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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池畔,阳春三月,柳暗花明,莺飞草长。
这样明媚的春光,却有人视而不见。一位白衣绿裙的少女,站在盛开的山茶树下,柳眉微蹙,若有所思,把一朵碗口大的重瓣普陀紫光,揉得缤纷零落。
少女姓苏,名映雪,正当芳华。她父亲苏小溪是一个饱学的秀才,少年时寒窗苦读,颇有凿壁映雪的古风。无奈天不假年,妻子怀胎未满十月,便一病而亡。苏娘子窦氏为怀念丈夫,给女儿起名映雪。苏家族人欺她寡妇无儿,映雪尚未满月,便把她们母女赶出家门。窦氏寻思,自己虽然被夫族逐出,到底是儒士之妻,万不能失节改嫁,贻人之笑,适逢当地仕宦孟家夫人有孕,寻找乳母,便怀抱尚在襁褓的女儿,应征入府。孟府主人孟士元,本是科举出身,积迁而至礼部侍郎。孟夫人韩氏素心,也出自宦门,本随夫在京,怀孕之后,便回乡待产。她见窦氏守节不嫁,颇为敬重,吩咐合府上下,都呼她为苏娘子,并不当下人看待。
孟夫人十月坐草,也生的是个女孩。生时满室红光,家人都以为失火,惊慌乱窜。及至婴儿破声啼哭,红光方散。孟士元夫妻已经先育有一子,是以虽然生的女儿,倒也欢喜,取名丽君,娇养深闺,如珠似玉。这孟小姐天生聪明过人,三岁开蒙,七岁便能吟诗作文,九岁已经超过兄长。两年前,孟士元因母丧,按制报丁忧,回乡守孝,当地士绅未免前来攀交。孟士元早年读书时专心制艺,于诗词一道并不擅长,诗文酬答,多命女儿代笔。是以孟小姐长到十五岁,才女之名,倾动云南。
苏映雪与小姐一起长大,情同姐妹,也依傍着读书习字。只是两人个性兴趣大异,虽然一道读书,所好却不同。孟小姐天性沉静,敏而好思,不喜多言,言必有致,喜爱经史子集等修身济世之道。苏映雪却心性活泼,偏爱风词月赋,奇谈逸事,弹词戏曲等娱性寄情之作。这日午睡不成,心烦意乱,欲寻人说话,然而回廊寂寂,阒无人声,绿荫深深,唯闻鸟语;随手翻开案头书册,却是一卷花间词,满纸玉楼花落,绿窗梦迷,絮惹飞燕,波动鸳鸯,更牵动心事,抛下书卷出了门,信步走到后园。见一树茶花开得正艳,心生爱怜,拉过枝条,细细赏玩。忽然想起,这花开时,有我怜爱;我深闺弱质,却有谁怜?一时伤感,不知不觉,竟把手中花朵揉成片片。
碎红点点,零落在暗绿的水面上,渐渐散开,唯余树影人影,虽然荡漾不定,却也可见树边人远黛含愁,绿鬓生烟,恰似身边的茶花,窈窕鲜妍,一朵迎风娇颤。
苏映雪顾影自怜,伤感不已。这样的玉貌绮年,却没个知心解意的人儿,浅笑低颦,□□轻怜,白白辜负春花烂漫,秋月婵娟。眼看小姐及笄以来,求亲的人络绎不绝,只为双亲爱护,必要选个人品家世都出众的才肯,所以至今未许。自己比小姐还要大上数月,却身世凄凉,寄人篱下,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也不知终身谁属,姻缘何在。世家儒门,只怕高攀不上;贩夫走卒,却又心有不甘。难道这月貌花颜,就只能沦落市井尘垣?自己才学容貌,虽不及小姐,却自谓也相去不远,怎么命运就如此云泥相判?
