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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越陵暗想,这李实倒是好兴致,竟然撺掇着刘德喜和钟不离与他一同看戏,真是心思巧妙——本来双方间剑拔弩张的谈判竟然变成了轻松惬意的品茗观戏,从这一点来看,这个李实为了营造出缓和的对谈气氛,委实是下了一番苦心。
只是不知道刘、钟二人会否领他这个情,双方达成一致。
阁楼中三人各自品茗,片刻之后,李实打破沉默,对着钟不离道:“钟会主,听说最近金陵会和官府衙门起了点小冲突,未知是何因由,可否说与我知晓?”
终于说到正题了,孙越陵不由竖起了耳朵,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江南的雨下的快也收的快,此时,下了小半天的微雨已然停住,整个阁楼院墙内弥散着雨后的清新空气,薄薄水气笼罩在花树之间,更是让人心旷神怡。但孙越陵没有欣赏雨后美景的心思,在他功聚耳目之下,阁楼中的话语一字不差地传入耳中。
钟不离洒然一笑,道:“让李公费心了,事情是这么回事。巡抚衙门奉了上命,要查封江南的书院,我金陵会所属的鹤山书院恰好正在其中。毛大人和王大人率领衙门差役前来查封鹤山书院的时候,由于犬子钟晏松不知内情,不明原由,一时冲动之下竟然率领会中兄弟与官差作对,导致双方发生了一些不必要的冲突。”清咳了一声,继续说道,“事发之后,犬子和鹤山书院的一些学生被巡抚衙门所缉捕,关入了大牢之中。其实,他们这些人也只是一时激愤之下才冲撞官府,并不是真的想要与官府作对,只是大错已经铸成,他们就算是心中悔恨也为时已晚,无法回头了……”
“原来是这样啊!”李实转过头来,对着刘德喜笑道,“刘公,你也听到了,金陵会的这些人也只是激于一时之气才冲撞了衙门官差,他们都是一些年轻的学生、刚入行的商贩,又哪里会真心跟官府为敌呢?此刻他们心中肯定充满悔恨,悔不当初。此事还望刘公仔细查明原委,看在他们年少无知的份上,从轻发落了吧?”
刘德喜径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淡淡道:“李公,你这话可就不对了。金陵会带头闹事,阻扰官府办差,这可是证据确凿,百目共睹的事情。况且他们行为恶劣,打伤官差十数人也是不争的事实,怎么你身为朝廷要员,反倒帮着江湖市井中人说起话来?”
此话一出,钟不离脸色顿时变作铁青,冷冷一言不发。
李实陪着笑,劝道:“刘公,他们这不也是出于一时义愤吗?你也知道,这些个书生学子们,最注重的就是圣人之言、孔孟之道,如今他们赖以为信仰的书院被封,自然是心生怨懑,难以自制。人在激愤之下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也是可以理解的,你刘公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再计较这许多了!”
刘德喜轻声嗤笑,油然道:“李公,非是我不欲相帮,而是此事乃是由巡抚衙门毛中丞一手负责,我也只是一个敲边鼓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孙越陵听到这里心中暗自冷笑,这个刘德喜真是做作,明摆着不愿为金陵会等人脱罪,却说什么此事乃是毛一鹭全权负责,跟他没有丝毫关系。
钟不离终于不再沉默,转向刘德喜道:“刘公,此事虽是毛大人全权负责,但您可是钦差大人,代朝廷决断,莫说是毛一鹭,恐怕就是南京政事堂的六部大人们,也得看您的脸色、听您的吩咐行事吧?您如今在江南可是一言九鼎,分量极重,有什么事是您办不成的?”事到如今,他也不介意放低姿态劝说刘德喜一回,反正自己也留有后招,也许这番劝说能够令他回转心意也未可知。
刘德喜哈哈大笑,道:“钟会主说的真是动听,老朽一介宦人,官低职微,哪有如此本事。倒是你金陵会财力雄厚,势力庞大,笼络了江南大批官员,就连内宫织造局也沦为了你金陵会的门下说客了!”
