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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秋初正是汴水全年水势最盛的时候,风起浪卷,涛声震天。
河面上千帆竞起,成群结队的乌蓬漕船船头直指西方,劈波斩浪,向着东京汴梁的方向疾进。
高高悬挂在船上的发运使司衙门的角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戎装的漕卒和灰衣短靠的漕工不时闪现在船头。
在一艘高大的乌蓬漕船前舱板上,正伫立着一位身着长衫精神矍铄的花须老者,他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前方,任凭船身随风浪起伏,身形却岿然不动。
他便是东京汴梁发运使司衙门下各私家漕船的总船主陆鼎章。
东京汴梁是宋朝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中心,城中军民人等口数接近二百余万,每年的粮粟大多要从东南、京东等诸路调运,其中,来自于东南六路的粮粟所占最多。因各地的粮粟皆需从水路运入京城,故又称之为漕运。
朝廷专门负责漕运的发运使司衙门虽所辖漕船六千余艘,但也无力运送每年七八百万石的漕粮,便需征用一些私家船只参与漕运。
私家船只按载重和路程获取酬劳,便想法设法地多拉快行,不似官船那般出工不出力。私家船主也不敢窃取官家漕粮,又省去诸多追讨补损的麻烦。
一来二去,长此以往,发运使司衙门越发觉得私家船可堪大用。于是,从事漕运的私家船只也就越来越多,其中,又以承担东南六路漕粮的淮汴水路为最多,有接近三千余艘。
私家漕船多了,就不能再各自为政群龙无首了。船主们自发结社,成立了自己的帮会,因私家船只的货舱一般多顶着乌蓬,帮会便也唤作了乌船帮。
每隔若干年,乌船帮便要公推出一位总船主,负责定夺乌船帮中的大小事务及与发运使司等官府衙门打交道。
有了为朝廷办漕运的金字招牌,随着频繁往返各地,乌船帮开始有组织地南贩北贾,东进西出,逐渐建立起了连接淮水、汴水、黄河等宋朝主要水系,从江南到中原,再延伸到陕西诸路的“水上贸易走廊”。
烫手的不仅仅有烧熟的山芋,淮汴水路上成群结队往来穿梭的乌篷漕船,就像串起来的铜板,让不少人手痒眼热起来。
乌船帮的船主和漕工里的精明人,便放下了桨橹拿起了算盘;敢于逞强斗狠的,则操起了刀枪。
有了买卖,便拨打算盘。有了麻烦,也不畏刀枪。乌船帮不仅能把舟船使得得心应手,渐渐把算盘和刀枪也用得越来越出神入化。
过去了几十年,以漕运起家的乌船帮,也已成为大宋朝任谁都不敢小觑的民间势力,无论官场还是绿林,哪里都少不了乌船帮的影子。
已经在总船主的位置上历经二十余年风雨的陆鼎章,眼望着汴水尽头隐隐若现的东京城,心绪也起了一丝波澜,口中吟起了王荆公的诗:
汴水无情日夜流,不肯为我少淹留。
相逢故人昨夜去,不知今日到何州。
州州人物不相似,处处蝉鸣令客愁。
可怜南北意不就,二十起家今白头。
正暗自感怀间,陆鼎章身后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爹,外边风凉,进去吧。”陆鼎章听得出是女儿陆彩衣的声音。
随着声音,后舱之中款款走出一名妙龄女子,身材健美,青衫白裙。
“不妨事的,你倒是要小心些。对了,那公子醒转过来了么?”