忽听咿呀一声,似乎有人在推动窗子。苏映雪循声回望,柳荫深处,高挑一角飞檐,正是小姐所居的清欢楼。难道小姐午睡已醒?她连忙收拾心事,转过荷池,穿廊度户,赶回绣楼小姐的房间,却只见纱帐高悬,床铺平整,并无有人睡过的痕迹。她暗笑自己失魂落魄,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没想到。
孟小姐自幼嬉游于祖母膝下,和祖母感情极深。前年孟太夫人中风,小姐陪伴母亲,日夜侍奉,亲捧药汤,眼见祖母病笃,自恨诗书万卷,不能缓解祖母分毫痛苦。孟太夫人去世之后,孟丽君便禀告父亲,立志学医。孟士元以为女孩深居闺中,纵然学成歧黄妙手,有何用处,遂不许其请。
孟丽君深知父亲心意,长跪不起,侃侃而道:“昔日文正公曾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盖济世之道,首贵医天下,次则医人。儿生为女身,承蒙父亲不弃,教以圣人之言,使开愚昧。女儿自思,既然不能读书为良相,何不学脉做良医,上可以调父母之体,下可以治家人之疾。父亲教导女儿,开蒙便学《女诫》。《女诫》谓妇行首重妇德,而德本于孝,孝始于事亲。然则与其卧冰割股于沉疴已成之后,损自身而痛亲心,何如饮食调养于疾患未重之前,增安乐而延寿纪?女儿拳拳之心,切切之意,还望父亲明察。”
孟士元见女儿一片赤诚孝心,说的道理又条条合乎圣人教训,甚为感动,遂敕令管家,寻访城中名医,搜括古今脉案,供小姐研读。孟小姐生性聪慧,短短两年之间,居然被她记了无数的古今医书在腹里。因为不便去医馆拜师实习,孟丽君自嘲自己乃是纸上谈兵,不敢为人开方,平日里只是随节令调配父母饮食,或偶尔治治家人头疼脑热之类。譬如孟府消暑,本来一向用深井中镇过的酸梅汤,清凉可口。孟丽君道,这酸梅汤兄嫂年青血气盛,饮之无妨,父母年高,则不宜用。父亲体虚寒,夏天宜饮微温的绿豆汤;母亲性燥热,则日常可用莲子羹调养。孟士元夫妇依言而行,果然身体调适,少了许多胸闷头痛的症状。渐渐地,孟府上下,对小姐颇为敬服。
孟丽君眼看父母年事益高,学医之心更加迫切,命管家四处搜求良方秘笈。前两日,管家从一个荆州客商那里购来一卷脉案,据说那客商祖上是荆襄名医,留下此传家之方,本不外传。后世子孙弃医从商,留之无用,便想将此书重价出授。只是慕名来求购的人翻阅此书之后,都道平平无奇。那客商无奈,只好把书带在身上,希望遇到慧眼识货之人。孟府管家奉命为小姐搜求脉方,哪里能分辨良莠,听那客商吹嘘先祖名声,一番讨价还价,便把这书买了回来。孟小姐每得新书,辄如获至宝,废寝忘食。苏映雪深知小姐性子,暗想此刻必然又是在钻故纸堆了。
苏映雪蹑手蹑脚来到书房,推门望去,不由惊叫出声。只见孟小姐侧坐窗前,左臂衣袖高高掳起,右手捏着一根绣花用的长针,末端犹自连着泥金丝线,正借着窗前日光,向左臂□□的肌肤上扎去。
孟丽君被苏映雪的叫声吓了一跳,手一抖,针落错了方位,一滴鲜红的血珠冒了出来。她拿了身边丝帕抹去血迹,对扑过来察看的苏映雪笑道:“苏姐姐,幸好是你。若是母亲,我就麻烦了。”
苏映雪这才发现,案上铺着一副发黄的绢帕,上面画着一个裸体的男子,身上密密麻麻标着一些黑点,还注有蝇头小字,脸一红,赶紧扭过头去:“哎呀,你从哪弄来这种下流东西?这岂是女孩儿家该看的。”
孟丽君小心地把绢帕翻转过来,覆在案上,方笑道:“什么‘下流东西’?这是人体经络图,是附在脉书里的。”
苏映雪很是疑惑:“怎么医书里有这种东西,还教人衣冠不整,自残肢体?”
