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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声扭头, 撩开卫衣下摆, 看了眼腰上的淤青,又松手往椅子上重重一坐。
结果屁股还没挨着椅子, 就嘶的一声蹙起眉头。
先跑个三千米, 紧接着三千个下蹲, 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高原红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 他有点心烦。
指尖在桌上叩了两下, 又想起什么,回头问正打游戏的凌书成:“你那两条中华呢?”
凌书成头也不回,打得正嗨,“柜子里呢。”
陈声霍地站起身,毫不意外又感受到四肢传来的一阵酸痛, 脸色更难看了。
几步走到凌书成衣柜前,拉门,抽了两包烟出来。
命根子被人拿了,凌书成顾不得打游戏了, 警惕地侧头看过来,“你干嘛?”
陈声:“借我两包。”
“你又不抽, 借来干嘛?”
“有急用。”
凌书成的视线胶着在他手里,“我好不容易从我爸那顺来的, 冒着被他逐出家门断绝父子关系的风险, 你不交代清楚用途, 是不是也太不尊重我和我爸的父子情了?”
要做坏事, 陈声没脸说。
顿了顿,他指指显示屏上的游戏界面,“你要死了,倒计时三秒钟。”
凌书成霍地回过头去,这才发现自己站人家塔下了,也没个小兵保护着,血条见底,赶紧手忙脚乱一顿操作,治疗加闪现出塔。
结果一群小兵从身后射来的炮弹还是把他打死了。
屏幕一片灰暗。
队友们在对话框里疯狂打问号,问他为什么送塔送人头。
他赶紧解释:“接了个电话,不好意思。”
再回头,罪魁祸首不见了。
操,他的烟!
*
赵泉泉砸了人却让路知意背锅,这事叫苏洋有点想法。
当天夜里,四个人都早早躺上了床,四肢酸痛,压根不想动。
苏洋看了眼对面,黑暗里,赵泉泉的脸被手机屏幕照亮,还没睡。
她语气平平地问了句:“赵泉泉,你今天砸到别人了,人家找上门来,你干嘛不吭声?”
赵泉泉动了动,说:“我想解释的,没来得及……”
苏洋嗤地笑了一声,“没来得及?”
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不屑。
赵泉泉没吱声。
吕艺也没睡,好奇地问:“什么砸人?”
苏洋:“哦,就今天军训的时候,赵泉泉把可乐砸在别人身上了,这个别人你也认识,昨天咱们在食堂碰见的那个,说知意胸肌还没他发达那男的。”
吕艺:“就很帅的那个大三学长?”
苏洋是和路知意共进退的,很够义气地换了个描述:“是啊,就自以为胸肌很发达那男的。”
赵泉泉赶紧跟路知意道歉,“真的对不起,知意,我当时有点吓傻了,没回过神来……”
路知意翻了个身,停顿片刻,说:“没事。反正我昨天骂他小白脸也被他听见了,梁子早结了,不差这一下。”
赵泉泉赶忙补了句:“你人真好。”
路知意笑了一声,“小事情。”
大概是闷在被子里的缘故,听上去有些语焉不详。
虽是小事情,但到底心里是不舒服的。
算了,反正她肚里一向能撑船……
黑暗里,路知意睁眼看着天花板,眼前走马灯似的。
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悉数与冷碛镇的那群少年们有关。
小学上体育课时,一群人在班里调皮蛋的带领下,偷偷潜入数学老师的办公室,擅自打开垂涎已久的教具盒。盒子里是琳琅满目的彩色拼版,对小孩子极具吸引力。
偏路知意手脚笨拙,东摸摸西碰碰,咔嚓一声,不慎掰断了三角板。
一群小孩吓傻了,手忙脚乱把东西塞了回去,头也不回跑出办公室。
次日,数学老师在课上厉声质问:“谁干的?”
课堂上鸦雀无声。
路知意坐在底下手脚都在发抖,后背全是冷汗。她不敢举手,妈妈要是知道了,非揍她一顿不可……
年迈的女老师可不是省油的灯,拿着教棍使劲敲讲桌,“没人承认,那就全班起立,给我站一节课!要是还没人坦白,所有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施压好一阵,她重新问了一遍:“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谁干的,举手!”
几秒钟的岑寂,有人举手了。
可老师愣在那,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因为颤巍巍举在空中的不止一只手,而是整整五只。虽然哆嗦着,没什么底气,但却来自五个勇敢的小孩。他们面有戚戚然,眼里却仿佛有光。
弄坏教具的只有一人,可承认错误的却不止一人。
那一天,路知意举着手,困惑地看着另外四只手,眼眶里忽然涌起一阵热气。她说不上来自己是为什么红了眼,但胸腔里仿佛有沸腾的水雾翻涌着,叫她很久很久以后都记得那一刻。
冷碛镇的少年们与大山为伴,纯白如纸。
可她听见四周翻身的动静,怅然地闭上了眼。
很难再回到从前了,因为她已离开了冷碛镇,离开二郎山,也离开了那群淳朴真诚的人。
*
冤家路窄这句老话,想必是有几分道理的。
隔天军训时,满操场都在认真训练,绿油油一片。
有人闲庭信步走到四营的训练场地,手里拿了包烟,跟教官勾肩搭背起来。
四营的女生们正受罪呢,午后日头正盛,她们却在苦哈哈练军姿。
苏洋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人,“哎,你看那是谁!”