陆鼎章收起了思绪,问道。
前两日,船过陈留,水面上竟漂浮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公子。彩衣最先发现,就命人将他救了上来。陆鼎章看他着装怪异,怀疑是契丹或党项的细作,就让人将他看护在舱底。
说来也是奇诡,这两日来,他竟一直是酣睡不醒。探了几次脉息,却又是平稳有力,医术精到的陆鼎章也有些糊涂了。
“爹,我刚下仓看过了,还是老样子。”彩衣答道。
船队转过一处曲折的水口,汴梁城已经是隐约在望。
时辰已近酉时,今日恰好是七月十五,是中元节,又唤作鬼节。相传,这一日阴曹地府会释放出全部鬼魂,活在世间的人都要膜拜祭祀。
汴梁在中元节有放河灯的习俗,有了河灯的光亮,徘徊在黑暗无边地狱之中的鬼魂,便能寻到托生的出路了。
船队在城东通津门外的码头靠了岸,漕运的货物均要在此处查验入库。与转运使司衙门的官员办了交接手续,陆鼎章便带着女儿彩衣,又让仆役抬上底仓里昏睡的陌生公子,一行人上了一艘小舟,撑篙摇橹入了通津门。
汴水自西向东横贯汴梁城,陆鼎章的宅子在汴梁城的西边,坐船最是便捷。
船行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城中的虹桥。
此刻夜色初上,正是汴梁最热闹的时分,今日又是中元节,岸边的街道上挤满了来往的行人。
河边上,三三俩俩地跪趴着好些人,小心翼翼地将河灯放在河面上,然后叩首祷告。
水面上的河灯越来越多,到了虹桥下,陆鼎章一行人所乘的小舟四周竟飘满了河灯。
灯随波转,水流影动。一灯一影,灯影交融。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水上水下。
陆鼎章一时也有些恍惚,好像心神都凌乱了起来。
突然,就听见身后传来“啊”的一声大喝,陆鼎章连忙转过头,就见那已经昏迷几日的公子竟然坐起了身子,大张着嘴,瞪着眼睛,愣愣地望着周遭。
“爹……”
女儿彩衣被吓得不轻,一步退了过来,把身子紧紧贴着陆鼎章。
身边两名带刀仆从连忙拉开了架势,手按在刀柄之上。
“壮士,你醒了?!”陆鼎章试探着问道。
那位公子晃了晃脑袋,望着四周的灯火,和眼前的一老一少,还有两个虎视眈眈的汉子。
“我这是……”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询。
“你醒来便好,前几日老夫在陈留将你从水上救起。你昏迷了几日,今日方才醒过来。”陆鼎章说道。
“我掉在了河里?”公子满脸狐疑地问道。
“正是。请问公子贵姓大名,家居何地啊?”
陆鼎章望着公子的表情,心下也是疑窦丛生。这位公子的一身怪模怪样的长裤短袍,乱糟糟的头发,连个发髻都没扎。
“我,我……我叫陆元甲,是个当兵的。”公子嗫嚅道。
“什么?!你叫什么?”陆鼎章声音陡地一变。
那公子似乎被陆鼎章的声音吓了一跳,身子一抖,不知所措地看着陆鼎章。
陆鼎章心里一阵狂跳,他唯一的儿子也叫陆元甲,三岁那年溺水而亡,如果还在世上,年龄也差不多和眼前的汉子相仿。
“我叫陆元甲……”公子又重复了一遍。
陆鼎章大步跨前,一把按住了汉子的肩膀,借着四周的光亮仔细地打量着陆元甲。
片刻,手又轻轻放下,摇了摇头。
陆元甲不知所措地看着陆鼎章,伸出手狠狠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有温度,有感觉,摊开手,却没看见血污。再往身上一看,还是穿着那件黑外套,脚上还瞪着那双制式军靴。
这是在哪里啊?陆元甲在心里无力地呼喊着。
“前面便是汴梁了,陆壮士可先到舍下休息将养,其它事情慢慢从长计议如何?”陆鼎章恢复了沉稳,语声和缓地说道。
“汴梁?!是大宋,宋朝?”陆元甲脱口而出。
老人身边的女子,满脸惊讶地望着他,也觉得这个公子有些傻乎乎的可爱,就开玩笑似的笑着道:“对呀,公子以为是在哪里呢?”
陆元甲愣愣地呆坐在船板上,直勾勾地看着河面上河灯发出的摇曳光亮。他得好好想一想,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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