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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妃武慧袅袅婷婷地走来,目光在李景霆和辛夷之间一转,看向李景霆:“我儿,晚上有宫宴,暖阁的衣饰都备下了。你不如先去换换吉服,整点一番?”
李景霆一愣,看了眼身上的家常衣饰,有些不舍地瞧了眼辛夷:“母妃,就算换吉服,也不用这么早罢。”
武慧怜爱地点了点他额头:“此次宫宴,普天同庆,大魏权贵俱会出席。你表妹也早早到了,你趁机和她叙叙旧?自从你入京,就把她丢在金翅楼,她可是一天两头嚷嚷着想见你。”
“武斓斓妹?”李景霆眉间划过抹歉意,刹那福至心灵,明白武慧种种劝他走,是想单独和辛夷说话。
旋即,李景霆也识趣,嘱咐了辛夷两句,便告辞离去。
果不其然,待李景霆走完,武慧看辛夷的目光,顿时精光一闪:“怀安郡君,你可知皇上为何为你和晋王赐婚么?”
辛夷颜色一肃,正色道:“还望德妃娘娘赐教。”
“因为皇上选中了他。”武慧直言不讳,眸底的雪色如电,“棋榜上两个王选,但胜出的只能是一个。皇上选中了他,故要保他一条通向终点的康庄大道,容不得半点意外。情爱之事,洪水猛兽,更要扼杀。”
武慧顿了顿,在辛夷的震惊中,一笑:“当然了,或许他不是怎么想的,但皇上性子倔。他选中了他,则管他愿不愿意,他也要把他推上去。这是皇帝的私心,虽然,是个于天下而言,并不算坏事的私心。”
极度的震愕中,辛夷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声,要撞破胸膛。
她难以想象,武慧就这么和她讲了大白话,还是句句拧出去,都能把九州搅个天翻地覆的大白话。
“那和晋王……有什么关系……”辛夷下意识地发问。
武慧望向麟徳殿,一声冷笑:“两个王选,皇上选中了他,则另外一个,就没必要那么紧张了。所以姻缘之事,正好我儿也钟情于你,皇帝也就卖个人情,还能利用伦理大德来桎梏他。一箭双雕,皇上都算好的。”
辛夷咬了咬下唇,脑海里若有宏锺大吕,撞来撞去,让她晕晕乎乎,千头万绪一时乱成麻。
辛夷沉默着,武慧也就自顾说下去:“只可惜,皇上选了他,我却要选我儿晋王。棋榜上两个王选还平起平坐,未到最后谁能定输赢。皇帝不行,老天也不行。”
最后一句话剑意迸射,如咤九天,明明是胭脂娇的女子,此刻却散发出莫名的威严,让人不禁腿软。
辛夷倒吸了口凉气。武慧句里话中含的机密太多了,而且连件惊心动魄,却被她唠嗑般地唠了出来。
也不知该说她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是顶了武姓笑他皇权臭。
良久,辛夷才沉沉吐出一句:“娘娘曾提点臣女是选王,选王和王选,不知其中有何因缘?臣女不会蠢到以为,臣女是往后拟传位圣旨,盖上玉玺的人。”
意外的,方才还谈笑风生的武慧沉默了,眸底划过抹茫然,轻轻摇头:“不知道。整个棋榜,最怪的就是你。棋君棋哀棋英等等都好理解,唯独你这个棋不棋,选王,大家猜来猜去,没个定论。”
辛夷不在意地一挑眉:“老听诸人论棋榜,真是了不得的东西么?说不定只是说大话的噱头呢?编榜的人只是哗众取宠呢?”
