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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艽痴痴发愣,半天了也没反应过来。
瑾时用眼梢打量着她,这位闻小姐生的很有几分英气,眉峰凌厉,鼻子也生得好,山根粗重鼻峰高耸,单看上半张脸便道是个木兰身,可看下半张脸,两靥梨涡浅缀,一张樱桃小嘴生的娇怜可爱,这样一张既英气又粉嫩的脸,就连瑾时也觉得生的也太好了些。
宸妃的美是国色天香,闻晏艽的美却是如兰如雾,清冷而朦胧。
草原上燃起熊熊篝火,火势冲天,染得天都红了一片,鼓乐声渐起,浓醇的酒香遥遥飘来。
晏艽坐在她的身边结草戒指,瑾时干脆躺倒在地,双手枕在后脑勺,闭目养息似的两只眼睛轻阖,她问晏艽:“你的名字是哪两个?”
晏艽垂着眉眼:“九州清晏的晏,艽便是荒野的那个艽。”
瑾时依旧阖着眼叫人猜不透喜怒,心里却有几分同情这位闻家小姐。历来女子之名多冠以香草珠饰的含义,她的名字唤艽,是为荒芜之意,对比她长姐的薇字,不知低到了哪里去,亲疏贵贱高低立见。
瑾时从草地上撑掌起来,懒理衣裙,随后将髻上的七翅斜凤钗拆了下来,插到她的头上,轻轻道:“本宫喜欢热闹,你也太素净了些。”
晏艽明显受宠若惊过度,抬眼见瑾时眉眼平和,思忖她并没有什么恼怒之意,便稍稍放下悬着的心,双手呈上自己结好的草戒指。
瑾时撷来戒指就往手指上戴,尺寸不宽不紧刚刚好,满意的来回翻转手掌去看。
晏艽探手去摸顶上的凤钗,冰凉沉重的足金凤钗戴在头上,心中惶恐不定。
她刚要摘下,便听瑾时一声呵斥:“摘下来做什么?戴着罢。”
晏艽的手立即顿住。
瑾时格格颤笑了两声,气喘不定撑着腰道:“晏艽呀晏艽,你既然想到我这里求富贵,那便也应该懂物物相换的道理。你们大商不是有个什么结草衔环的报恩故事么?我也不要你别的,时常进宫来陪我玩就行,还有,我瞧你马术了得,要你倾身相授不准留什么老底儿。”
晏艽越发愣眼,时常进宫……?做王后的相马先生……?
这哪里是报恩,分明是天大的赏赐呀……
远处有沉稳的脚步声,鞋靴擦着沙草,低沉沉的发出闷响。
两人不约而同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青黑玉带金鳞长袍的身影缓缓踱步而来。
晏艽立刻紧张起来,起身欠了一礼,便道:“臣女须得避讳御驾,还请王后勿罪。”
说罢便风卷残云般朝夜幕深处走去了。
瑾时朝远处那个缓缓而来的身影白了一眼,好不容易捉住了这么一个好玩的人来作伴,偏生他要来搅浑水,坏她好事,不惹得他一身腥还真是说不过去。
她从草地上起来福身相拜,“王上。”
草原尽头最后一弧的红日也沉了下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了星辰明月和远处的篝火亮光,他的脸在幽光之下,笼上了一层夜色的寂寥。
“男人们去深林打猎,灰头土脸一身猎了上百只猛烈的兽禽,王后便是这样坐享其成候着你男人的么?”
众女眷皆在帐前翘首盼着矫雄男儿满载而归,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偷闲似的躺在草坡上,他坐在马上眼睛在底下攒攒的人群里来回扫视,就是没寻着她的身影。
他黑着半张脸,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也不叫她直身起来。
事实上她这个王后确实做的很清闲,王廷内务,妯娌叔伯表亲,哪一样都用不着她操心,早在她嫁到商国来之前,他都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许久没见她,她变得沉敛了,要是往日他在她面前摆帝王派头,她就算不跳起来,也会嘴皮子痒痒口诛笔伐几句。
萧淳于渐渐拧起眉,甩了袖,哼声道:“起来罢,你刚刚是在和谁说话?”