孟丽君道:“姐姐不可声张。这里面是有缘故的。你且掩上门,坐下来让我细细讲给你听。”
苏映雪知道这东西一旦被发现,干系非小,依言掩了门到案旁坐下,听孟丽君道:“我这两年看了很多书,才知道这医学一道,源远流长。古圣先贤的教训,没有不通医道的。认真说来,医道的使命,第一是要人长生,教人心地平直,不起妄念,不劳心力,自然长寿。第二是要人健康,教人起居饮食活动行事,都顺应天地节气,可以百病不生。第三才是给人治病。”
苏映雪笑道:“什么东西经小姐一研究,果然便有深意。我只知道古来名医,扁鹊也好,华陀也好,都是救治病人的,没听说过教人长寿的医生。不过你这么一说,倒是有些道理。能让人不生病,自然比生了病再来治,更高明一些。”
孟丽君续道:“就是这治病,手法也有高下之分。看古代的记载,高明的医生,治病不需要用药,用手推拿一下病人,病灶就消了。这个道理,我也不是太懂。大概是医生本身有某种特殊的能力。再次一等的,要借助针砭之术,用金针或是烧热的石头,刺砭病人身体,也可以治病。最下等的,才需要用汤丸膏散。”
苏映雪咋舌道:“治病不用药,这太玄乎了。现在说哪个医生厉害,都说脉案诊得准,药方开得好。不用药就可以治病,闻所未闻。”
孟丽君笑道:“这个道理其实是很浅显的。姐姐想必听说过,是药三分毒。纵然君臣佐使配得再高明,也难免对人体有所损伤,所谓治一经,损一经。所以人若病重,纵然得个妙方治好了,也难免元气大伤,减损寿命。我看《黄帝内经》,御阴阳五行而察脏腑经脉,药方只有十三个,阐释针灸之术的,却有十余篇之多,可见古代是重视针灸之术而轻汤药的。因为针灸是靠刺激经脉的运行,激发人体本身的能力,来消除疾病,和药物比,危害小得多。”
苏映雪疑惑道:“既然针灸这么好,怎么现在没有人用,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孟丽君道:“这针灸之术,施行者不但要精通医理,还得对人身经络熟悉至极,否则下针时失之毫厘,便难免缪以千里。后世之人急功近利,因为脉象易察而经络难悉,汤药易制而针砭难施,渐渐偏重脉象药性。那经络针灸之学,虽然是医中瑰宝,反而知者日少。自从读了内经,我便立志,要学习这针灸之术,只是一直没有找到经络图谱,无从下手。”
苏映雪心道,绕了这么一大圈,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道:“那张羞人的图,想来就是什么经脉图了?老爷是断断不会许你看这种东西的,管家也不会帮你去找。你是哪里弄来的?”
孟丽君笑道:“这个说来要算是我的运气了。那荆州客商祖上传下来的医书,实在平平无奇。我想他祖上能成为名播遐迩的名医,又把这书慎重其事地传给子孙,肯定是有过人之处。我把书对着光仔细一检查,果然被我发现有夹层,里面藏着两张经络图,一张正面,一张背面。我估计那荆州客商的先人肯定还有遗言传下来,告诉后代这个秘密,只可惜子孙不是学医的,估计听了也不明白,就这么失传了。要不然,这书也不能落到我手上。可见我立志学针灸之术,连老天都帮忙。”
苏映雪见孟丽君如一个找到宝藏的孩子般兴奋,不由失笑:“那你也不至于拿针往自己身上扎啊?”
孟丽君见她语气中并无责怪之意,很是高兴,道:“姐姐有所不知,现在虽然还有一些经络图谱流传,但是大多残缺不全。”她把覆在桌上的绢帕翻过来,小心展开,指点道:“姐姐你看,这图中单是十二经脉,便少了足太阴脾经,足太阳膀胱经,手厥阴心包经,足厥阴肝经,那十五络脉,缺漏更多,奇经八脉,则根本就没有标。便是那些标注的,也不知道穴位全不全,位置准不准。所以我只好在自己身上试验一下。姐姐放心,和绣花时扎破了手指差不多,不妨事的。”
苏映雪避之不及,一眼看到男体□□的胸腹,赶紧把头扭开。
孟丽君见状,意识到自己兴奋之下,有些唐突,这种图形,对于闺中少女来说,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不是一时能接受的,赶紧收起绢帕。
苏映雪自幼陪伴小姐读书,是丫鬟下人中,唯一一个读书识字的,也是和小姐感情最好的。她对孟丽君学医的热情,既不了解,也不感兴趣。她不想小姐行差踏错,想了想,婉转劝道:“小姐志向实在令人敬佩。只是这治病救人之事,说到底,不是咱们女孩儿家的本分。老爷让你学医,不过是玩玩罢了。就是学会了,又怎么样,咱们这种人家,怎能出去抛头露面?难道还在闺房中给人看病不成?”