“不会错。”武慧突然郑重了颜色,眸露敬意,毫无迟疑地断论,“大魏立国两百年,评英豪,举贤能,一朝人杰榜上名,两百年了,历代编榜人,从无错。”
辛夷不吱声了。因为她心里确实不怎么当回事,不过念她只活了十八年,众多机密都未闻,也就不好胡乱置喙。
似乎也看出来了辛夷不怎么信,武慧及时止了话题,笑笑:“罢了。你们年轻人,懂太多了反而心累。你只需明白你如今的身份,其他的时候到时,自有论断。”
“身份?郡君?王选?新妇?”辛夷一愣。
“错,只有一个:孺人。晋王孺人。”武慧斩钉截铁,眸色雪亮。
孺人两个字,却是刺得辛夷心一痛,掩饰地低下头:“圣旨已定,这是自然。”
武慧瞧着辛夷脑门顶,意味深长的一笑:“辛夷,孺人乃亲王侧室。也就是说,我儿晋王,以后一定会娶正室的。我知道你不在意,但为保周全,还是提前吱会你声:我儿说了,会给你位同正妃的礼遇,但名分,永远别痴心妄想。”
名分,永远别痴心妄想。
半句话寒意露骨,毫无弯子,将棋局之上功业的算计与肮脏,暴露得一览无余。
然而,辛夷缓缓抬头,直视武慧的眼,光风霁月地一笑:“世出名门,亲上加亲,又兼心性纯良,忠于晋王。她确实是最好的王妃人选——武斓。”
武慧眸深如海,古怪地咧咧嘴:“很好,你很聪明。既然懂,就永远在心里揣明白了。”
辛夷笑意愈浓,一副晚辈听长辈训话温驯的样子,眸底的精光却霎时变冷,如同无形的剑出鞘。
“只怕娘娘要提前吱会声臣女的,不止这一件事罢。”
武慧微微眯了眼,有威严,有警告,还隐隐有份赞赏:“不错。还有件事,便是孺人虽为妾室,亦是为人妻者。本宫知道,你心里念着江离,但你记得,是你同意了赐婚的,是你点头了的,这桩,可没人强迫你。”
辛夷心尖一阵剧痛,让她有霎时的眩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便漫上了甜腥味。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直直盯着武慧,丝毫无躲闪。
武慧泛起了然的笑,胸有成竹道:“事已成局,不可回头。就算你从来不按理出棋,基本的忠贞也该认得。永远记住你是晋王孺人,别做出什么见不得光的丑事。”
话说得直白,有些难听。辛夷陡然觉得很不舒服,喉咙里的甜腥愈浓,几乎要破唇而出。
辛夷立马掩饰地拂袖,突兀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多谢娘娘忠告。告辞。”
然而,没走两步,武慧蓦地一声:“辛夷!”
辛夷顿住。不为别的,只是这一声忽的变了调,前面还是刺意凛然,这二字,却被咬得哀怜重重。
让人禁不住,乍然心软。
辛夷缓缓回头,看着如同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武慧,有些意外:“娘娘……还有别的事?”
武慧迟迟地立在夏风里,风盈袖,青丝乱,平添了几股凄柔感,再无前时皇帝德妃的威严。
“辛夷,我知道你和江离是命定的冤家,我也知道,我儿就为你铁了心。但我唯一不想,看到我儿承受天下难听的流言,也不想看到他为你,辗转难眠风露中宵。”
武慧顿了顿,语调有些发抖,在风中巍巍打颤:“我儿自始至终,对你情根深种,自始至终,没有勉强你什么,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做错什么。”
辛夷浑身一抖。刹那间,涌上无尽哀凉和无助,她一晃而过李景霆的容颜,心头乱成了麻。
武慧凝噎,凄声道:“我请你,不要用你和他的情义,来惩罚我儿,求你……”
震惊的求你二字一出,武慧竟扑通一声跪下了。
堂堂四妃之一,亲王之母,竟对着一个郡君跪下了。
双膝跪地,四下皆惊。
辛夷呆住了。也没上前扶,因为她挪不动脚步,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武慧那句话抽干了。
请不要,用你和他的情深来惩罚我儿。我儿自始至终,并没有做错什么。
武慧郑重,风儿中隐约见得,她鬓边藏好的一缕白发:“辛夷,前时和你说的话,是来自德妃的警告,而此刻说的话,是一个母亲的请求。求你。”
言罢,武慧拜倒,肩膀颤动,似乎噎噎啜泣,作为一个操碎了心的母亲。
仅仅是一个母亲罢了。
为人妻者。为人母者。难负。
辛夷咬了咬下唇,转身就走,因为她再忍不住了,喉咙间的甜腥涌到唇角,前时还未痊愈的病又发起来了。
她背过身,不动声色地拿锦帕拭去,雪白帕上一抹腥红,触目惊心。
悔恨,遗憾,不解,无助,绝望,自责,所有的情绪剜着她的心。
痛到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