瑾时直起腰来,垂着眉眼回道:“是廷尉府的小姐,与臣妾尚算投缘,闲聊几句打发光景罢了。”
“廷尉府么……”萧淳于的眼睛微微眯了下来,目光渐渐变得严厉,声音却放柔了道:“王后若喜欢,挑几个女伴也是应当。孤的家室本就亲眷不渥,几个亲王命妇进宫问安也不见你与什么人亲近,若是嫌闷了,找些说体己话的人解个乏,时日便好过了。”
原来他也知道她的时日不好过啊……瑾时的鼻头忽然泛起一阵委屈,明明一个多月没见,他却装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他难道不记得是他敕令几十个禁统军围困住她的含章殿么?
萧淳于撩起袍幅在草坡上坐了下来,随手在绒草堆里拣起一片薄叶拈在指间。
“不坐么?”他拉她坐到身边,手指夹着薄叶含在唇齿之间,轻轻擦碰着薄唇,好像是在摸准音调。
薄叶在翕翕合合的薄唇间微微抖出些尖锐的乐音。
“王后不痛快么,怎么许久也不说话?”
明知故问啊这是,瑾时轻翻了个白眼。
注意到她眼里的小动作,他居然也不生气,还很舒朗地洪笑了两声,“你要知道这天下能让你不痛快的人就只有你男人,其余的人,只有你给他们不痛快的。”
瑾时心里很想说:那还真谢谢这份殊荣了,不过她可不像他那么刁钻难伺候,起码至今为止她都没有寻过任何人的不痛快。
他逗她:“还不肯开口与孤说话么?要不孤给你吹个曲子,你消消气儿?”
瑾时跟个木偶人似的没有一点表情,大大的两只眼睛没有情绪地看着他。
他拿叶子吹曲的功夫不赖,薄脆的音调,气息稳定连续,一曲下来竟寻不出半点破绽,只是这样的小把戏上不了台面,以前在民间的时候瑾时倒经常见几位村里的阿哥在田里做活无事时拈了叶子来打发时光。
瑾时问他:“王上什么时候学会的?”
就连萧淳于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记忆含混的道:“或许是在天元吧,以前在质子府无事的光景多,寻些把戏来习练也是正常。”
他忽然顿了下来,眼睛定定打量着她,良久才问道:“前朝是非多,廷尉府不愿搅这趟浑水,王后与孤一条心,孤会记得王后的这份情。”
其实她这么做一部分是误打误撞替他笼络朝臣,但更大一部分是替自己笼络外臣。她从天元嫁到大商,带了无比丰厚的嫁妆,可是朝中却没有任何支持她的势力,嫁妆尚且没有用武之地。这段时间她也算明白了一些,宠臣依附于权势,她在这个位置除了让人攀附,更重要的是聚集起层层不灭的围墙,让这些宠臣围墙替自己去挡刀光剑影。
也算是她讨好萧淳于罢,谁也不会和自由过不去。
“孤今日猎了几张成色不赖的兽皮,叫下头瓜分了去,也不知那些个有没有眼色替孤的爱妻留一份。”他目光明亮,眉宇之间含藏的得意之色依稀可看出白日狩猎时的雄雄风姿,“兽皮倒也不稀罕,王后什么时候想要,孤随时愿为王后鞍前马后,倒是今日得了个小玩意,王后替孤养起来罢?”
瑾时一听小玩意自动领会成野兔,刺猬球之类的,全不料他从袖窝里掏出一只白乎乎胖墩墩的鸟蛋来。
瑾时吃惊道:“这是什么鸟的鸟窝里来的,快快放回去,怕鸟妈妈瞧见窝里少了只,再放回去也是不要了。”
萧淳于很自然地轻拢了她的肩头靠到自己的怀里,小心地把鸟蛋放到她的手里,含笑道:“你养着罢,等孵出来瞧瞧究竟是个什么蠢模样,也不枉孤小心翼翼焐了它一下午。”
瑾时有些嗔怪道:“你这偷鸟蛋的贼人!这鸟蛋虽然还温乎乎的,但不见得能确切孵化出来。”
萧淳于下巴轻轻顶着她的乌发,轻笑着说道:“匪有匪道,孤也算手下留情只摸了一个出来,一窝里还剩了好几只,够叫那母鸟操心的了,孤请王后替它分担为母之责,它还需感激孤王才是。”
若不是惦记着前段时日云舒来报,她想捉几只飞进含章殿的鸟雀圈养起来,每每那些鸟雀被禁统军一箭刺死,她的脸上都会浮出好大的失望,光是想象,他就能知道她那时的眼里该有多受伤。
他这人能言善辩最是无赖,黑的都能叫他说成白的,倒好似他去掏鸟蛋是多么恩赐光彩的一件事,瑾时也不和他争口舌之快,只很爱护地捧着鸟蛋,轻轻呵热气,问说:“你的那些天赋了得的臣子没说这是什么鸟的鸟蛋么?”