孟丽君笑道:“这个姐姐不必担忧。本事学到手,还怕没有用处?人生命运无常,哪天你我沦落市井,说不定就靠这手艺谋生了。就算不能挂牌行医,给自己家里人看看,也是好的。”
苏映雪嗔道:“小姐说哪里话来?孟家世代书香,老爷现做着二品大员,小姐又这般才华,这般容貌,将来出阁,也必是高贵门第,诰命夫人。将来相夫教子,安享尊荣,才真正是小姐的本分。小姐要学医,像以前一样,看看脉案药方也就罢了。这针灸之术再好,这种图形,毕竟不成体统,你我女孩儿家,看到都是污了眼睛。如果被老爷发现了,一定震怒。到时候,只怕老爷连医也不让你学了。”
孟丽君见她说的都是正理,心中暗暗感激,嘴上却打趣道:“我真是服了姐姐了。这相夫教子安享尊荣,姐姐说是我的本分,我看啊,姐姐倒是比我更适合。”
苏映雪啼笑皆非:“你当人人有你这样好命呢?命里注定的福分,你自然是不稀罕。可不知多少人想求也求不来呢。”她触动心事,不由叹了口气。
孟丽君一双妙目在她身上一转,半开玩笑地道:“别人想求,自然是求不来。姐姐想求,却是可以的。”
苏映雪道:“我有什么不同?”
孟丽君道:“当然不同。姐姐容颜如玉,知书识礼,虽然出身寒门,却宛然大家闺秀,怎会没有福气呢?最重要的——”她故意顿住不说。
苏映雪听她说的,正是自己数月来所想的,不由忘了矜持,问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孟丽君正色道:“最重要的,是我想和姐姐妆台长伴,永不分开。”
苏映雪秀脸飞霞,说不出话来。
当时风俗,大户人家的小姐出嫁,往往选一二名年轻有姿色的丫鬟陪嫁,充作妾室,一则可以笼络丈夫的心意,二则丫鬟虽然收了房,毕竟同气连根,本有情分,在夫家不至于势单力孤,为群妾所欺。孟丽君此语,分明是有意偕苏映雪同嫁。
苏映雪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她深知自己身份,若想嫁个知书识礼称心如意的郎君,除非作妾。而作妾若遇到温厚的主母还好,遇到不待见的,打骂虐待,甚至被逐被卖也有可能。她自幼与孟丽君一同长大,深知小姐善良宽宏,两个人感情又好,如能同嫁一夫,对她来讲,几乎就是最好的选择了。只是这种事,一则女孩儿家,羞于多想,二则对自己的身份而言实属奢望,哪里敢流露半分?此刻听小姐提出,正对上多日辗转难言的心思,不敢接口,一扭身,跑出去了。
孟丽君自幼禀受家训,觉得女孩家出阁,做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是完成人伦大义,理所应当,是自己天生的职责和义务。只是女子不像男子,父子夫妻可以同时相聚。一旦嫁人,便成他氏之妇,不可避免地要远离亲生父母手足,未免有些凄凉。幸而闺中的伙伴,是可以通融的。她和苏映雪一起长大,教她识字读书,感情日笃,早就有意与她终身为伴,永不分离,只是一直觉得出阁之期尚远,是以直到今天映雪自己提起这个话题,才略略示意。在她的心目中,未来的夫君,只是一个人伦的符号,是父母为她选择的一生忠诚侍奉的对象。那个人将给她提供一个家庭,一个她终生居住和经营的地方。而她,将协助他经营那个家庭,正如大臣协助君王经营一个国家。对于和别人,尤其是和她喜爱的苏映雪,分享对这个符号的服侍权,她觉得天经地义。宰相最重要的职责,就是为国家和君王招揽人才。那么,同样的,作为妻子,她的职责,当然也包括为丈夫招揽德容兼备的妾室。
见苏映雪虽然害羞走避,但是显然心口不一,并非无意,孟丽君微笑摇摇头,又凝神去看那脉络图。
清欢楼里伏案静读的孟丽君,并不知道,此刻,那个在她心目中遥远而陌生的符号,正携带着狂风巨浪,渐渐迫近她清平无波的生命。
日刚过午,便有两抬鱼轩,一前一后,向孟府行来。
先来的人约四五十岁,白面黄须,是原鸿胪寺卿顾宏业,告病在家休养已经数年。孟士元与他虽是同乡,又曾同殿为官,却不相熟,见到他颇为意外。刚刚迎至堂中落座,尚来不及寒暄,家人飞报,又有本府布政秦方伯老爷来访。孟顾二人一同站起相迎。
家人奉上茶来。孟士云向秦方伯含笑问道:“不知道藩台大人今日光临寒舍,有何见教?”
