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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卡沃沉默得太久,让原本理直气壮的娜里亚都不敢出声。泰丝也只敢缩在楼上的角落里偷看,还小心翼翼地捂住了娜娜的嘴。
可艾伦是真的无话可说。他的女儿已经向那个混蛋求了婚,而那个混蛋也确确实实身不由己,他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努力,他原本都已经不打算向娜里亚求婚了……
所以娜里亚向他求了婚,就像她自己之前说的那样。
……他还是很想剥了埃德·辛格尔的皮。
最后,还是伊斯受不了那凝固般的空气,硬着头皮打破了屋子里的一片死寂。
“要不,”他小声说,“我们来商量一下婚礼?”
如果埃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消失,婚礼当然是越快越好。
然后艾伦把阴沉沉的视线转向了伊斯。
“或者,”他说,“我们也可以先来商量一下你的问题。”
伊斯呆了呆,心中升起点不妙的预感。
他刚想说“我没有任何问题”,艾伦又开了口。
“斯科特在哪儿?”他问。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转向伊斯。
引火烧身的伊斯脸青了又白。他很想硬邦邦回一声“不是已经死得连灰都不剩了吗?”,或者煽情一点的“他无处不在”……可他说不出口。
他也知道他们必然会有怀疑——斯科特就这么消失了,而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可他也是真的哭不出来。
“……这里。”他郁闷地指指自己的头,“在我的灵魂之境。”
埃德张大嘴,又闭上,满脸惊奇——居然还有这种办法!
艾伦头痛欲裂:“你知道……”
“他已经死了。”伊斯迅速打断他,“我知道。可这一点灵魂,是自己落到我手心的!”
从那浩荡的、融为一体的灵魂之力中落下,是补偿,是奖励,或是斯科特自己的意愿,他不在乎,他或许只能永远在他的灵魂之海中沉睡,他也不在乎。总之,他抓住了,就绝不可能再放手。
只要他在那里……他就永远不会是独自一个。
艾伦沉默良久,疲惫地叹了口气。
“你脑子里,”他说,“不是还有个什么契约吗?”
“那是……与安克兰的契约。”埃德弱弱地开口。
朋友挺身而出为他分担了艾伦的怒火,他也不能一直缩在一边。
“那应该是安克兰的……另一种准备。”他说,“我想,即使我们失败了了,他也能以另一种方式达到他的目的。我想让他解除契约,可他说,等某一天伊斯想起契约的内容,自己想要解除,自然就能解除。”
这件事他之前就已经告诉了伊斯。他们商量来商量去,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埃德那时还想再看看那个契约,被伊斯十分警惕地拒绝了。
他还以为那是出于本能的警惕,就像以前一样,结果……
他又看了朋友一眼,眼神颇有点幽怨。
伊斯毫不心虚地瞪回去——你藏着的秘密可比我的还要大!
艾伦左右看看,抹了把脸。
他还能怎么办呢?
“那么,”他说,“我们来说说……”
他顿了顿,才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两个字:
“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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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辛格尔与娜里亚·卡沃的婚礼在克利瑟斯堡举行。
这是瓦拉最喜欢的地方,对他们每个人而言,也都有着特殊的意义。
荒废已久的城堡在极短的时间里装饰一新,连丽达都从云堡跑了回来,与从维萨城返回的女管家蒙森一起,走路带风地将所有的事情料理得井井有条。
埃德原本并没有想邀请太多人,可当消息传开,他也没办法无视各种明示与暗示。
“想来就让他们来嘛。”娜里亚十分淡定地说。
最终,那场婚礼盛大得超出了所有人想象,在此后的几百年里都被人津津乐道。
毕竟,就算是历史上最强大的国王与王后,也不可能有一条会飞的船在半空里狂洒着据说是另一个世界里种出来的鲜花,更不可能骑在一条冰龙的背上环绕整个城堡飞翔,接受所有人欢呼与祝福,更更不可能有一条小小的龙为他们连唱带跳……也为整个世界带来了迟到的春风。
娜娜唱歌的时候泰丝的脸其实僵了一瞬——那并不是她教它的那首歌。虽然也没人会在意,但她之前可杂七杂八教了它不少不太适合在这种时候唱的东西……
但娜娜的歌没有歌词,只有呜呜啦啦和哼哼呀呀。
虽然之后谁也没能记住半个音节,可谁也不能否认,那是他们听过的,最好听的一首歌。如流水潺潺,如风声簌簌,如鸟鸣啁啾。
如万物生长。