还能是谁?
报复心极重的小白脸呗。
路知意盯着和教官称兄道弟的陈声,只见他递了支烟给教官,唇角含笑,亲手点好,两人有说有笑。
赵泉泉嘀咕:“他不是大三的吗?来我们这干什么?”
她还有点心虚。
路知意没吭声,盯着那人,他也很快在人群里找到了她的身影,唇角一勾,笑得不怀好意。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那谁啊?长得挺好看啊。”
“看着挺面熟,昨天好像也来了一趟。”
“是我们这届的新生?”
“你见过几个新生有胆子跟教官勾肩搭背的?”
答案很快揭晓。
陈声把那包中华往教官兜里一揣,走到铁丝网边,懒懒地倚上去。
该说的都说完了,烟也送出去了。
就等看戏。
抽完烟,教官扔了烟头,清清嗓子,“稍息!”
仿佛有人咔嚓一声剪短了琴弦,前一刻还绷得紧紧的人群立马松弛下来。
“军姿差不多了,接下来,我们学扎马步。”
目光在人群里扫视一圈,果不其然落在路知意身上。
他装模作样指了指,“第二排个子最高那女生,对,就是你,出列。”
路知意出列。
“扎个马步看看。”
她站在人群前方,依言照做,马步扎得稳稳地,姿势十分标准。
教官问:“以前学过?”
“体育课的时候学过一点。”
教官顿了顿,瞄了陈声一眼,又说:“那,会走正步吗?”
“会一点。”
“走一个看看。”
路知意侧身,规规矩矩走正步,膝盖永远与腹部呈九十度,没有丝毫差错。
教官有点无语,“……凑合吧。”
路知意停下来。
这下教官有点没辙了。人群都看着他,路知意也看着他,一旁的陈声也看着他。
包里的中华像烫手山芋。
他酝酿片刻,说:“看你底子还可以,昨天学的东西都记住了吗?”
路知意点头,“坐下,蹲下,起立。”
“你做一遍给大家看看。”
这比扎马步和走正步都来得简单,路知意照做了一遍。
才刚起身,就见教官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很标准。”
虽然不知道陈声来搞什么鬼,但路知意自认教官的命令都完成得不错,那家伙应该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哪知道教官忽然对她说:“队伍是一个集体,光一个人好是不行的,得一起进步。”
她点头。
“行,那这样,接下来你负责把这三个动作连贯地示范给大家,跟着我的命令来。”
再点头。
教官吹了声哨子,看她倏地把背挺直,在原地立正,就开始下达指令。
“蹲下!”
她一丝不苟蹲了下去。
“坐下!”
干净利落切换姿势。
“起立!”
转瞬之间又站定了。
队伍里,苏洋在替她鼓掌,赵泉泉也跟着拍手。
哪知道教官口中仍在继续,命令不停。
“蹲下!”
“坐下!”
“起立!”
“坐下!”
“蹲下!”
“坐下!”
……
速度越来越快,并且毫无规律,完全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做了没到四十下,路知意已然满头大汗。
先前还鼓掌的苏洋和赵泉泉都惊呆了,不止她俩,人群都没吭气,呆呆地看着路知意,此刻她已经没法游刃有余地重复指令了。
约莫到了六十下时,路知意坐下去后,爬不起来了。
双腿有些发抖,汗珠从额头上吧嗒滚下来,瞬间消失在热气腾腾的塑胶跑道上。
她抬头看着教官,喘着粗气,“对不起,教官,我体力透支了。”
教官与她对视,不知怎的,也许是那双眼睛太亮了,他竟挪开了视线,咳嗽一声,“……那你入列吧。”
路知意汗流浃背入列了。
教官看她片刻,下达命令:“全部坐下,休息五分钟。”
然后转身走到十来米开外的陈声那,把烟掏出来扔还给他。
“老子不干了。”
“那你刚才在干嘛?”
教官瞥他一眼,压低了嗓门儿,“我那是看上你的中华,没多想,你说让她累一累,我觉得累一累也没啥。可她明知是被整了,也毫无怨言照做,没跟我争,也没下我面子,我可干不下去这缺德事了。”
陈声看着手里那包烟,心头有点烦。
说实话,他以为那丫头会反抗的,照她那有仇必报锱铢必较的小心眼子,怎么着都会嚷嚷一顿吧?
让她知道他的厉害就行。
可她半句怨言都没有。
他添堵不成,反倒把自己堵得慌。
教官跟他也差不了几岁,迷途知返,居然大言不惭反过来说他,“你说你一大老爷们儿,气量多小才让我跟你合起火来欺负一姑娘家?我没文化,人糙就算了,你这还本科文凭,中飞院高材生,你说你幼不幼稚?”
