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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你还能活在世上几刻?”
江离忽的咧嘴,如同饕餮锁定了猎物,越是笑,越是让人肝胆俱寒。
白莳眉梢一挑,却并未现半分畏惧之色,反而化开两眸清泉,泠声道:“公子要杀我便杀我,剑都搁在脖颈了,还能活几刻不是公子定么?公子还来问我,不是废话么?”
废话两个字刚落下,整个竹林的空气刹那凝固。
所有人倒吸了口冷气,杀意扼喉。
江离眸色一闪,剑尖毫无迟疑地刺入——
千钧一发,黄泉门开。眼看着那女子就要血溅三尺,一抹素衫身影蓦地从旁奔出,拼命推开女子,自己挡在了剑前。
寒光一闪,剑意砭骨。那剑尖猛地一个转弯,生生从咫尺间绕了过去,却还是太急促,锋利的剑刃割断墨发几缕。
幽幽坠地的,是那个突然出现的男子的发丝,却不是女子的头颅。
瞬息之变让诸人都傻了。江离撤回剑刃的指尖攥得发白,待看清男子的面孔,让他眉间腾起了寒气。
“伏龙先生……放肆……”
放肆二字被低低喝出。语调不大,显然凭着最后的情分,有意压抑了怒气,却让所有人都头皮一麻,刷刷跪倒一片。
“公子息怒!公子息怒!”求饶声惶恐声哆嗦声此起彼伏。
“公子息怒。”伏龙先生柳禛敛裙,跪倒,下拜,淡淡地重复了这四字,“若公子想杀白莳姑娘,便请先杀了在下罢。”
“你以为本公子不敢么!”江离刹那戾气迸发,才放下的剑刃暴起,蹭一声逼近了柳禛咽喉——
男子脖颈间血痕破裂,却依旧姿态恭敬的跪着,俨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毫无反抗之意。
江离眸底划过抹挣扎,剑斩的势头有些发滞,终于在割断皮肤的最后一刻,硬生生顿住。
“说,为什么阻拦本公子。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江离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狂涌的杀意,腰出的每个字却依然听得人发寒。
柳禛不管不顾颈间伤痕,姿态愈发恭敬,拜首道:“羌人诚心归附我魏,送来仅次于羌王的释比以示忠诚。如今不过几天,公子便仅仅以一舞降罪,要处死释比,这令天下人该如何看我魏?又令那些暗中观望的百夷如何自处?蜀地汉夷一家的大业尚未完成,便要因公子一怒,而毁于一旦!请公子三思!”
柳禛说得半口气不喘,满脸赤诚,眼眸噙红,江离却听得眸子愈沉,齿关都咬得咯咯响:“天下,又是天下……伏龙先生就只认得这两个字么……”
“不是在下认得,而是在下斗胆以为,公子认得。”柳禛大有深意地盯紧江离,一字一顿,“若公子执意要取释比命,则无疑毁了王业根基。恐怕这个后果,也是公子不愿看到的罢。当年离开大明宫,来到蜀地蛰伏蓄势,公子就已经选好了自己的路,没有退路的路,连当年年仅十岁的公子喝令在下下跪,也说过了明白话,才让在下誓死效忠。怎么公子如今,是忘了,还是越过越糊涂了?”
弱者如蝼蚁,唯有死路一条。吾誓陟棋局之巅,愿得先生一臂之力。
吾只有前路和死路,无退路,而先生也只有愿和死两个回答,没有第三个。
这是当年他说过的“明白话”。踏入棋局伊始的少年不悔,愿乘长风。
江离攥住剑刃的指尖倏忽无力,兀地垂下了。
柳禛伏地三拜首,眼眸滚热泪,语调千斤:“一子错,步步皆输,容不得半点差错,通向巅峰的路,不能往后看,退路都是悬崖!臣叩请公子以江山为重,上不负于天命,下不负于初心!”
“请公子上不负于天命!下不负于初心!”众人也学着柳禛的样子,伏地拜首,声呼震天。
江离浑身一抖,长剑哐当一声,坠落在地。他低着头,脊背微微伛偻,像被太重的山峰倾轧,沉得都直不起来了。
良久。他似乎自嘲地一声凉笑,缓缓俯身,拾起那柄剑,却似乎脚步不稳,猛地往前踉了半步。
“公子!”柳禛并诸人一惊,担忧地呼出。
“无妨。”江离摆摆手,声音异常地倦怠,他将剑别回腰际,一边头也不回地路过白莳往正殿去,一边命左右传下谕令。
“来人,传所有官勋。本公子欲交代些政事,便北赴关中。”
柳禛一怔,似乎想起什么,急急往前跪行几步:“难道公子是要去救辛姑娘么?又要因一个女人,和皇上起冲突么?王业正值关键,蜀地百废待兴,公子便要撒手不顾……”
江离脚也不停,径直前行,略微沙哑的语调,噙了不容置疑的威压传来——
“江山和美人不可兼得,本公子明白。从最开始选择了江山,本公子更明白……然而,先生可想过……江山不一定是指皇位……”
柳禛瞳孔猛缩,只呆呆地看男子行远,最后一句话还洪钟般,在他脑海里敲。
江山不一定是指皇位。
那,是指什么呢?
没有人回答他。
这厢,千里之外的关中。长安。
王家的高门朱户里,郑斯璎看着熟悉的一草一木,热泪在眼眶里打转,小脸激动得发红,让人分不清几分真几分假。
“多谢义父!斯璎多谢义父大恩,不计斯璎前时过错,允女儿重归王府!”郑斯璎压下心底翻涌,换上温驯的脸面,对着上首的王俭拜倒。
王俭端坐堂上,悠悠啜了口热茶,半个眼神儿都没瞥过去:“哦?瞧你这样子,这么欢欣回来,莫非赵王府是龙潭虎穴,让你去伺候赵王是作践你了?”
当然。
霎时涌到喉咙的两个字,被郑斯璎生生咽下。反而脸色愈发温驯,脊背都伏到了地面:“义父说笑了……义父将斯璎送到赵王府……是让斯璎见世面,学规矩……抬举,是大大的抬举,斯璎感激不尽……不过是思念义父,许久未见,陡然之下难抑欢欣罢了……”
王俭的眼眸湮没在茶水腾起的雾气里,多了分似笑非笑的沉意:“斯璎虽是义女,这份孝心,却不输老夫的真骨肉呐……”
郑斯璎咽喉动了动,拼命吞下一股涩意,才能维持神色如昔,连赞“谢义父夸奖”。
她堂堂大小姐,因为办事不利,被王俭施惩,送去赵王府像个奴婢般伺候赵王,端茶倒水,低声下气,日子怎么捱过来的,她不愿回想,只愿疯狂地忘记。
她早就没了退路。
只能忘记,只能作茧自缚,只能堕入无尽的地狱。
“斯璎呐,让你回来,是老夫有一件事要你去做。既然你有这份孝心,应该不会说不罢。”王俭的声音很是平淡,却如毒蛇信子,让郑斯璎浑身一抖。
然而,她脸上乖巧的笑意丝毫未变,嫣然道:“女儿为义父办事,是得义父器重,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说不呢?”
王俭眸底精光一闪,紧紧盯住郑斯璎的脸,后者却天衣无缝,丝毫找不出破绽,连眉梢的小女儿情态都拿捏得浑然天成。
皆为高手,过招无痕。
不过片刻,王俭就移开目光,重新端起茶盅,语调多了分满意:“很好。那么,你回去准备下。下月初十,嫁与萧家家主萧铖明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