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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康27年。
十一月初七，晴。
顾小七躺在炕上伸了个懒腰，刚睡醒的眼睛蒙蒙的，有些涩，野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去开了窗，清早的霜风吹进来，像针扎一样。不过这样也好，歪着头正好可以看到窗外的远山，蜿蜒的山峦像条小蛇，没有头，没有尾。
山上满是相思树，入冬一月，片片的叶子黄的不像话，夏康27年冬月初七的第一缕霞光漫不经心的洒在叶面上，金灿灿的，然后第二缕，第三缕，一道道穿过云层盖满了山坡。
朝霞漫过来，铺满了小院，爬上窗台，跳上桌面，一直洒到炕上，野丫头似乎感觉到了，鼻子里轻轻的“嗯”了一声，把被子往怀里又扯了扯。
酒香悄悄渗了过来，顾小七下意识看了看怀里瘦小的身子，辛苦了半个月，野丫头手指都肿了，总算有个交代。那一大缸，若要用小坛来装，一缸估摸着能装它个二十坛，一坛八百文，一共就是十六贯钱。
冬下了，野丫头的个子这一年突然窜了一截，要重新做一身袄子，年节的新衣裳也要开始准备着，还有，一定要絮两床被子，大炕分一半给她，大姑娘家家的，老跟自己钻一个被窝可不行。
顾小七一边想着，轻手轻脚下的炕来，站在院子里打了一趟拳，身子暖和了许多，枯草堆里两只狗崽子踉踉跄跄的跑过来，缠着脚踝跟穿花一样，不时张开嘴来咬一口，小狗刚长出乳牙来，咬到身上痒痒的，一直痒到后院。
酒的颜色不错，土黄中带着点紫色，跟掌柜的磨一磨，应该还能加一点。该叫她起来了，到乡里还十多里路，乡里到城里又是十多里，要是赶不上徐老叔的车，回来怕是要走夜路，这两天老听到有野狼叫唤，遇着了又是个事儿。
“顾小七------”
身后传来一声尖叫，尾音拖的长长的，似乎不把胸窝子里那口气放完不罢休一样。
“你个死人谁叫你关窗的？说过多少遍了，不准关我的窗！”
野丫头一手叉着腰上来，歪着张嘴腮帮子鼓鼓的，顾小七倒没想到她已经起来了，瞧着她那模样，连忙躲到酒缸后面，当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竟然买了她回来，这些年来，脾气一天比一天大。
“炕上烟口堵了，我要不开窗，你这会儿怕是都起不来了，还要我背你去看大夫，药又贵。”顾小七找到个合适的理由，又伸手指了指酒缸，“快点来帮我装酒，晚了赶不上车了。”
“我要跟你一块儿去!”
“不行！”
“是你要把我买回来做婆娘的，这个家我说了算。”野丫头义正言辞的说完，也不再纠结开窗的事，转身去屋里拿桶。
“回来时候不许要我背！”顾小七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无可奈何的喊了一句，心里头有些凉，现在就已经这样野蛮了，要真娶了她，还不知道什么样子。
人也不好看，眼睛不够大，眉毛不够细，脸也不够圆，起来了头发都不知道梳弄一下，长的又瘦，吃那么多肉都补不回来，跟三嫂子完全比不得，更不要说忘归楼的姑姑们了。
不过三嫂子说这是小时候太虚了，没来的及长开，再过几年就好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哪个稀罕你背了！”野丫头拿了桶回来，瞪着双单眼皮的小眼睛，麻利的拿了滤子来过酒。
“君子一言！”
“快马加鞭！”
“说过多少次了，是驷马难追！”
“我这是快马，还打了一鞭子都追不上，不比你那四马五马慢吞吞的好？”
“好吧，你赢了。”顾小七投降，“你也去了，那后山的山串儿谁去摘？”
“我去看过了，还摘不到一篓，等多两天熟的多了再去，我们两个人，一天就够了。还要砍些树回来，把院子重新围一围，炕也要掏过。”
野丫头一边过着酒，一边安排着接下来的日子。顾小七就站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看着，快十六的大姑娘了，长的跟十二三的丫头一样，朝阳裹着她灵动的身子，麻利的装满两个木桶。
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老徐家的马车，一人高的大黄马，听说是军中落下来的，花了好大价钱，满乡里也只有他老徐家有这个本事。
“七娃子有没有打到什么好山货？天冷了没个好皮套子赶车要冻死个人。”
说话的是给老徐家打了两辈子的长工，徐老叔，每隔上些日子，总要给城里东家的大宅子里送些物事，乡里乡亲的，赶上了就捎上一程。
老叔的车赶的很稳，他知道那两个木桶里头装的什么，顾小七的弓和酒，这两年来响遍了半个窑关城。
“冬下还没开弓呢，屋里头倒还有张旧的，下回给老叔捎上。”
顾小七懒懒的回了一句，整个身子瘫在麻包上，冬日的太阳晒的人暖洋洋的，眼睛都不想睁开。野丫头一头枕在腿上，一路不停的嘀咕着：
“屋里没什么盐了，等下要多买些好腌山货，你又不会烧炭，粗炭也要买些备着，柴火熏眼睛，还有鲁大娘家的相思果儿，这一次我要买十斤。还有胖墩儿，也不知道有没有书回来，要找九哥去问问。”
