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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之上,勇气胜过数量。
——威吉修斯
黑海,死寂的海上荒漠。昏暗的海水卷起怒涛,咆哮着将泛着泡沫的海浪击碎在风帆战舰坚不可摧的蒙皮舷甲上。四支杉木桅杆上,十一面大小青帆顶风满张,巨大的海上堡垒如箭般划破水面全速航行。
紧随惠威号战舰之后,是呈五艘三千料运输船,两翼各有两艘八橹快船护卫。这支小型舰队离开敖德萨港口已有整整一天,很快即将穿越博斯普鲁斯海峡,进入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禁脔之地——马尔马拉海。
今天,是土耳其参战的第五日。王骑知道,要想从君士坦丁堡的大门口洋洋而过,这和捋虎须没什么两样。十五座海防炮台,一百艘桨帆战舰,四万奥斯曼士兵。惠威号就像一位孤独的武士,只身勇入虎穴龙潭,在魍魉环伺的险恶中慎步前行。
然而我们必须义无反顾。
泰西战争的局势已经大不相同,土耳其人的参战在我们的后腰上捅了把刀子,切断了粮草补给线和后撤的道路。如今,八万帝国军队被困在俄罗斯初春的泥泞荒原之上,唯一的退路是诺夫哥罗德通往尼德兰的漫长航道。
王骑感觉手心在微微冒汗,他宁愿相信这是出于兴奋而非紧张,因为自己身负责任的重大。在舰长室的桃木保险柜里,放着一个红漆封蜡的卷筒,这份加急文书必须被立刻送到雅典提督府,让帝国得知前线发生的最新情况。实际上,四艘八橹船的船长都带有完全一样的文书副本。统帅部已经下达了命令,如果情势不利,各舰舰长可自行决定离队逃生,以确保至少能有一份文件送到目的地。
“船长,半个时辰后进入博斯普鲁斯海峡。”
“打开炮门,作好战斗准备。”王骑站在海图桌前,有些出神地凝视着划着红圈的君士坦丁堡,下定决心般补充道:“发旗语,命令海八橹战船向前扩大侦察范围。”
“明白……”传声筒里突然嘈杂起来,轻快激越的铜管敲击声中,有人在大声叫喊着:“大人,前方海平面出现大量桅杆!可能是奥斯曼巡哨舰队!”
“保持航速!火炮手就位!海八橹展开作战队形!”王骑猛一步跨到话筒跟前,边说着边从衣帽架上拿起海军军官外套。“命令所有战斗军官立刻到前甲板集合!”
“只有五艘战船的他们,居然就敢这么迎上来了,明国海军还真是英勇无畏。”奥斯曼旗舰的艏楼上,一名身着华贵金色长袍的帕夏指挥官放下千里镜,习惯性地扶了扶蒙在右眼上的青铜眼罩,沙哑着声音命令道:“第一分队,二分之一速度前进,进入一千腕尺距离全速划桨,集火射击敌人的主力舰。”
二十艘阿拉伯桨帆两用船略为加速脱离本队,排成一字横队正面迎向明军舰队。奥斯曼指挥官重新端起千里镜,用兀鹰般急切而贪婪的眼光凝视着战场。他微微张口,露出细碎森白的牙齿,仿佛已经闻到了鲜血的味道。