自然是说了,只不过他要留个悬念哄一哄她罢了。
他的青须轻轻擦着她柔软的面,雄浑的嗓音压得低低的,蹭到她耳边,讨好似的地问她:“王后的气可消了么?”
瑾时轻哼一声,声音从鼻子里出来,“看在小金的份上,我便饶了你。”
他眉开眼笑的问:“小金?”
她理直气壮:“是啊!今天我可赔了足足的八两金,那样一支大凤钗在我面前香消玉殒转手他人,我要好好养小金,没准以后它能机灵的给我衔来金子以报养育之恩。”
萧淳于一愣神,彻底失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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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夜,万鼓擂,每年的北川草场都会有这样一场盛宴。
瑾时与萧淳于端坐上首,余下的臣子偕命妇们依序设案而坐,瑾时偶在宫宴上遇见过几位夫人,眼下也是眼含微笑地与她们用目光招呼。
若按南地的风俗来,男女是不同席的,以前在天元王廷的时候,都是老太后着人另开几桌酒水宴席拢着数十来位夫人避讳外男。商国设宴却是男女混席,只稍忌讳未出阁的女孩儿,特意将那些小姐设座一齐,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几位上品夫人的性格也是颇为奔烈豪爽,口里说着自家男人各个儿都不逞谦虚,只怎么厉害便往哪里厉害说,面上都带着得意神色,有了纷争,断不出哪位丈夫更厉害,便呈了酒杯到瑾时面前要请瑾时喝酒让她断个裁判官司。
瑾时笑眯眯地也不推脱,觉得今天难得高兴,一舒前段时日被禁锢的阴霾,满是答应地用兰指拈了案上的酒杯,刚要从座上起来,大袖的一角便被什么东西压住似的,再低头一看,竟是萧淳于拽着她的衣袖不让她起来。
“王后今日身子不大爽利,来的路上叫劳顿耽搁住了,侯爷夫人这杯酒就由孤代劳罢。”
宣平侯夫人打点场席功夫很有一套,平日在诸贵妇人的圈子里面也颇有理事清白、决断分明的盛名,老辣的眼光哪里瞧不出来帝王的心思,只是有一点颇感意外……宫里头流出来的消息,这位康王后自嫁入商国开始便不得帝心,商王待她诸事冷淡,夫妻二人似有嫌隙,前番王后被幽禁于含章殿似乎更坐实了帝后不和的传言,百闻不如一见,今日看这情形便知那传言是三人成虎。
宣平侯夫人自然很卖面子给帝王,手腕稍稍偏了力道,酒杯便转到了萧淳于的面前,面色半点也瞧不出有什么波澜,依旧笑眼盈盈风风火火地请喝酒,“瞧瞧,瞧瞧,都说新婚夫妻蜜里调油,王后都到咱们大商半载多了,王上还这般体贴细微,一点也不像我家那老头。臣妇可是记得当初我刚进门,便被灌了个满头倒,他这愣子半点不知疼人,自己醉得不知飘到哪座仙上去了,回头还嚷嚷着让我这个醉泥人儿去伺候他!”
