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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时坐了顶小辇回来,还未到含章殿,便看见殿前立着好几个宫人,皆提着灯笼挠首不知所措的样子。
恐怕千古以来,帝后新婚之夜,王后被拐走还是头一回。
晴芜眼尖,瞧出辇上被狼毛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是瑾时,急跑上前,连手里的灯笼也不要了,扶着辇轿切问:“王后这是去何处了?满殿的人顶着脑袋都要急哭了。”
瑾时的脸色煞红,满殿的人……岂不是连敬慈宫的燕太后也惊动了么?
虽然燕太后被禁于后廷,但毕竟是做过帝王的女人,帝王风仪在她一个妇人身上竟出奇的相得益彰。
她曾是这天下最尊贵最有权势之人,瑾时初进宫时去拜会过她。那日她在抚德殿作寻常妇人打扮,铅华洗尽,头上连一柄金簪也无,素衣禅纱,单手执一书卷靠在芙蓉榻上,眉眼压得极低,一抬眸一转目,皆还能瞧出从前做帝王时的有一无二。
她同瑾时说话倒很亲和,问她路上行了几日,可曾吃苦,故国祖母身体可还康健,句句是贴心的体己话,瑾时不知为甚却总觉得这样的问话倒似皇帝突然来了兴致在前朝询问臣子家中几何,像极了招安的情形。
瑾时有几分惧怕她,见了面就算她半点也无从前做帝王时的盛气凌人,瑾时还是怕。或许是临行前祖母分外忧心商国燕太后同她说了许多燕太后为妇不仁的事的缘故。
瑾时下了辇,便有宫人端了一小盏的姜糖水来。
瑾时端起茶盏,漱了一口,问:“太后那有人来问么?”
晴芜回道:“昨日大婚太后并未出行大典,想是王上的缘故,后廷的事,王上或不会让太后插手罢……?”
瑾时笑了下,哪里有那么简单。
萧淳于即位三年,三妃六嫔皆无所出,瑾时今夜瞧他哪里像是在那事上不成事的模样,定是这后廷内有文章的缘故。
从冰天雪地里回到地龙烧得旺极了的寝殿,一个哈欠上来,瑾时便困顿了。
“王后若困了便睡吧,眼下掐着时辰还能睡上一个时辰。”
晴芜这边还说着话,她那边一头倒向枕头,拥着衾被,一忽儿功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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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北境的夜极长,瑾时被晴芜轻轻推醒的时候,外面的天还是全暗的。
“王后起么?给太后定省的时辰不要误了。”常侍奉端了温水盆,绞了帕子让瑾时净手。
瑾时睁开眼,一副还未睡饱的样子。
常侍奉笑说:“都是做娘子的人了,还攥着做女儿时的脾气呢,这里是商王宫不比在天元,懒起不得。”
老太后把多年心腹常侍奉陪给了瑾时,瑾时见她犹见祖母,心头一阵熨帖,很快便从床上起来了。
“今日宣瑾阳和禄王进宫谢恩,姆娘打点好恩赏的东西了么?我瞧商王宫陈饰摆设一概就简,想是舍不得拿出什么好东西。若是官中的物什不够体面,姆娘从我私库里贴补些。”
常侍奉举着篦子贴着她的头皮,轻轻为她顺发,道:“王后怎么这样想呢?礼册昨夜奴看过了,商王待王后慷慨宽厚极了,平国公受的赏赐竟比禄王的体面少不了几分,想是因为王后惯来珍重平国公的缘故。”
瑾时怔怔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心里一阵轻鄙。
哼,他那样一言不合便半夜抛舍女人的人,会这么大方?不过都是做样子给两国臣民看罢了,真叫他封赏,定是割肉一般,只怕极不情愿呢。
“王后知道么,奴以前见过商王。”
“以前……?什么时候的事?”
常侍奉一边替她挽鬓发,一边温吞道:“好似还是崇德年间的事,那时候您的父王正当盛年,彼时老商王新丧,燕太后振臂摇旗为万人所呼万岁,商王那会儿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子,被燕太后送入天元为质,奴跟着太后在宫宴上见过商王的。”
常侍奉感慨道:“那时候才只有五岁的宁安郡主在宫宴上还哭着嚷着要嫁质子,寿王被小丫头气得半死,颜面扫地,直让寿王妃回府教女呢。”
“啊,却原来是为的这个缘故么。”难怪听到她要嫁来商国,宁安进宫走动突然变得频繁。
女人的那点小心思啊……
瑾时道:“难怪他昨夜同我说话,口音倒不如宫人的浓重,我同他言语几个南地的字眼他像也能听懂似的。”
瑾时问她:“姆娘以前怎么不说起呢?商王曾入天元为质,这样的事从没有人提起,竟如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常侍奉缓缓道:“如今商国乃中原霸主,谁又敢轻易提起那段商王为质的往事呢?总归是不光彩的事,况如今天元还得看着商国的脸色,关系本就颇妙,太后不让宫人们同王后说起,自是有她的用意。”
瑾时点点头,深以为很有道理:“祖母素来是顶聪明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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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敛完毕,瑾时撵着凤驾并一行宫人前去敬慈宫向太后请安。
新妇不只她一个,从天元随嫁来的几名媵妾并着之前送来商国的氏族女儿,商国后廷一下多了许多南地春/色。
南地的女儿大多肤色白皙,乌发如云在鬓,较之北境高硕的女儿显得娇小许多,就连说话的口音都糯糯糍糍的。
很可惜,远在异国他乡,宫里独有的一小撮儿南人没能紧紧抱团,反倒暗中生有嫌隙。
先来的几个氏族女儿出身也同样高贵,可比之媵妾却是无名无分的。氏族女比瑾时送嫁的队伍早来商王宫好一段时间,她们不敢欺侮到瑾时头上,拿捏剩下的几个媵妾却还是很有颜色的。
瑾时的凤驾还在路上,便听一同前去敬慈宫请安的氏族女在底下窃窃私语:“一样的身份,谁还比不得谁高贵?不过是几房妾室,还真拿自己当个角色,若他日我挣了前程出来,到时候谁给谁端茶敬水还不知道呢!”