帝国舰队开始缓慢向右转向,在海面上划过一个巨大的平滑弧线。惠威号战舰正在用她最具威胁的侧舷重炮迎击敌人,轻快的海八橹战船则紧随护卫于旗舰的尾侧。毫无防御能力的运输船远远落在后面,以免卷入流弹的杀伤范围。
海战首先从六寸炮的轰鸣开始。接下来超过两百门舰炮在两百步的距离上彼此开火,大团蓝灰色的硝烟从炮门喷涌而出,生铅抑或铸铁炮弹滚烫有若一团火焰,撕裂坚实的船身将焦黑的碎木屑四下飞扬。几艘阿拉伯船被打折了桅杆,宽大的三角帆像火炬一样熊熊燃烧起来。然而更多的战舰加速前驶,监工在下层桨手甲板上大声呵斥着挥舞皮鞭,奴隶桨手们汗流浃背奋力推动桨杆,很快将战舰提升到每小时超过八英里的高速,一面以之字航线躲避炮火,一面用6磅炮和强弩向中国战舰反击。
“我的主人,中国战舰的火力非常强大,我们的损失——”
“姆沙伊,嘘……”奥斯曼指挥官竖起食指,示意副官闭嘴不言。“六年前,明人用同样一型战舰赢得了勒颁多海战,摧毁了我国超过三百艘快船,从我们手里夺走了整个东地中海。拜死去的阿里帕夏所赐,从此之后苏丹皇家海军成了被整个大陆嘲弄和贬低的笑柄。现在,是时候了。地中海的秩序将由巴巴罗萨家族重铸。命令:第二分队的炮舰投入战斗。”
一队三百吨级的中型炮船加速驶入战场,这些战后建造的新式船舰在设计上大量借鉴明帝国和欧洲的主流战舰,包括装有重型火炮的艏楼和改良的复合帆桅杆。毋庸置疑,勒颁多海战中传统阿拉伯纵帆快船的拙劣战绩让奥斯曼海军高层影响深刻,以至于伊斯坦布尔几乎完全中止了对旧船型的继续建造。
和帝国战列舰的187毫米主炮相比,奥斯曼炮舰的12磅长炮威力相当有限,但也和欧洲炮舰以及帝国海八橹战船基本处于同一级别。在将近四十艘战舰的围攻之下,即便是共工级战舰也相当吃力。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惠威号的左舷已是一片狼藉,不少炮位被击毁或者受损无法使用。好在土耳其人的损失也不为轻,四艘快船和两艘炮船被击毁,另有两艘炮船受创退出战斗,这多少还为帝国海军挽回些许颜面。
“左满舵!”王骑在甲板上高声下令,水手攀着缆绳从他身边匆匆荡过,手脚利索地循着风向调节主帆。巨大的战舰在密集的炮火中缓缓转向,舰艏高矗不可阻挡地劈开海浪,凶横地切入奥斯曼战船编队。一艘奥斯曼桨帆两用船巴拉德号不识时务地挡在了惠威号的航道上,两艘战舰猛烈地撞在一起。惠威号水线下的青铜冲角立刻撕开了巴拉德号的侧舷的橡木板,上百吨海水从破口汹涌灌入。片刻之后,随着一声爆响,排水量仅仅一百五十吨的巴拉德号龙骨折成数段,船壳和甲板都在强烈的冲撞下断裂崩坏,接着被惠威号整个碾成粉碎。
“右舷注意!火炮齐射!”