秦方伯放下茶杯,道:“孟大人丁忧守制,卑职原不敢讨扰。只是今日受人之托,上门来关说一事。”
“哦,不知道是何人,所托何事?”
“此人与你相交深厚,乃是现任云贵都督,皇甫将军。”
“啊?”孟士元甚为诧异:“不知亭山有何事,要方伯大人前来关说?”
“这个嘛,乃是喜事。”秦方伯满面笑容,拱手道:“卑职昨日接到皇甫将军手札,托卑职为媒,为公子少华求取孟小姐为妻。少华贤侄文武双全,一表人材,年纪虽小,已露峥嵘头角,他年定非凡器。大人乡宴中曾多次相见,想必知道卑职所言不虚。”
这皇甫将军名敬,字亭山,乃山东人氏,与孟士元是故交。皇甫敬娶妻尹氏良贞,一胎双生一子一女。因出生时恰逢八月十五,月华如练,所以女名长华,子名少华。两年前,皇甫将军受命节制云贵军马,对抗百粤,家眷便安顿在昆明。皇甫少华将门虎子,武艺非凡,兼之人物英伟,谦上厚下,虽然只有一十五岁,在云南府一干世家少年中,却骎骎然有领袖群纶之势。
孟士元便有应允之意。还未开口,那边顾宏业已经站起来,大笑道:“哎呀,奇哉,奇哉!秦大人,我与你不约而同了。我今天也是来做媒的。只是布政大人在先,学生却不便再开口了。”
孟士元赶紧陪笑做礼道:“两位同来说亲,老夫感激之至。小女年已十五,本该联姻。更何况布政大人亲自做媒,皇甫督台又是知交好友,在下也有心高攀。只是拙荆唯此一女,极为宠爱,不舍得她远离。皇甫将军虽然如今镇守云南,家乡却远在山东,只怕小女于归之后,归省艰难。此事老夫还要和拙荆缓缓商议斟酌。请秦大人将此意代为转达皇甫将军,庶使不伤两家情谊。”
秦方伯见他口气已经松动,此事大有希望,碍于顾宏业在旁,恐怕又生枝节,赶紧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顾宏业见孟士元并不问自己为谁说合,一味应酬秦布政,心中不悦,起身道:“两位大人且慢。论身份,自然是藩台大人为贵,学生本不便再开言。但俗语云‘一家有女百家求’。这婚姻之事,讲究一个缘分。况且若论先来后到,还是学生在前。孟先生何妨听一听学生的来意,再做商量,也无害处。”
孟士元见顾宏业面含嗔色,重新肃客入座,陪笑道:“这却是老夫的不是了。布政大人,请再稍坐片刻。顾先生既然也是来做媒,却不知说的是哪家子弟?”
顾宏业转嗔为笑,欠身道:“多谢孟先生。学生说的便是愚甥刘奎璧,元城侯次子。忝属同乡,孟大人想必对敝姐丈家的情况略知一二。敝姐丈现在帝京陪驾,长子奎光,现任雁门关总镇,长女燕珠,现为皇太子妃。学生来说的,是次子奎璧。奎璧年交二八,武艺超群,宏才伟愿,忠孝立身,云南合府俱知。家姐闻说潭衙闺范严谨,孟小姐才德兼备,又仰慕大人朝纲清正,特托学生说合,务要成就这段亲事。想不到竟然与布政大人同时造府,还望孟先生权衡。”
孟士元暗暗沉吟,左右为难。刘家权势滔天,圣眷方隆。将来太子登基,刘家贵为皇亲,只怕更是煊赫。这刘奎璧也见过几次,虽然家世在皇甫之上,人品却比少华稍逊。我女儿才貌无双,若配刘奎璧,未免可惜,并且有碍督抚的金面。若配皇甫,则刘府又必然难堪。这却如何是好?左思右想,忽得一计,含笑开言道:
“承蒙两位大人青眼,同时向小女提亲。两位公子又都是武将家风,绍承祖业,一般出众,实在是难以抉择。老夫现在倒是有一个计较。敝舍后院宽阔,可以驰马。老夫将一领御赐宫袍悬挂树上,请两位公子射柳夺袍,有缘披得官袍者,老夫便将小女许之,以侍巾栉。此乃天定姻缘,却不是老夫私心择选。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秦顾心想也只能如此,连道“此法甚好”,约好后日射箭定亲,各自回去转达。