陈声黑了脸,从盒里抽了支烟,二话不说塞他嘴里,堵住他的滔滔不绝。
然后极不耐烦地把烟盒子也塞他手心。
头也不回走了。
人群里,苏洋咬牙切齿盯着他的背影,“我操,人至贱则无敌,这畜生真他妈欺人太甚了!”
知道是自己惹的麻烦,赵泉泉低头跟路知意认错,“都是我不好,昨天要是我跟他说清楚,他也不至于来折腾你了——”
“那你怎么不追上去解释清楚?”苏洋不耐烦。
“……”赵泉泉一时语塞。
苏洋斜眼看她,“人还没走远,这会儿去还来得及。”
“……”
“怎么不去?”
路知意笑两声,摘了帽子,仰头躺在青草上,闭眼伸了个懒腰。
苏洋:“行啊你,心理抗压能力不是盖的,都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笑得出来。”
“欺负我?”
苏洋一愣,“你莫不是蹲下起立做傻了吧?连这都看不出来?”
路知意睁眼,因为阳光刺眼,抬手遮了遮,在阴影里冲她一笑。
“他可帮了我个大忙。”
五分钟后,休息时间结束。
教官恢复正常,把烟揣进衣兜里,一来就夸了几句路知意姿势标准、身体素质不错,算是结束刚才的风波。
“接下来,我们练齐步走。”
谁知他话音刚落,路知意慢吞吞举起手来。
教官一顿,放柔了语气,“怎么了?”
“报告教官,我腿麻,站不起来。”
教官拨开人群,“怎么就站不起来了?”
路知意仰头看着他,目光诚恳,“可能是刚才剧烈运动,肌肉拉伤了,就连坐下来都一直抽筋。”
“……是吗?”他很怀疑。
女生点点头,“我想回去休息休息,假条稍后跟辅导员要,明天给您送来。”
教官也不是傻子,秒懂她的意思,客气地笑了笑,“这不好吧?军训是苦,但没有正当的请假理由,光说累是不行的。”
路知意为难地看着他,“这样啊,那请假理由如果是教官让我连做六十一组蹲下坐下起立,导致肌肉拉伤呢?”
“……”
教官看看她,头皮发麻,把手一挥,“准假。”
妈个鸡,栽在一新兵蛋子手上了!
一群人推推搡搡进了停车场。
蓉城的冬天湿冷难耐,更别提这地下一层,空气里都仿佛弥漫着一层水雾。
路知意闪身而入,入口处有一辆黑色卡宴,她就躲在车后面,透过车窗往里另一头看。
为首的人把凌书成抵在柱子上,骂骂咧咧,一个巴掌打下去,隔着十来米都能清清楚楚听见那声音。
足见力道之重。
那人笑了,声音在这偌大的室内来回反复。
“跟我抢女人,胆子不小啊?”
跟着又是一脚,正中小腹。
凌书成蓦地跪在地上,手里的手机重重地摔下来,他捂住腹部叫出了声。
接下来的场景不必描述。
路知意心头一颤,沿着墙边快步走出停车场,闪身靠在街边的榕树后头,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
屏幕被冷空气冻得像冰块。
她飞快地按下三个键,拨通,“喂,是蓉城派出所吗?我要报警。”
……
刚打完电话,就看见一道黑影从面前晃过,风一样朝停车场入口跑去。
她下意识抬头看。
那人穿着灰色棒球服,脚下踏着眼熟的慢跑鞋……跟早上一模一样的打扮。他跑操时总是这行头,只除了外套颜色从灰到白再到黑,风骚时鞋子是醒目的大红色,想要低调的华丽,那就纯白色。
有钱人大概总爱这样玩,同样的款式非得红橙黄绿青蓝紫都凑齐。
她想也不想,冲出去,倏地抓住他。
“别进去!”
*
陈声是在操场上收到短信的。
周日下午,他在家中与父母吃过早晚饭,到校时还有半个钟头就要跑晚操了。索性过寝室而不入,去操场上等。
正吊单杠时,手机急促地响了两声,不等他跳下来,声音又戛然而止。
他松手,站稳了,掏出手机。
是凌书成的未接,也不知道为什么响了两声就挂了。
他拨回去,听见那头一片嘈杂。
“喂?”
没人说话。
“凌书成?”
他叫他的名字,还是没有得到回应。正准备挂断,那头终于有了动静。
电话那端,有人问:“这停车场有没有监控?”
谁答了句:“有也无所谓,看着点,找看不清脸的角落。别弄出人命就行。”
“我记得南门附近有派出所,一会儿看见有人来了就赶紧跑,别等人报警跑不掉了。”
陈声面色一凛。
下一刻,有人笑了一声,不紧不慢说:“跟我抢女人,胆子不小啊?”
一脚下去,他终于听见了凌书成的声音。
痛苦,隐忍,夹杂着颤抖和怒意,凌书成吼了一声:“我操.你妈!”
陈声蓦地握紧了手机,想也不想往中飞院南门跑。
前一阵,凌书成看上隔壁技术学院一姑娘,成天发情的小公狗似的,围着人转个不停。
起初陈声也没太在意,技术学院就技术学院吧,谈个对象还论学历高低,那是古代人吧?这年头不讲究门当户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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