从巴拉德号残留的碎木板和浮箱间驶过的惠威号此刻已将土耳其第一分舰队一截为二,右舷正好对上了埃及人号炮船脆弱的艉部。九门六寸炮的近距离齐射之下,埃及人号剧烈地颤抖着,刻有精美古兰经故事浮雕的艉楼护墙碎裂崩塌,暴露出毫无防备的船舱和下层甲板。紧接着,共工战舰第二层火炮甲板的大将军炮开始补射,把成百上千枚霰弹从埃及人号洞开的艉部倾泻进挤满水兵和桨手的舱室。猛烈的炮火几乎贯通了整个船身,喷溅的血雾把满布弹痕的舱室染成一片猩红。一百二十名船员转眼间化为残缺不全的尸体,埃及人号成为一座了无生气的棺材漂浮在昏暗的水面之上,随着海风渐远战场。
然而帝国海军的怒火并不因此而消减丝毫,惠威号继续突进,转眼的功夫接连击毁了马耳他大王号和乌兹坦号,重创了真主信徒号。如同疯狂的饿虎闯入了羊群,土耳其人惊惶失措,在重炮和火枪的射击中四散逃亡。
“真不敢相信,”巴巴罗萨&#8226;哈桑帕夏从旗舰安拉之剑号上远眺着战场。“仅仅一艘战舰,就干掉了我们十三艘,中国人的海上怪物确实凶悍无比,这么看来我确实有点同情可怜的阿里了。姆沙伊,把除了预备队以外的所有船都派上去。”
“容我谦卑地提醒您,我的主人,我们的战船已经够多了。过于拥挤的编队只会让中国人得以充分施展他们的可怕火力。”
“你是要教我怎么打仗吗,奴仆?”帕夏指挥官森冷的声音令副官不敢再多言一词,他从腰间拔出装饰精美的土耳其弯刀,有些漫不经心地在软木块上拭擦着大马士革钢的刀锋。“船只……不值一提。损失一艘,船坞中还有百艘。而关键,在于中国的海神舰从未有过被击败的历史。今天,我们必须在此打破这个神话。就算付出半个舰队的代价,我们也必须击沉眼前这艘战舰。”
“土耳其人疯了!全都疯了!”王骑低声骂着,全然没有风度地恨恨地唾了一口。
“船长!我们又损失了两门六寸炮!”姜育天几乎是在隆隆炮声中大喊着,“敌船太多了,我们被死死咬住无法突围!”
“八橹船什么情况?”
姜育天扯着嗓子喊了几声,于是从桅杆顶上传来几句不甚清楚的回答。“看不到海鲨号,可能已经沉没了;另外三艘八橹在外围和土耳其快船炮战。”火炮长复述了一遍,又补充道:“看起来敌人并不太在乎他们。”
“那么……”王骑沉默了片刻,“升血旗吧。”
一面殷红如血的龙旗飞快地升上惠威号的主桅。片刻之后,尚存的三艘八橹船敲响撤退的铜钟,他们肩负起信使的职责,迅速转向退出战斗,同时升起黑底金鹰旗向决意死战不退的惠威号表示致敬。
不过,土耳其人并没有就这么放走敌人的好习惯,立刻分出一队快船衔尾追击。他们以最快速度划动长桨,一面纷乱射击试图延缓八橹船的行动。远远地,八橹船上的明军士兵从甲板上往海水中投放了些什么,土耳其水兵并没有太在意,直到一声巨大的爆炸把穆斯塔法号的舰艏高高抛起,碎散的木条、杂物乃至水手纷扬落下。
爆炸接连不断。每艘海八橹都装备了二十枚海底龙王炮,这些铁壳炸弹包在吹胀的猪尿脬里,用特制信香点火,能在水中短期漂流后延时爆炸。这种前所未见的武器让奥斯曼海军着实吃了点小亏。损失三艘快船之后,他们只能眼看着明军战船摇橹扬长而去。
“海八橹是整个地中海最快的战舰,谁也阻止不了他们把急报送到雅典。”王骑面朝着火炮长说道,语气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至于我们……尽忠的时候到了。你做好准备了吗,我的朋友,我的弟兄。”
“一如既往。”姜育天平静地回答道。
带着满身累累伤痕,惠威号满张风帆,两舷重炮如困兽怒吼,无所畏惧地冲进奥斯曼舰队密集的编队。敌舰虽众,无人敢撄其锋。六寸炮的每一轮齐射,都把燃烧着死亡的金属风暴倾泻在土耳其人的头上,令他们的战舰樯倾楫摧最后化为一摊残碎杂物漂浮水面。