说罢,抬袖反手掩笑,春情含露的眼眸,水汪汪烟波渺渺地遥遥送了一记秋波给座下的宣平侯。
本是闺邸的私密之事拿到堂宴上来说,本来难登大雅之堂,但经宣平侯夫人的一张莲花妙嘴说出来便将转忸怩为趣事,逗弄得底下一阵哈哈大笑。
酒杯相碰撞的脆瓷声,人言笑语嗡嗡声,鼓乐和鸣声混杂在一起,一时之间热闹极了。
瑾时以前不曾注意过这位宣平侯夫人,眼下也是被她的嗔痴怒喜皆是风情看迷了进去,只这么一通话,场面气氛便被调得喧腾腾热火朝天。
宣平侯夫人也不真叫萧淳于喝酒,只笑歪着身子,借着刚才的几分酒劲,抬了袖子将杯盏里的酒一饮而尽,脸上又攀了几分嫣红,笑呵呵地半作不胜酒力的模样,依旧嗔痴的娇态道:“臣妇这杯酒是吃了了,可叫大伙儿看看,都是这么多年在侯府里历练出来的,王上可要多疼疼王后,可别叫王后练一身千杯不醉的本事,到时候呀,王后可不像臣妇这样,还可以到帝王面前说道说道诉个委屈,只怕多少苦泪都得学着这酒水一口闷唷……”
她这话一出,底下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谁人不知宣平侯爱妻如命,只听说夫人平时如何给侯爷冷板凳坐,哪里有半分她口里说的在侯府吃尽宣平侯不知冷知热苦头的影子,便是她一个寒噤没打出口,宣平侯便先抬嗓喊了丫头来给她围上披风。
瑾时不知其中缘故,却也大致明白底下众人为何而笑,座下宣平侯的那双精锐眼睛的眼睛可是巴巴盯在自家夫人身上半寸不离,那样一身戎装铮铮铁骨的人身上,竟也能瞧出一丝这样温柔疼护的神色。
宣平侯夫人的两个丫头自然领会她设的不借酒力这个由头,见她身子有些东倒西歪,便垂首恭敬地趋到萧淳于面前将她扶了下去。
这杯敬酒,到底帝后二人谁也没喝下去,却博了个满堂叫好的彩头。
便是臣子的老婆都这般精明能言善道,看着底下满座的那些各怀珠胎臣僚,瑾时心里顿时生起一股对萧淳于的严肃同情,这些人只怕哪一个都不好对付罢?将金碧辉煌的朝堂比作如狼似虎的猛兽窝还差不多,萧淳于的这个山大王果然不是那么好当的。
瑾时不由夸赞两句:“侯爷夫人果然是女人杰,这样的妙人儿教侯爷摘了去,想必当年求亲夫人府上侯爷定是铩羽了不少的名门高婿才最终抱得美人归。”
宣平侯的脸上流淌出了一分得意的神色,轻轻捋了捋青须,笑得连刚毅的嘴角都柔软了不少。
谁人不知宣平侯此人最是不知软硬的焊铁,铁面无私,谁一脚踢在上头,甭管轻重,都能叫你肿起一个偌大水泡来。更有不知死活的马屁拍到了马蹄儿上的,便是雁过不留毛,一斩而尽。
难得在他脸上看见笑意,众人都瞠大了眼睛去看这奇景。
宣平侯夫人一双迷醉的水眸里透露出些许清明,越过案前的香炉,缥缈似的透过青烟去定定打量这位鲜少参与君臣之宴的年轻王后。
只见她白纱缎小竖领中衣外是一件大红羽遍地石榴花开撒金纱袄,点翠嵌宝赤金大发钗凌于花冠头上,胸前戴着白玉金凤翘头衔珠钗金丝螭头项圈,通身珠光宝气,高贵不可逼视,偏又是这样端庄一丝不苟的容仪里面头透着三分小女儿的娇嗔态,敛了容装的老沉,多了少女的娇媚。雪一样的肤缎是南地女儿的特点,微微一抿的小口也是南地的碧玉风情,在一众北地儿女里衬得如同履端的一颗珍贵明珠。
宣平侯夫人含敛笑意回说:“王后快别给他戴甚高帽罢!他若得意三分,我便受得三分的冷落,倒叫外头的人都晓得他的好处,这厢要拉他,那厢要扯他,那我这夫人他还要也不要?”
每每宣平侯夫人出言,堂下必定是你乐我乐大家乐,瑾时也跟着格格笑得歪了身,不经意倒在了萧淳于身上,借扶着他的臂膀捂着笑得酸痛的肚子,眼角睫羽还有沾了零星的晶珠,萧淳于微微垂了头去看,心情不由大好,好像从来没见她在他面前这般大笑过,居然还笑出了泪来。
这样一对恩爱似胶的中年夫妻,世间难得一见,若不知各中情故的人还以为是新婚小夫妇呢。
他的目光深深地望着她,眼有深意。
瑾时闪避了他的眼神,倾身起来,恢复端坐的姿势,半扶着垂髻,小声问他:“四郎,妾的发乱了么?”