这一番话却将李实也绕了进去,李实闻言不由心中一凛,不是滋味。
刘德喜的这一番话可谓是毒辣之极,不仅不给钟不离丝毫面子,顺带着还讽刺了李实一把,暗指李实贪图富贵,禁受不住金陵会的腐蚀拉拢,织造局衙门已经沦为了金陵会的附属帮衬。
这话太不留情面了,李实正要反唇相讥,却听得钟不离正色说道:“刘公此言差矣。一者,金陵会虽是一方商贾,但毕竟也是大明子民,做的是正经的买卖,绝不是那些江湖匪类可比;二者,织造局衙门素来与我金陵会有些生意上的往来,金陵会仰仗着织造衙门才得以在江南讨些口活,绝非刘公言所说的那般;三者,李公今日能够前来,乃是在下费劲唇舌百般劝说之故,李公为人谦和,素以大局为重,不忍金陵会陷入泥潭之中,不得已才出言相劝。刘公您是误会了他的意思了!”
刘德喜嘿嘿一笑,道:“如此说来,咱家倒是个不顾大体、扰乱清规的人了?”
“不敢!”钟不离站起身来,对着刘德喜施了一礼,继续说道,“刘公乃当今圣上身边红人、九千岁督公心腹之臣,自然是心胸开阔,有容人之量。此番犬子惹祸一事,还望刘公高台贵手,放他一马。只要此事了却,金陵会感激不尽,必当奉上重礼以谢刘公之恩情!”
李实此时也附和道:“是啊,刘公,你就高抬贵手,放过那些不懂事的年轻人吧!”
刘德喜斜眼睨着李实,道:“李公,你如此帮着金陵会说话,真不枉了厂公将你派来江南一遭。”
钟不离心中转冷,直觉感到此番对谈可能谈不出什么结果来,不由冷笑一声,道:“刘公公,巡抚衙门抓了犬子和那些书生们不假,但您也要知道,这里是江南,是东林源起之地。实话跟您说吧,钟某此番前来,亦是奉了高、周等人的嘱托,希望能够与您达成一致,倘若事情到此为止的话,别说是金陵会,就是东林诸公也会视您如恩人,从此对您感恩戴德,敬若贤明;要是您执意如此,定要将潭水搅得浑浊不堪的话,那么东林诸公和我金陵会也不介意陪着您玩下去……”
“哦?”刘德喜眉毛一挑,反问道,“我要是执意如此的话,你们能够如何?”
钟不离冷笑不止,道:“士林清议、百姓同声,要是事情真到了不可逆转的那一步,官府衙门不惜激起百姓民变的话,那钟某也无话可说了!”
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钟不离的一番话,不禁让刘德喜想到了万历朝时苏州百姓反矿监和税监的斗争,不堪压迫的苏州百姓在有心之人的撺掇之下发起暴动,杀缇骑、烧府衙,逼得宫内太监狼狈逃走。如今钟不离说出这番话,分明就是以此来作威胁,不惜拼着再次发动一次暴乱来对抗阉党的压迫。
可是时过境迁,如今已不是万历掌朝的时代了,而是九千岁魏公公独断乾刚的时刻。今时今日,钟不离居然还敢以此来做要挟,顿时让刘德喜怒火攻心,不由长声而笑,声如夜枭鸣啼,道:“钟会主,你的意思是,要是我们不放了那些人,不放弃对东林的打压,你们就要再次发动暴乱?”
钟不离冷冷道:“这都是被你们逼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实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膛目结舌,看着他们两人,口中啜嚅道:“这……这……二位息怒……息怒啊……”
刘德喜冷笑一声,道:“钟不离,看来今日你是不想走出这闻香阁了?”