还吃呢，牙都要崩掉完了，至于小六儿，去了军中大半年，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眼看着又到年节，也不知军中准不准回来。顾小七一边心里想着，一边看着天上变幻的云彩，赶车的老叔“吁”了一声，马车停了下来。
“杜班头，这又是闹什么呢？”
顾小七翻了个身抬起头，一班公差围在前面，风中隐隐有丝血腥味吹过来。
“死了个人，也不知道哪家倒霉的。”一个高壮汉子回头看了一眼，随口说了一句。野丫头听到死人，一骨碌爬了起来。
“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人家小姑娘家躲都躲不赢。”顾小七一把按住野丫头的瘦肩，自己慢腾腾的下了车。
三五个赶集的乡亲站在外圈指指点点，徐老叔也凑了过去。窑关因为那一片血原的关系，现在已算不的边城，蛮子不会跑到这内地来，而且好多年都没打仗了，两家都安生的很，那边的长毛皮子城里几个铺子都有的卖，而荒原上的马贼也不会跑到这离城这么近的地方来。
顾小七挤了进去，死的是个男人，青黑的素袍，也不知什么款式，料子看着倒还不错，衣袖上，金线绣了朵花儿，年纪轻轻的，看着比自己也大不上多少。
高壮的班头杜九是一个乡里出去的，看着顾小七后头跟过来的小丫头笑了笑：
“小蛮这多久不见，又长高了，小七什么时候请老子喝喜酒？”
“你狗日的就惦记老子的酒！”顾小七白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径直转身去车上拿过一小坛酒来。
杜九笑嘻嘻的伸手来接，第一下却没拿好，眼瞧着坛子往下掉，却仍是笑嘻嘻的不动，脸色也不曾变一下，顾小七又骂了句“你狗日的”，脚尖轻轻一垫，麻布外袍下摆一兜，酒坛又回到手上来。
“七爷好身手！”周围几个捕手一连声儿叫了起来。杜九抢过酒去一把撕了麻纸封口，鼻子狠狠的吸了一大口，“今年的山串子？”说完又转过头去，看着几个手下，“兄弟们有口福了，今儿个屋里头一个不准跑。”
“新酒你不会让它醒两天？喝都不会喝！”野丫头苏小蛮在旁边嗤笑一声，又递过张封口的麻纸。
一个捕手伸手接过，抱了酒去一旁重新封上，杜九也收了笑脸，认真看着顾小七说道：“前面说的事儿怎么样了？来衙里头帮忙，还是跟我去安平军？”
顾小七这两年，在窑关城里也有了些名声，一手好弓箭，一缸好酒，不少人就动了些心思。窑关不是军城，西边七八个军寨的粮草却在这里中转，常驻的兵痞也不少，杜九作为民事衙门的班头，本身的功夫稀松的很，有时候遇到些事儿，压不住场子吓不住人，就看上了顾小七。
至于安平军，那是杜九给自己找的新前程，大好男儿，总不能一辈子憋在这巴掌大的城里，每天跟人磨嘴皮子。
“哪里都不去，”顾小七又恢复了那懒洋洋的样子，肩膀都垮了下来，“我走了，蛮丫头跑了怎么办？你让嫂子跟我过去？”
一句话说完，腰间软肉又被狠狠的拧了一下，杜九看着他的样子，知道年轻人的主意不可更改，也不再劝，话语中却透着些惋惜来。
“不去也好，年纪轻轻的你这根独苗，只是可惜了你这一身本事。”说到这里停了停，语气又突然热切起来。
“等将来老子得了功名，一定在中都最好的地段开家铺子，你在城外庄子里酿酒，老子就在城里卖，一坛少了五十贯，老子直接打他出去。”
“这可是九哥你说的，随便你卖多少一坛，我家小七只要你三十。”苏小蛮麻溜的接了一句，小脸上满是得意。杜九唬她个鬼脸，转过身，一队七八个兵卒骑着马“嘚嘚”的跑了过来。
“散开散开，一群贱坯子回屋头炕上日弄婆娘去。你，这些都什么人，没关碍的都赶远些。”
领头的军汉一面吼着甩了两记空鞭，杜九见他朝着自己，回头看着顾小七说道：“这帮杀才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两天城里头闹的很，你们小心些，早些回去。”说完喝骂两句，朝着那兵卒迎了上去。
顾小七瞧着那队兵卒一身边军打扮，连忙拉着苏小蛮的手回了车上，老叔吆喝一声，车轮又转动起来。
“我们去中都卖酒好不好？”苏小蛮又把头枕上顾小七的腿，小眼睛里全是星星。一坛三十贯，一缸六百贯钱，还不知道要用多大的箱子来装，也不知道中都附近山多不多，山上山串子多不多，够不够拿来做酒。
顾小七没去打扰她的发财梦，他也曾想过去中都的问题，只因为丫头的身子不大好，或许是真的小时候太虚的缘故，身子总是凉凉的，大热天的一觉睡醒，脚都是冰的。窑关城的大夫看过两个，试过些药方也没的效果，连为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推荐他们去中都，帝国中心大城，想来大夫本事大些。
所以顾小七这两年来一直在努力的赚钱，但是实在有些难，当初搬到乡下来花销了一大笔，前一年才还完了债，现在才存了不到二十贯，窑关到中都千里迢迢，一路上车马吃喝都不知要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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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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