纵知她这一声四郎叫的七分虚情三分假意,但他的心还是骤然一软,轻抬起龙纹袖,在一概的臣工及家眷面前为她理了理鬓角。
瑾时半垂下长睫,远处篝火的光浮烧在脸上,长长的睫毛下面是一小片扇影。
“王后。”他叫了她一声。
宴上鼓乐人语声嘈杂,她偏了一半的脑袋去听他说什么,“嗯?”
“孤很久没有这样开怀了。”他的眼睛俯视着坐下的臣子,看着底下心思各异的那些人,有她在侧,不知为何唇角总是要挂着一丝弯弯的笑意。
瑾时恭谨回道:“饮宴之乐不可多贪,酒虽好酒,乐虽好乐,但酒多则伤身,乐盛则乱神。”
他一点不以为逆耳,反而耐心的同她辩驳:“此情此境着实令人大悦,酒乐算不得什么。”
他记得往年都是宸妃与他同坐一案,虽也开怀,但却不是此时这般的心境。那种甜蜜,那种一齐分享江山财富的喜悦,从他见到她第一眼起就莫名急着和她分享,像一个曾经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忽然一夜暴富,心切地想和曾经青眼于微时的他的富家千金小姐一起共筑美好未来。
那种弥漫在心头的奇妙心情,太难名状,这世间除了她好似再也没人能让他轻易松开紧握的双掌,任指间流逝再多的权柄珠宝也不会叫他心疼得蹙起半丝眉毛。
座下有婢子趋步来报:“王上,宸妃娘娘腹痛难抑,随行的太医群策无束,探了几张医方出来皆琢磨不定,请陛下过帐定夺。”
萧淳于明显不悦,振声道:“孤又不会医术,这群庸医真是老糊涂了?什么样的医方须得孤王亲自定夺,难道孤还能替他们决定怎么治人?”
婢子汗颜,焦急的给萧淳于使了使眼色,这回萧淳于才改了口气,但仍摆着威严道:“既这般,孤便去看看,诸爱卿及夫人小姐依旧享宴不必送驾。”
婢子松了一口气,大步跟在萧淳于身后,捏了袖子轻擦额汗,喘着气说:“今年开春起若离了那物时辰久了便会腹绞,想是药性深邃入骨,宸妃是越发离不得了。”
萧淳于面色阴郁,轻斥道:“怎么不早些说?晚间用宴她派人来禀身子不爽,若是为了这个,下次不得瞒报。”
婢子欲哭无泪,“宸妃娘娘那性格,若不是十分的痛,哪肯轻易松口。若这次只是六七分的痛,只怕还要装作一派无事去赴宴。”
萧淳于头疼道:“高常德来了么?传他开方子。”
婢子回道:“高太医被几位大人叫去吃酒,才刚寻着,眼下已经传去帐里了,只是剩下的那些太医……还请陛下前去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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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淳于进鸾帐的时候,屋内正烟雾腾腾药香弥漫,瞥眼见是高常德在亲自煨汤药,冷哼了一声,暗中责备他玩忽职守给自己惹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几位老太医上来行叩礼,生怕宸妃万一有个好歹自己就小命呜呼,恨不得紧紧抱住萧淳于的大腿,肺腑感泣道:“王上,宸妃娘娘的腹痛实乃杂症,瞧了七八个老资格的圣手仍然断不出所以然来。诸腹痛多属寒,独痘疹腹痛,多属于火,可娘娘两者皆不类。如身不甚热,口不作渴,时或发寒,时或呕吐,肠鸣自利,六脉虚细,面青手足冷,而属脾胃虚寒者,宜温补之。如面赤作渴,手足热,而属脾胃实热者,宜微损之。如不思乳食,嗳腐吞酸,而系伤食作痛者,宜内消之。如出不快,而有陷伏作痛,烦躁啼叫者,宜急表暴之。如……”
这群老翁医最擅长喃喃讲经讲道,一派医者说辞滔滔不绝,萧淳于越听越没甚耐心,甩袖打断道:“究竟是何难症,竟叫孤的爱妃痛苦至斯!”
底下跪着的老太医们吓得微微发抖,结巴地回道:“臣,臣等实在是断不出娘娘该用何法医治……”
萧淳于不耐烦地斥退他们:“都给孤滚,没用的废物!”