钟不离叱道:“你留得住我么?”话未说完,朝着窗外一抖手,“鹫”的一声,一支袖箭划破夜色,刺向了无尽的苍穹,紧接着“砰”的一声在高空中爆炸开来,化作千百点红霞朝着四下弥散。
这是钟不离早就拟定好的计划,如果发射的是绿色的火箭,则代表着谈判顺利;如果发射的是红色的火箭,那么说明谈判失败,随即展开营救计划。
远处一直潜伏在巡抚大牢附近的杜英、马杰等人看到红色云霞映照半空,随即明白了会主的意思,猛地下令道:“大家随我来,即刻动手。”说罢,带着人手朝着大牢正门奔去。
阁楼二层之中,钟不离带来的人看到火箭讯号爆炸,二话不说,双双从椅中弹起,手中兵器扬起,朝着戚辽和另外一人砍去。
阁楼中,刘德喜看到钟不离发出火箭讯号,再次冷笑道:“钟不离,此时叫人已经迟了。为了对付你,咱家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金陵会煽动暴民作乱,罪不容恕,今晚便是你伏法的时刻。”
钟不离长声笑道:“就凭你‘温柔一剑,无名之流’?”说罢,不等刘德喜反应过来,率先动手,背负长剑来到手中,破空有声,朝着刘德喜飞刺而去。
刘德喜飘然后退,同时手中拂尘扬起,朝着窗外一扫,一股阴冷的劲气迸射而出,“噗”的一声,登时将悬挂在孙越陵斜侧方的彩灯打灭。
孙越陵吃了一惊,还以为自己的行踪被刘德喜发现,却原来他是运劲打灭了彩灯,也不知道是何用意。但他身在高处,一瞥之下,只见彩灯熄灭后,后院墙上突然涌现了七、八名身负兵刃的黑衣人,正一个个跃下院墙,快步朝着阁楼奔来。
此时此刻,已经不难猜测这些都是刘德喜布下的伏兵,正是看到彩灯熄灭的讯号后才轰涌而来,打算加入战团合力擒杀钟不离。
阁楼之中忽然“轰”的一声爆响,桌椅横飞,茶水飞溅。刘德喜和钟不离已经过了一招,劲气澎湃之下,阁楼中瞬时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李实此时已经护着凤离躲到了楼梯口,兀自对着他们大叫道:“二位,切勿动手,切勿动手啊!”
可是此时已经没有人再听他的,刘德喜一边应付着钟不离,一边叫道:“李实,你袒护乱党,包庇贼枭,来日我一定将此事上禀魏公公,你就等着处置吧!”说罢,手中冰丝拂尘在劲气催发之下,化作千丝万缕、无孔不入的钢针,朝着钟不离诸身要穴攻去。
钟不离有备而来,又岂会惧怕刘德喜的攻势,何况他在这里拖延的越久,杜英、马杰营救钟晏松、张溥等人的机会就越大,于是怒吼一声,不退反进,一振手中长剑,朝着刘德喜迎去。
虽然刘德喜二十年前威名耀于江湖,剑法更是阴柔诡谲,但他心中丝毫无惧。他的剑法在江湖上也久有盛名,仗之横行江南十数年,群小慑服,他就不信自己敌不过刘德喜。
与此同时,阁楼二层中的打斗也愈来愈激烈,兵刃交击、劲气爆响之声不断传入耳中,双方各自带来的两人已经交上了手。
此刻,从后院奔入的那些黑衣人,有的登上阁楼基座,撞开大门,企图顺着楼梯登楼;有的干脆就展开身法,直接跃上二楼,准备加入到战团当中。
孙越陵犯难了,自己究竟是坐山观虎斗,还是偏帮金陵会呢?瞧这眼前的阵势,刘德喜显然是打算将钟不离彻底绞杀于此,设下的那些埋伏者个个武艺不俗,如果让他们冲到三楼与刘德喜合围的话,钟不离势势必难以抵挡。但要是贸然出手的话,可就违背了自己与戚辽定下的约定,说不定还会给风华社惹来无尽的麻烦。
这些想法在脑中一闪即过,正当他左右为难之际,一名黑衣人忽然蹿上了第三层飞檐,恰巧立身在他身旁,一瞥之下,正好看见了正蛰伏在屋瓦上的他。这人大吃一惊,想不到檐角上居然还潜伏着一个人,一时惊惧之下以为是金陵会的人,于是二话不说一刀朝着他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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