其时寒风里已有躁动的气息,春意尚酝酿在泥土之下,可当歌声响起,枯萎的枝头抽出万点新绿,瓦拉种下的玫瑰花瞬间绽放,蓬勃到喧闹的生机欢呼着涌出城堡的高墙,漫过平原和河流,森林与群山,连推带拉地将因为睡得太久而还有些迷糊的春之女神,拖到了正确的时间线上。
而接下来的歌,便已无需一条小小的龙来唱。
“……我想写一首长诗。”博雷纳说,“事实上,我已经有了极好的句子,也很适合吟唱,要不我……”
克里琴斯一边欢呼一边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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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首长诗博雷纳到底还是写了出来,十分得意地找人四处传唱。传到斯顿布奇时泰丝听得笑岔了气,而埃德尴尬得只找条地缝钻一钻。
“写得不是挺好的嘛。”娜里亚还是十分淡定。
她甚至找了人在她新开的酒馆里唱。那酒馆事实上也是个冒险者们交流各种消息的地方,与从前的冒险者协会有些相似,又有许多不同。
无论如何,那首诗因此而传到了更多的地方。而被传唱的两个人的生活,却又意外地平静下来。
“有些事,你越是不想让人议论,就越是会有更多的人喋喋不休。”娜里亚说。
埃德觉得她的用意似乎不只是这个,但她不说的事,就是她不想让他问的事,他当然也不会去问。
日子一天天过去。洛克堡的废墟被改建成了图书馆,只剩半截的三重塔依旧守护着它的城市。万泉之城在短暂的沉寂后迅速恢复了昔日的活力。即使没有了“王城”的光环,它依然是座活力十足的港口城市,在被封了伯爵的巴尔克大人的打理下,“富过尼奥城”也未必就是做不到的事。
九趾的尸体始终没有找到,他的藏宝倒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连伊斯都稍稍眼红了一下,毫不客气地挑走了不少他喜欢的东西;科帕斯·芬顿在第二年的秋天被博雷纳抓住,死前阴森森说了句“这只是开始”,但没人放在心上;野蛮人在博雷纳各种要脸和不要脸的手段之下回到了冰原,但因为身体不再会变得虚弱,他们也走出了冰原,跟其他种族有了更多的交流;大法师塔沉迷于魔法与机械的结合,做出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有些很好用,有些简直是发疯;那群“热爱和平的好恶魔”倒也一直安分守己,作为使者的尼亚还时常跑到斯顿布奇混吃混喝,艾伦总是念叨着要跟他算算账,一见到他就又忘了;精灵的货船载着矮人开往赫特兰德,通往其他世界的门也开始小心翼翼地被打开;两个不同的月亮找到了自己的“相处之道”,开始一个圆一个缺地相伴于夜空之中;“花园”里的学校在许多次争执中一点点建起……在那些让人应接不暇的变化中,埃德却似乎一直都没什么变化。
有许多事会找上他,他也不得不去做一些他并不擅长的事。他得跟许多人打交道,努力想要在自己离开之前留下一个能顺利发展下去的水神神殿,找一个合适的继承人……
可他深蓝色的眼睛里,似乎永远都留着那点他们初见时的热情与天真。
时间飞快地向前,有时娜里亚会满怀希望地觉得,也许这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她所爱的人,会一直陪伴她到老。
她在因为世界重生而开始使用新历的第四年夏天生下了威利。他们的儿子有一双像父亲一样的深蓝色眼睛,黑色头发却像母亲一样卷。埃德叫他小卷毛,对他不那么高的脑门儿十分满意,总是爱不释手地抱着他亲了又亲。
那一晚小卷毛哭起来的时候娜里亚动也没动,埃德飞快地爬起来去看小家伙到底是饿了还是要换尿布。她听着他小声嘟哝,不停地对小家伙说着话,好像他真的听得懂似的,忍不住微微翘起嘴角。
然后,在她恍惚又睡过去的那一小会儿,声音消失了。
她猛地睁开眼,摇篮还在轻轻地晃动着,边上却已经没了埃德的身影。
她没有叫他的名字,没有去寻找,只是起身走到摇篮边,看着已不再哭泣,只是抓着自己的脚,睁大了眼睛,不知在看些什么的小男孩儿。
她把他抱起来,坐在床边,温柔地摇晃着,从黑夜坐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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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消息的伊斯立刻就从远志谷回到了斯顿布奇。
娜里亚没哭,连眼眶都没红,看到他的时候还对他笑,问他:“想吃什么?我正准备做午餐呢。”
伊斯就坐下来吃了顿午餐,又靠在厨房门边看她忙来忙去。艾伦一手抱着小卷毛一手抱着依然没长大的娜娜去院子里晒太阳,出门前看了伊斯一眼,带着一点期待……甚至恳求。
可伊斯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他问她:“想飞一飞吗?”