老太医们想走却不敢走,要是真走了,宸妃如若真有什么好歹,小命可就真没了。
萧淳于见他们还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暴跳如雷,“还不滚?难道要叫孤传令禁统将你们这些老东西一个一个的拿下去?”
底下的人逃命似的从地上弹了起来,纷纷抱头遁走。
萧淳于冷笑了一声,转身去宸妃的榻前,只见她的单衣领口已经湿了一半,整个人面目苍白,紧咬唇根,已经痛得没了意识,连萧淳于来了也不知叫一声。
萧淳于渐渐拧起眉毛,去问慢慢吞吞的高常德:“药什么时候能煎好?”
高常德拎了药罐手柄,用纱布包着,泻了一碗黑乎乎苦兮兮的药汤出来,对平儿道:“侍奉且将这碗药分两次给娘娘服下,一半现在用,另一半半个时辰后冷着服。”
平儿面上满是泪痕,饮泣道:“可管用么?从来没有过这般情形,倒像是冲撞了什么。”
在宫里全然无事,怎么一出来就疼得连人也不认得了,听说到了生地儿容易冲撞各方神邪,说不定真还有冲撞这么一回事。
高常德暗瞟了一眼萧淳于,缓道:“这方子乃是消百痛的,只在娘娘平日除风湿的方子上做了些改动,想娘娘的病痛是因路上风邪侵了骨引起的。”
平儿听了好像觉得有些盼头了,平日宸妃的风湿症皆由高常德调理,一直很受用,眼下听是能消百痛的方子,只当寻着了门道,救世菩萨的把高常德供着,感激不尽道:“还是高太医慧眼能识,落症下方没说的,奴这就给我家娘娘服下去。”
高常德暗暗松了一口气,光明正大地看了萧淳于一眼,两人心领神会。
高常德转身去收拾药箱,收拾了一半便听里面传来喜极而泣的声音:“娘娘不大痛了!”
平儿端着剩下的半碗汤药撩了软帘出来,目光崇拜,要拜谢他,“高太医华佗再世,奴替我家娘娘谢过太医妙手仁心。”
高常德扣上药箱的锁,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才道:“无大碍,这方子药性猛,再小半碗下去便保无虞,但不可多用,日后若见娘娘再有端倪须要及时禀报不得瞒误,今次是耽搁了才闹得这么严重。”
平儿咬着下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压低了声音擦在高常德的耳边说:“娘娘爱面子,往年的宴会都会去,今年王后也在便更不想失了颜色,妆奁一切就备,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才传太医的,往后若还见这般情形,奴就晓得先去请高太医了。”
高常德微一颔首便作揖请退。
满帐还残留着刚才的剑拔弩张之势,却不闻宸妃呼天抢地的叫痛声,平儿进内帐伺候,宸妃已经能靠着软枕半坐起来,面色虽依旧苍白,但是唇上已经有了一点点的回血。
宸妃忍着腹中余痛,对坐在榻边的萧淳于劝道:“今夜的宴饷臣妾恐不能作陪,眼下王上又在鸾帐里,怎能遗下王后一人独自应付?王上快回去罢,臣妾已经无碍了,莫叫群臣笑话了。”
萧淳于亲自去净脸盆里绞了一张温热的帕子来替宸妃擦汗,拧眉道:“你也太懂事了些,有时候任性一点才能讨巧。”
宸妃苍白一笑:“王上难道不想要一个贤良的妃子么?”