孟士元很是得意,退入内堂,把此事告知韩氏夫人,又道:“夫人不是一向不放心我的眼光吗?这次在后花园比箭定亲,夫人可以在花园楼上,亲眼相看,免得日后埋怨老夫,为女儿选错了女婿。”韩氏也觉满意,赶紧命下人打扫后院,安排射箭夺袍事宜。消息传开,合家都兴奋不已,只有孟小姐低首凝眉,暗道此事不妥。既然两家相争,父亲便该全都推却才是。如今射柳夺袍,众目睽睽,只怕输的人颜面下不来,恼羞成怒,岂不是平白种下祸端?只是父母都在兴头上,又是自己的婚事,实在不好开口,只能暗暗思量。韩氏见女儿毫无喜色,只道她女儿家矜持,也不理会。
刘家和皇甫家听到媒人回报,反应大异其趣。顾氏夫人听完胞弟诉说,勃然大怒:“那皇甫敬不过是一届武夫,我刘家却是侯爵府第。那皇甫少华毫无功名,我儿却有荫袭在身。他怎敢与我争婚!这孟侍郎忒也没眼色。”
刘奎璧心里暗暗掂量,自己与皇甫少华同样少年得意昆明城,在跑马场上多次相遇,也曾较量武艺,只是都点到为止,未曾分出高下。自己的志向,是将来执掌兵符,若连一皇甫少华都胜不过,还说什么纵横沙场,扬名天下!这亲结不结都无所谓,这皇甫少华却不可不会。一时雄心顿起,向顾氏道:“母亲息怒。这两姓争婚,未尝不是好事。儿子习武多年,如今正要在众人前,显示手段,为我刘门争光,教那皇甫家心服口服,孟侍郎心甘情愿,把小姐配与我为妻。”
顾氏对这最小的儿子极为宠爱,闻言转怒为喜:“也罢,璧儿一直随我闲居故里,白白埋没了一身好本领。这倒不失为一个扬名乡里的好机会。既然如此,儿呀,你明日好好演练,不要让那皇甫少华逞了威风。”
皇甫家中,却又是另外一番议论。皇甫少华听闻比武之事,躬身向父母道:“孩儿与刘奎璧一向交好,不愿与他争亲。大丈夫只患业之不立,何患无妻?不如父亲就派人辞了孟府罢。”
皇甫敬还未答话,一边伊氏夫人已经发怒:“岂有此理。你父亲总督云贵,是堂堂封疆大员。你辞了婚事,人家不知道你是谦恭让人,只怕要说我皇甫家怕了刘家。传扬出去,岂不有损我皇甫家颜面?你父亲还如何坐镇边疆?”
皇甫敬也道:“儿啊,你是武将之后,自幼娴习弓马,怎可临阵缩首,堕了家风?你也说,大丈夫只患业之不立,如今孟府公开选婿,射柳夺袍,正是你扬名立业的大好时机。一味畏首畏尾,不敢争先,怎能征战沙场,建功立业?”
皇甫少华道:“孩儿不敢违逆父母之意。只是争亲必然有胜有负。那刘奎璧与孩儿诗酒相交,为人最是好胜。如果孩儿胜出,他颜面无光,必然对孩儿有怨怼之心,伤了朋友的和气。如果孩儿负了,岂不有损父亲大人的威光?还是不去的好。”
皇甫夫人更怒,拍案欲语,身旁的女儿皇甫长华扯住母亲,笑容满面,道:“母亲不要急,少华也不要说什么婚事做罢的丧气话。父亲武艺传家,教训的都是正论,少华要全朋友之义,也有他的道理。女儿倒是有一个折衷之策在此。少华后日去孟府,要让那刘奎璧先射。如果那刘奎璧果然武艺娴熟,三箭夺得官袍,弟弟便不须出手,以全朋友之义。如果那刘奎璧徒有虚名,夺不到官袍,那便是他自己不能成就亲事。到时弟弟切不可再谦让,定要射柳夺袍,显身扬名,作成亲事,以慰父母之心。他不能我方取,那刘家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皇甫夫妇连连称善。皇甫少华也喜上眉梢,向长华深深一揖:“少华愚钝,多谢姐姐指教,使得少华既能顺父母之情,又不伤朋友之义。”
皇甫长华抿嘴一笑,道:“你娶了新媳妇回来,再谢我不迟。听说孟小姐绝才惊艳,只怕倒时候,你就得常向娘子请教了,哪里还记得我这个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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