娜里亚解开挽起的黑发,怔怔地发着呆,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地一笑:“好啊。”
巨大的冰龙在秋日湛蓝的天空下飞过,久已不曾见过这一幕的人们发出惊喜的叫声,热闹的城市里一片喧哗。
冰龙向北飞,一直往北,谁也不说话。星辰漫天时它轻轻落在克利瑟斯堡的西塔楼上,娜里亚从它背上跳下来,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举目四望。
婚礼那一晚这里几乎放了足足一晚的焰火,而此刻四野寂寂,只有维因兹的河水静静流淌。
她跳上石墙,在塔楼边坐了下来,很快,变回人形的伊斯坐到了她身边。
娜里亚侧头看他。他是真的没有一点变化,这样看上去,甚至还是个少年的模样。
再过几年,她看起来大概就像他母亲了。
她默默地想着,有点想笑,眼泪却流了出来。
伊斯伸手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并不开口安慰,只是陪着她,直到她不再哭泣也没有放开。
风很快就吹干了脸颊,娜里亚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们以前也在这坐过。”她说,“就是……那个家伙说他要去当牧师的那一晚。”
伊斯低低地应了一声。
娜里亚在他肩头蹭掉又自己跑出来的一点眼泪,骂道:“那个混蛋!蠢货!骗子!……”
她骂不出更多了,而伊斯用更大的声音应了一声:“嗯!”
娜里亚笑起来,自己坐直,无意识地转着手上的戒指。
伊斯亲手做的精金戒指,样式是她从埃德画出来的二十多款里挑的,很简单的素面指环,内侧刻着他们的名字,外侧有小小的一处,有一片细细的、极精致的刻痕,像水滴,又像龙鳞,分开看只是一点小装饰,两枚戒指合在一起,拼出的图案却像一对翅膀,也像一颗心。
“说吧,”她说,“你们之前商量了什么?”
伊斯飞快地看她一眼,有些犹豫,但既然早就被看穿,他也只能开口:“也许……有个办法能把他弄回来。”
虽然那并不是他们商量出的结果,而是他自己的决定。
“‘也许’,”娜里亚重复,“有危险吗?”
伊斯摇头:“你知道,独角兽号想驶进虚无之海,他们这几年一直在折腾这个。传送门只能通往已知的世界,可更多的世界是未知的,需要去寻找,去探索。埃德说,他可能被扔到任何时间,任何世界,但安克兰也说过,如果他完成了任务,又能找到回家的路,只要不违背时间的规则,也不是不能回来……虽然希望不是很大,而且即使回来也不确定能待多久,但总是……”
总是,好过无望的等待。
“所以,”娜里亚说,“你要去找他?”
伊斯点头。
“所以,”娜里亚叹息,“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伊斯立刻摇头。
“不是现在!”他急切地解释,“天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飞出去的法子,也许……”
“也许,你能陪我更久,可是,这样一来,等你把他找回来,我大概都老死了。”娜里亚实事求是地说。
伊斯怏怏地闭嘴。
他不喜欢等待。他与埃德还有那只银鸟的联系,他是真的觉得,也许能很快找到他……可娜里亚说的也没错。
埃德或许还能活很久,但娜里亚不能。人类的生命……那么短暂,像一阵风从树梢吹过。
娜里亚看着他沮丧为难又失落的样子,笑出声来。
“那就去吧。”她说。
伊斯惊讶地看她。
“去扬帆起航,在星海之间。”娜里亚向他微笑,“但不要为我,不要为埃德……不要只是为我们,也为你自己,去探索无尽的世界,去触摸那些我摸不到的星星,去看那些我看不到的风景……伊斯,你能飞得更远,就该飞得更远。”
而我会在这里等待,无论你们何时归来,总有一盏灯,永远为你们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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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历十二年三月十九日,曾经的洛克堡,如今的万泉图书馆,从院子里,从三重塔脚下,到山脚和整个城市,仰望天空的人,比天空裂开、火焰漫天的那一晚还要多上无数倍。
在无数双眼睛热切的注视中,线条优雅的三桅船展开银色双翼,整个船身笼罩在纺锤形的光罩中,向着浩瀚星海扬帆而去,在沸腾的欢呼声里越来越高,越来越快,直至如一只银色的利箭,一道耀眼的光,直射入群星之间。
新的旅程,于焉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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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散去之后,娜里亚仍在三重塔下站了很久。
那条船带走了伊斯和娜娜,也带走了泰丝和诺威。即使已经成为魔像,诺威与安克兰之间的关系,一直都被人或明或暗地猜疑着,忌惮着……或许在星空之中,他们能像从前那样自由自在地冒险。
手指被拽了拽,娜里亚低头看着已经六岁的威利。男孩儿睁着一双蓝到发黑,盛满星光的眼睛,一脸期待地问她:“我想到一个新故事,你要听吗?”
他察觉到了她的失落。
娜里亚笑了起来——她也有,自己的冒险。
“当然。”她回答,牵着他的手,慢慢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