萧淳于面色难定,深深凝视着她孱弱的脸庞,静默良久,才没什么情绪地说:“孤回去了,你好生歇着,孤晚些再来看你。”
宸妃刚要起身送驾,萧淳于就摁住了她,还有些隐怒地道:“妧儿,若有些时候你不要那么瞻前顾后,其实孤是可以为你留下的。”
因为怕被群臣非议,有损她贤德的盛名,所以才一点也不犹豫地把他推回去。她在他身边呆了那么多年,终究是没瞧出他平生最恨的就是为博贤名而处处口是心非。就像先帝的昭仁王后,为了图贤后的名声将他接过去与太子同养,实际上处处差别对待,若是他哪天得了父王的一句夸赏,昭仁王后便能终日对他摆着一副冷淡的嘴脸。
望着他甩袖远去的背影,宸妃的眼中隐有委屈的泪光闪动,不过这点泪意很快就被一抹而去了。她从软枕上又坐直了一些,朝帘外大喊:“平儿,快进来。”
平儿应声入内,环顾左右,确定无人,才伏到宸妃的榻前,扑通跪下,自掴了一个巴掌,哭道:“都是奴婢不好,胡乱听信了江湖术士的骗人把戏,才害得娘娘今夜受此大苦。”
宸妃一把捏住她的手腕,阻止道:“你我主仆十几年,你的心我还能疑半分半点?那些药渣处理干净了没有?本以为到了宫外诸事方便,不料今天吃了这样一个闷亏。”
平儿连连点头,快语道:“都埋利索了,等回了邺墅,奴定当暗中擒了那个江湖骗子,不叫娘娘白吃这个亏。奴的哥哥当初信誓旦旦说为娘娘寻来一个能送子的神仙,却不想招来这样一个神棍,这汤药吃下去竟会腹痛如绞,实在是奴大意了。”
面对忠心不二的奴仆,宸妃向来宽厚,只轻轻握着她的手道:“你是关切我,你哥哥也是诚心为我做事,不赖你们,日后小心些便是。”又吩咐道:“这求子汤的事暂且搁一搁罢,王上近来不愿与我亲近,喝了也是无用。”
平儿跪身上前,定定望着宸妃道:“娘娘可要写信给大将军么?前朝牵系后廷,想是因大将军罢朝的缘故王上才疏淡娘娘……”
宸妃有心无力地道:“信是要写,眼下在宫外也能掩人耳目,你找个信得过的人把信送去将军府,要亲呈了父亲才行。只是父亲近来越发侍强不知恤下,母亲早就劝之又劝,谏之又谏,可父亲依旧是这个模样。没瞧见么,今次随行北川只零星几个林府的门生。怕长此以往下去陛下要厌弃了林府,到时候追悔莫及。”
主仆二人为了林府前程忧心忡忡,平儿见宸妃眼下似是已经大好的模样,也不敢瞒她,只微微垂首,压低了声音恨声道:“奴今日在几位侯爷夫人身边路过时听了一句耳根,臊得奴实在是没脸向几位夫人问安,只略施一礼便借故遮掩着快步离去。娘娘知么?老爷近来不上朝终日歇在家宅,还有一个缘故……”
见平儿眼神闪烁,宸妃隐有不好的预感,只狠了声,毒了眼,叫平儿快快说来。
“平儿,本宫要你实话实说,不得虚瞒我一个字眼!”
平儿看了她一眼,更是压低了声音,凑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夫人房里的丫鬟巧红,四年前买进来的时候才十二,如今十六也算出落成了一个标志的美人,这样一朵娇花日日在眼前打晃,夫人几次撞见她对着老爷狐骚,念着她也算在夫人跟前伺候了一场,要将卖身契还给她分文不要,还愿意为她置点嫁妆让她出府,权当夫人的一片心意。哪里晓得这贱婢贪心不足,在夫人面前满口应好,一回头便去老爷面前哭哭啼啼说夫人要辇她出去……奴在几位侯爷夫人面前根本不敢再听下去这些臊话……”
平儿气得身子微微抖动,恨不得一口将巧红给咬个稀碎,怒声道:“老爷那是怜香惜玉的人,见巧红梨花带雨的,当即便要了她的身子,叫养在偏院,也不问夫人的意思,只大张旗鼓地命人收拾院子,又给置了好些家具头面首饰,俨然一副姨娘的派头。这个两面三刀的贱婢,气倒了夫人,如今日日狐媚老爷,老爷待她言听计从,便是几位少爷气煞了提刀进去要杀了巧红,老爷还一棍子打折了二少爷的腿,大少爷和三少爷都叫去跪在理棠院前,路过的下人们对着少爷们指指点点,全是在看夫人教子无方的笑话。”
宸妃听得一阵发愣,母亲的理棠院素来是将军府后院规制最高的存在,主母威严不可亵渎,何时就连奴才们也能轻易笑话?更叫她心惊的是——曾经井然有序的慕北将军府,什么时候就连一个出身低贱的丫鬟也能轻易搅浑将军府这池清水?
外患何足为惧,真正可怕的其实是内忧。
宸妃无力地倒在软枕上,紧紧按住腹部,只觉肚子的绞痛感复又来袭,整个肚子像是要无限沉坠下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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