巴巴罗萨&#8226;哈桑焦躁地看着眼前混乱的战局,被击毁的战舰残骸在海面上燃烧着,浓黑的烟柱遮天蔽日。惠威号在奥斯曼战舰的重围之下左冲右突,不断在包围圈上撕开口子。尽管不情愿承认这一点,他还是意识到12磅火炮的威力对于摧毁大型战舰而言过于勉强。苏丹皇家海军在不断进步,然而和对手相比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孩童。
终于,惠威号走上了最后的光辉时刻。一发炮弹击中了她受创多处的第二桅杆,在可怕的木材断折声中,直径数尺高十余丈的巨桅缓缓倒下,连带着将第三、第四桅杆上的风帆扯落,进而重重地砸在甲板上,几乎把整个艉楼完全压毁。失去动力的战舰缓缓停在水面,沉浸在一片突然降临的死寂当中。
“干得不错。”哈桑喃喃地说,“干得不错!这下他们只能毫无防备地浮在水上。”他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略微提高声音道:“停止开炮!水兵接舷登舰!我们要夺取这艘战舰,夺取这件云天之下最强大的战争机器。”
十余艘战船小心翼翼地靠上惠威号,土耳其水兵向高耸的女墙抛出抓钩,拉着绳索向上攀援。透过千里镜,帕夏急切地远望着第一名奥斯曼士兵纵身跳上明舰的甲板,然后……
然后枪声响起。
王骑撑着胳膊坐起身来,觉得后脑勺痛得厉害,脑子里还是嗡嗡作响一片昏沉。全毁了,宽阔通畅的甲板、刻着精美浮雕的女墙、有着漂亮栗木窗格的艉楼,都在刚才的撞击中化为了断裂残碎的木墟。他动了动右臂,却碰到了一摊软绵绵的物事,回过头看看,竟是火炮长姜育天,半个身子压在倒塌的木墙下,殷红的血糊了一脸。
十几步外,不少人影依稀晃动。王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定定神认出帝国水兵服的式样,进而看清他们手里挥动的短枪和军刀。更多的水兵穿过破碎变形的舱门冲上甲板,一下子将土耳其人赶下女墙,然而敌人几乎不见减少的数量仍然是不容轻觑的威胁。
一名水兵在王骑身边停了下来,一伸手将他扶住。“舰长!”他大声喊道,一面端起火枪把十丈开外一名土耳其人撂倒在地。“舰长!您没事吧!”
“没事……”王骑瞪着这张沾满血污的脸看了许久,认出他是参谋团的一名文员。舰长摸了摸空荡的腰间,随手从一具不知名的尸体上捡起佩刀。“你,马上带十个人去火药库。如果敌人攻进下层甲板,你该知道怎么做。”
“吾将誓死捍卫帝国的荣誉!”参谋抬手用力敬了一礼,招呼几名士兵逆着人群快步挤下甲板。王骑深深吸了口气,带着浓郁血腥的咸湿空气涌入胸腔,令他产生一种异样的亢奋。“帝国万岁!”他像普通士兵一样狂热地高喊着,迈着有些摇摆的步子走到船舷边。
聆听你的内心。王骑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新兵集训营的剑术训练场上,耳边回响着教官咆哮似的训诫。他双手握紧朴刀的长柄,一个完美的沉重挥击,眼前的土耳其人在喷涌飞溅的血花中惨叫着向后翻倒坠落。
多用你的脑子,不是膀子!王骑倒转手臂,用宽厚的刀背挡住从下方刺来的大马士革弯刀,顺势反手拖动刀锋,削下一只包着白色长袖的手臂。泛着殷赤寒光的刀口余势未消,重重地横劈在一名奥斯曼士兵套在左腕的皮盾上,让他失去平衡摔下船舷。他直如旋风般卷过,朴刀的利刃穿透浓厚的血雾,把蜂拥而上的土耳其人挨个扫落在地。
“为何花了这么久的时间?”哈桑焦躁地透过千里镜遥望着战场,十多艘悬挂新月旗的战船将惠威号横七竖八围堵在中间,几乎重叠紧挨在一起的三角大帆遮蔽了船舷上的战斗。
“敌船太高了,我的主人。”姆沙伊在旁小心地说道:“士兵们很难攻上甲板。”
“他们必须攻上去,不管用什么办法!付出多大的代价!”海军帕夏恶狠狠地说道:“传我的命令,临战退缩者,立斩不赦!如果一袋烟的功夫还不能夺下敌船,所有士官一律处死!”
