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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县鬼地，北境大荒。
千百年骨砖血泥筑就的莽中城，成了这万顷寒林中生锈的钉子。
它曾经短暂宣示着人族对于莽荒之地的征服，但如今斑斑驳驳，早已被此地亘古苍老的历史彻底同化为了一体。
哪怕是城里城外的人们，也不知何时起，失却了祖先披荆斩棘的雄心壮志，反倒懵懵懂懂地在这蛮荒巨兽的口鼻下繁衍生息，婚丧嫁娶，过起了与锦绣江山里的人们一般无二的日子。
千万人死去，又有千万人生下来。
而我们的故事就开始于，莽中城边一个小氏族的新生儿，一同出生的这一日。
这一日被称作这个氏族的娩日。
本书的主人公也生于此日，而此时他刚刚出生，还没有名字，但我们想从数十个新生儿中区分出他来也并不难。
他是一个刚刚出生的男婴，皮肤微红，皱巴巴的，未褪的胎毛上还带着些没擦干净的血渍。他一双大眼睛却早已睁开，浑浑噩噩地打量着周遭的世界。
亿万里外，夕阳铺陈下如锦似缎的余晖，四周是此起彼伏的哭闹吸吮声，还有他们母亲们抚慰的吟哦。
而他却是唯一一个身边没有母亲照料的孤儿，他没有嚎哭，也没有人安抚他，只是双手抱着一块带着花纹的玉坠，笨拙地噙在嘴里吮吸着，像这块还带着自己母亲体温的玉坠，是一块蜜糖。
莽林深翠。莺啼猿唱，虎啸狼嘶。
夕阳便在此时又斜了一点，温暖的光扫过草地，又爬上树梢，最后漫散在如血的云霞里。
林中开始变得潮湿，雾气如丝，渐渐在树与树的冠盖之下纺织成素白的帷幕。
人声开始嘈杂起来，在他耳中汇成一股股等待解析的信息洪流。
最先开始的是女人们的悲泣，她们也不能在自己孩子身边呆过久的时间。然后远远传来的便是男人们的劝解与催促。当成人的声音都消失在了这愈加浓稠的林雾中时，被遗弃在林中草地上的婴孩才有了一两声试探性的啼哭。
婴孩的哭声没有引来预想中自己母亲的抚慰，终于试探性的啼哭变成了真正的嚎啕大哭。那些原本玩得开心或睡得香甜的婴孩也被这哭声逗引，汇流到了这赞美新生的合唱之中。
我们的主角是唯一一个没有哭出声的，他只是听着这些断断续续传来的声音，脑海中在慢慢解析其中所能获得的信息。
是的，哪怕他出生还没有两个小时，就已经能够听懂这里的人所说的大部分的话语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为何生在了这里，但是早在几个月前，他还在娘胎里时，就已经能够听到外面的人说话的声音，就已经能够用自己还未发育完全的小脑瓜解析这种从未有印象的语言了。
在薄雾将起的密林里，在婴孩哭声的合唱中，他还在美滋滋的吮吸着那块玉坠，光溜溜地在草地上滚来滚去。
从他这几个月零零碎碎获得的信息来看，接下来他们这些婴孩将要独自面对的是一个名叫天择的仪式。
这个氏族不知道用了什么样的方法，竟然能让一年中所有的新生儿都出生在同一天。这一天便被叫做娩日。
而紧接着娩日的第一个夜晚，便是天择。
天择中除了新生儿是不能有其他任何人在场的。这一夜，天神地祇均会派自己的使者到场，检较每一个婴儿：合格者，生神发给其寿元；淘汰者，死神取回其魂魄。
他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脑海中这些早熟的理智与知识来自何处，但却并不妨碍他对于接下来自己将要面对的事情进行一些解读：这个带着鬼神择生色彩的仪式，应该就是资源匮乏的氏族挑选健康新生儿的一种方法吧。毕竟体弱多病或先天有疾的婴孩在野外是活不过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的。
他觉得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那难道这个世界上还真的有天神地祇吗？
他一边玩弄着那枚微微温热的玉坠，一面胡思乱想着能做些什么让自己活过这个夜晚。玉坠并不名贵，细看上去带着一圈圈螺纹，像是一个大号的半透明的蜗牛壳，这时早已被他无意识地噙在嘴中，让唾液濡湿得愈加透亮。
天光敛尽，林雾渐稠。
男婴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了几眨，他觉得自己有些冷了。手脚一个打晃，玉坠掉下去，落在他的大脑袋旁边，男婴迷蒙地瞅了瞅自己的手心，又有些懵懂地瞅了瞅自己的脚心。
都没有！
一时，他急得手脚乱蹬，嘴里竟也发出了奶声奶气的呼喝。
终于，身子一歪，他成功地侧躺了过来，看到了落在草地上的玉坠。按道理来说，刚刚出生的他应该还不能完成这样的一系列动作，但显然他的身体状况，可能远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好些。
经过一番挣扎，他竟然神奇地完成了翻身的动作，四肢虽然还颤巍巍的，但刚刚出生几个小时，他竟然能够慢慢地爬行了。
在北境仲春，夜色笼罩的树林还是有些阴冷的。他毕竟刚刚出生，浑身也是光溜溜的，若非是生来就体格强健一些，恐怕这时也早就受不住了。
不管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还是那些不知何处而来的理智，都在督促着他尽早找个背风避潮的地方。
他爬得并不快，但在这木盛草稠的莽林也并不缺乏可以容纳他小小身躯的窠臼。
他终于在稍稍远离其他孩子的地方找到了个还算温暖的草窝，这里也许是某只林中野雉留下来的，但至少今晚它属于这个孩子了。
月光渐渐为林雾渲染上一层神秘的辉光，如果说必然有超出认知的神秘事件发生，那么它们就该发生在这样朦胧的辉光里。
他浑浑噩噩，睡了复醒，醒了复睡……深夜时分陡降的气温终于让他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他的眼神中带着疑惑，薄雾轻风，春林夜露，按说不该有这样陡然下降的气温的。
远处的婴孩们哪怕被紧紧包裹在皮裘之中，此时也有不少被冻得哭了起来。
如果林雾原来可以形容为云白，那么如今也只有称为缟素了。一切都似乎在此时被染上了一层凄厉的颜色。
男婴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但却直觉意识到了危险。
林木的阴影叠着阴影，从男婴眼中望去，只有两点青幽的星光透叶而来，像是死神的眼睛……
他心慌起来，心跳声如重锤响在耳边。那挂在胸前的玉坠也应和着那无助的节奏，微微颤动着。玉坠微微发热，比原本母亲遗留的体温更加热了一些，但男婴没有丝毫察觉，此时他的心神全都在不远处那飘飘荡荡的一点鬼火上。
鬼火突兀闯入了男婴的视野中，似是在此之前它已经飘荡了很长的时间，只是这时刚刚被他发现一样。
男婴虽然没有关于自身的情景记忆，但却也天生理智，哪怕受限于功能尚未发育完全的大脑，思维稍稍有些迟钝，但见识与知识还算丰富。他知道所谓鬼火是怎么回事，也见识过，这东西本不该让他产生什么特别的情绪。
但今天，这个世界的这点鬼火却是不同的。
一看到它时，男婴就禁不住兜头打了个冷颤，那阴冷不触皮肉，不透肌理，直接将灵魂冻僵……
男孩直视着青幽的鬼火，脑海中山呼海啸，一万个念头闪过之后，在他心头萦绕的便只剩下了一句话：恶鬼如果都存在的话，那么天择中的神祇真的会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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