所以我跟我爸爸说,我想当开飞机的那个人,因为我穷,买不起机票,可如果我是开飞机的,那就可以不用花钱四处去看看了。”

    陈声又笑了,“还挺鸡贼。”

    路知意说:“这叫机智。”

    “有什么差别吗?”

    “……”

    路知意肚里能撑船,不跟他计较,只问他:“那你呢,你为什么想当飞行员?”

    “我啊。”陈声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把手往兜里一揣,“我爷爷和我姑姑是搞研究的——”

    “空气动力学?”她当然记得他带她去的那个基地。

    “嗯。所以从小耳濡目染,也就对飞行很感兴趣了。我小时候有个外号,叫十万个为什么,一天到晚缠着我爷爷,问他飞机为什么能上天,飞行器是什么,天上什么样,为什么会有飞机这种东西……总而言之,名副其实的十万个为什么。”

    路知意笑出了声。

    “后来爷爷被我问烦了,就跟我说,如果想要知道为什么,那就自己去尝试,去了解,别就只眼巴巴盼着一张嘴,答案就自己跑来了。”

    陈声耸耸肩,“老爷子这么刺激我,我当然要做给他看了。”

    “可你为什么没去做研究,反而跑来当飞行学员了?”

    “因为我想让老爷子看看,他研究了一辈子,也就只会纸上谈兵,他孙子可不只有一张嘴,随便说说就行。”他眉眼微扬,不可一世地说,“老子的目标是上天。”

    路知意哑然失笑。

    可陈声轻飘飘抬头看她,接着说:“另外一个原因,老爷子早年长期在研究所里待着,那时候条件上不来,蓉城又潮湿,他五十来岁就不太能走动了,腿脚不利索。我当时年纪也小,一脸天真地跟他说,等我长大当个飞行员,载着他满世界飞,用不着他长途跋涉奔波。这不,狠话放得太早,后来想打退堂鼓也没脸抽身而出了。”

    路知意望着他,年轻的男生坐在那,一如既往懒洋洋的,可他回顾往事时,眼里倒映着高原的苍穹与青山,唇畔夹带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又有些别样的温柔。

    少了些许张狂,多了几分从容。

    她看得出,那些话里真真假假,真的是对爷爷爱护,假的是不争不馒头争口气。

    因为他说到飞行员时,眼里有不灭的光。

    她想了想,端起剩下的那点汤,学着当初他的模样,朝他面前的汤碗清脆一碰。

    “那就再干一次杯,敬我们共同的堡垒。”

    眨眨眼,她笑着重复一遍当初他说过的话:“你有你的堡垒,愿意为它横刀立马,坚守终生。我也是。”

    陈声惯会说些刻薄的玩笑话,此时该说点什么呢?

    ——“路知意,你鹦鹉学舌学得还不赖嘛。”

    ——“你的堡垒是大山里的土堡,我的可是有空气动力学泰山北斗镇守的,也能相提并论?”

    可她这样认真地冲他笑,鹦鹉学舌也无妨了。

    陈声望着她,很多念头一齐涌到嘴边,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一句:“共勉。”

    他端起剩下的半碗汤,一饮而尽。温热的汤汁入了腹中,又仿佛蔓延到四肢百骸,暖洋洋的一片。

    牦牛松茸炖汤锅,蜂蜜馒头配青稞。

    这山这水,这景这人,都叫人觉得自在。

    *

    时候不早了,陈声退了房,穿过马路去对面的空地上取车。

    路知意在窗外与他作别。

    “路上慢点。”

    “知道。”

    “山路不好开,别走神。”

    “嗯。”

    “累了就停下来休息,不要疲劳驾驶——”

    “有完没完?”陈声系好安全带,侧头瞥她一眼,“我这不是好端端把你送回来了?这会儿才来质疑我的车技,路知意,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

    不能质疑男人的车技和床技。

    路知意默默脑补完毕,挥了挥爪子,“到了跟我说一声。”

    说到这个……

    陈声忽然想起什么,把手伸出窗来,“手机给我。”

    “嗯?”路知意一愣,依言递了过去。

    一千块不到的杂牌手机,好在是智能机,不是老年人的直板机。

    这已经超出陈声的想象了,毕竟对她要求不能太高。

    陈声接过手机,拨通自己的号码,听见响铃后,挂断,这才递还给她。

    路知意会意了,“你的号码?”

    “嗯,存好了。”他发动汽车,最后侧头看她一眼,言简意赅宣布,“走了。”

    汽车缓缓开上了马路。

    陈声把车窗合上,从后视镜里看她。

    路知意还站在原地没动,伸手傻乎乎朝他挥着,嘴唇动了几下,声音却被窗户挡住,又被汽车的杂音吞没。

    可他知道她在说什么——陈声,再见。

    像是为了给昨晚那个未完成的举动画上一个圆满的句点,他忽然一阵冲动,又重新打开车窗,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探了出去。

    懒洋洋地,在冷冰冰的空气里挥了两下。

    他对自己说,真蠢。英明一世,毁在一时。

    可另一个声音立马响起:这不是他的错,毕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都是她的错。

    空地上,路知意挥了挥手,也不知道他看到没。

    多半没有。

    那个人的个性,极为干脆,多说两句注意安全他都会不耐烦,哪有耐心去关注她的后续。可路知意感谢他为她做的这一切,硬是对着绝尘而去的车挥别半天。

    正准备离开,却忽然看见那车窗重新降下。

    一只手探了出来,极为随意地挥了两下,肤色白皙,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仿佛一件艺术品,在这高原上难得一见。

    路知意蓦地笑出了声,重新举起手,冲他用力地挥了挥。

    直到黑色的轿车消失在视线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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