战鼓再响,王骑手拄朴刀大声喘息着,华贵的丝织海军军官制服被鲜血和汗水湿透,身边十数名士兵也都个个带伤。刚才的战斗中,他们至少杀死了三百名土耳其人,然而敌人的攻势甚至没有停顿一刻钟。帕夏残酷的命令驱策着奥斯曼士兵,使他们不顾一切上前拼杀,不仅如此,如蝗飞箭尖啸着从土耳其战船上不断升起,带着锋利锯齿的钢镞划过优美的抛物线纷扬落下,撕开人们的衣甲和皮肉。伤亡在不断增加,很快,王骑意识到已经没有足够的人力来维持每一丈战线。奥斯曼水兵像猱猴一样灵巧地爬上船舷,寻找每一个时机飞快地跳上甲板,和防卫的中国士兵扭打成一团。尽管伤亡可观,这却是他们所熟悉的海战,用包含鲜血和汗水的接舷战来证明战士的勇气。
失陷无可避免。帝国士兵步步后退收缩战线,身穿素袍的奥斯曼人如白蚁般涌过甲板,战士们往往稍一落单便为他们所乘,在疯狂的乱刀下献出生命。
“尔等不得前进!”王骑双手执刀站在通往下层甲板的舱门前,在他两旁是手挺长矛的士兵,一排雪亮如星的精铁枪头阻挡在奥斯曼人面前。此时甲板上已经聚集上数百名手执刀盾的土耳其水兵,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脚下的废墟和尸体前进,直到几乎面对面站到帝国士兵的枪阵前。
一名奥斯曼军官傲慢地穿过人群,用生硬的中国话大声喊道:“放下武器,明国人!你们注定失败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仁慈的苏丹赦免你们!投降,或是……”他冷酷地挥手向下一斩,身后数列士兵同时从背上解下角弓,在牛筋弓弦的吱嘎声中拉开满圆。“死亡。”
中国人以他们一贯闻名于世的沉默做出了回答。枪兵们一齐向前踏出半步,赤红的眼中闪烁着钢铁的寒芒。奥斯曼军官瞪大双眼,带着难以置信的眼神向后倒去,殷红的鲜血从插着一把朴刀的胸膛汩汩涌出。王骑摊起右手,从一名士兵手里接过长枪。冰凉而光滑的黄杨木杆攥在手心,虽然不如陆军制式白蜡杆大枪沉重坚实,却同样能承载起战士的决绝。
枪舞若流星,王骑淡淡地笑,血雾纷飞,破敌如摧枯。奥斯曼人惊惶的惨叫声中,他听到数百张弓弦的破空厉响,然后,一切都在逐渐黯淡的猩红中归于沉寂。
西元1589年4月5日,帝国共工级主力舰惠威号于博斯普鲁斯海峡附近突遇大批奥斯曼战舰,遭受重创无力突围故举火自沉,舰长王骑以下六百六十二员尽皆殉国。是役,击沉奥斯曼战舰大小九艘,重创十二,歼敌两千有余。
爱琴海,利姆诺斯岛。
卡斯特朗城堡的高塔已经换上了银质金章的帝国龙旗。苔藓斑驳的码头木板上,摩尔奴工拉动数丈高的巨型起吊杠杆,把一个个沉重的橡木货箱从运输船甲板上吊起,缓慢而小心地转移到港口的仓库区。
弗朗西斯&#8226;德雷克仰起脖子,正好看到一门七千斤级的龙熕炮被高高吊起,帝国工程兵正一丝不苟地监督着奴工们,指挥他们精确无误地将大炮落放在运输马车上。这门重炮将被安放在新建的海防炮台上,警惕地监视来自东方海上的任何动向。
“帝国前膛式龙熕炮,口径五寸两分,炮弹重二十五斤,最大射程两千五百步。”费仲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相较于奥斯曼土耳其舰队装备的十二磅炮甚至六磅炮,这样的海防火力已经足够了。”
“不。”德雷克摇摇头,侧转身子看着费仲。“我原以为你们中国人会更清楚这一点,海防火力永远不会足够。你不可能用炮火防卫每一码海岸,而敌人的舰队却拥有先发制人的优势——他们总能选择进攻的时间和地点。不,只有舰队,才是唯一能击败舰队的方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兴奋的火光在眼中鲜活起来:“就快了,费。你很快就能看到,奥斯曼人自以为得的海岸防线,在我们的舰队面前是何等的不堪一击。”
“这么说……”费仲好奇地开口道,“你对拿下君士坦丁堡已经胸有成竹了?”