旁边几个媵妾被激得气了个半死,还没冲瑾时哀嚎叫天,便听远处幽幽传来一声冷讽:“妾室?这后廷除了王后谁人不是妾,就连敬慈宫太后,未被先帝封后前也只是区区妃子妾女,本宫倒要瞧瞧做个妾室是如何招人嫌恶至此了!”
瑾时靠在凤辇的大扶枕上,眼睛懒懒掀开一丝缝隙,远处四个宫人抬着的辇轿上同样坐着一个花容月色的女人。
瑾时记得她,好像是三妃里的宸妃来着,也是萧淳于最钟爱的那个,他赐她殿名冠诸封号。
紫宸是天子居所,他给她宸字,是提点众人宸妃乃是他心尖之人么?
宸妃下辇同瑾时拜礼,瑾时稍坐直以示受礼。
宸妃仰起面来问瑾时:“王后,妾不知何故招人生厌,还望王后提点一二。”
她不称臣,称妾,显然是刚刚那口气仍未平下去。
瑾时拢了拢手上的手炉,半挑起眼去睇她,不紧不慢回道:“天好冷,姐姐不起么?”
就这么在地上拜着,冻坏了她可赔不起。
宸妃依旧不卑不亢:“王后好心性。”
她从地上起来,眼锋流转过那几个并作一堆的氏族女,冷笑一声,再朝瑾时拜以一礼便往自己的辇轿去了。
几个氏族女如获大赦,不约而同轻吐一口气。
瑾时见她走远,复又软瘫在扶枕上,懒懒地问:“建西康氏的病还未好全么?”
自她入商王宫起便未见过这位氏族女儿,想来必是天姿国色犹抱琵琶半遮面。
底下有人接应:“说是病症惯像是时疫,王上昨夜已叫人将她置开来了,好容易等到王后入商成婚,却在这时候病倒了,想是命薄无福侍奉不起帝后。”
瑾时的眸色起了变化,眼底的幽光愈来愈暗。
忖了片刻,笑了一声。
如此说来,她倒要好好谢谢他,无形中替她料理了建西康氏,省的她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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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又走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瑾时一行才到了敬慈宫。
每回来敬慈宫,她都心若擂鼓。
这对气氛诡异的母子,没一个能让她敞开了胆量过日子。
她来时,萧淳于已经在殿上坐着了。
太后见了她,很有几分热络,受了大礼便赏了好些糕点让瑾时坐到她身边来吃。
萧淳于不喜聒噪,殿内的女人虽多,却也无人敢在他在时闲扯出言。
倒是瑾时和太后两人相谈甚欢的样子,空寂寂的大殿,不时响起她和燕太后的笑语声。
太后说到尽兴处,还会问商王:“儿,你还记得么,你小时候也和王后一般,很爱吃这殿里的栗子枣泥糕,有一夜吃堵了胃肠……”
萧淳于面无神色打断:“儿子大了便不甚喜食甜物了,王后是南地之人,自然喜甜。”
太后也不讪下脸色,依旧波平无奇地道:“你若像你父王该多好,可惜你像我。”
像父王,一生听命于她,受制于她么?
萧淳于不以为然,冷哼了一声。
瑾时嘴里夹着糕点,颇有几分好奇的问:“王上何处不像先王了?”
他像燕太后不假,燕太后是大商第一流的国姿,他承了燕太后的模样,母子两个俱是人间难得一见的颜色。
太后慈爱地笑睨着瑾时:“他父王嘴硬心软,哀家么……嘴软心硬。”
她这个儿子,在外人看来奉母至孝,表面功夫一样不落,每日晨昏定省纵是公务挂身也无一日不请安,只是其中冷暖也只有局中人知晓罢了。
他怨她狠心将当初犹是稚子的他送入天元为质,他怨她夺了他萧家的江山霸占王位十余年。
可他终究是年轻,还不懂何谓时事造人,不懂何谓天予之人弗受将会酿出怎样的一场天大祸事。
目光定定看着商王,燕太后软软的问:“王后,你呢?你的言语很软,心可也一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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