德雷克露出一个典型的英国式微笑,“你就拭目以待吧。”
同一时刻,神圣罗马帝国,普莱斯堡。
两面暗红色的旗帜垂悬在城市大门的上方,三座绿色山峰上插着银色的洛林十字架。这是匈牙利王国的标志,自从西元1541年奥斯曼帝国攻陷布达之后,王国首都就迁到了这里。及至西元1589年,大明万历十七年,这个国家处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奥地利大公、波希米亚国王、哈布斯堡的鲁道夫统治之下。
正当穿戴锁子甲的城门卫兵打着呵欠百无聊赖之时,一支人马正沿着多瑙河畔慢慢向城门走来。为首一队骑士身着重铠衣甲鲜亮,火红的战袍上绣着纯白色的八角十字纹章,高大健壮的战马统一披挂金色纹饰的轻质马铠。其中一名着装明显比袍泽更为华丽的骑士纵马离开队列,快步来到匈牙利卫兵面前,揭开头盔面罩礼貌地说道。
“你们好,士兵。我是医院骑士团支团长摩根&#8226;马格曼,你们这儿现在谁负责?”
匈牙利卫兵们似乎有些迟疑,低声交谈几句之后,一个看起来像个军官的家伙从城门甬道走了出来。他身穿一套半旧的步兵板甲,战袍上绣着扎波亚家族的纹章,一把长剑松垮垮吊在腰间。“你好,马格曼团长,我是卡雷斯&#8226;扎波亚,普莱斯堡的守备官。别在意他们,匈牙利人有一阵子没见过医院骑士团了。那么,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教皇陛下钧旨,我们奉命护送一位特使前往东方,需要路过你们的城市。”
“这么说,他们是和你一起的?”军官探头向摩根身后望了望,不远处一辆漆成纯黑的四轮马车正朝着这边驶来,马车周围簇拥着数百名骑兵,清一色都用黑色罩袍裹得严严实实,还刻意拉低兜帽遮住面孔。更远处,长长车队逶迤而来,推车牵马的侍从大多穿戴医院骑士团的衣甲。
“是的。”摩根&#8226;马格曼点头回答道:“我们并不想招惹麻烦,车队会在郊外扎营露宿,只派少数人进城采买补给。重要的是保证特使阁下不受到无谓的侵扰。”
“这不是问题,我不可能任由这样一支军队随意穿越匈牙利的领土,骑士先生。毕竟,现在可不是十字军的时代了。根据匈牙利国王赋予我的安保权力,我要求检查你们的人员和辎重。”
“你不会真想这么做吧,守备官。”摩根&#8226;马格曼有些着恼地抬高声音。“看看这些通关文书!上面有教皇陛下、威尼斯公爵和神圣罗马帝国十七个领主的签名——其中包括帝国皇帝、波里米亚国王、奥地利大公,也就是你们的匈牙利国王鲁道夫陛下!”
卡雷斯&#8226;扎波亚只是倨傲地两手一摊,“这些文书并不能否定我检查的权力。”他指了指已经驶近城门的马车和护卫它的黑衣骑士,“特别是你们这些可疑的家伙。”
“放肆!从罗马一路到此,没有一个城市胆敢如此无礼地对待教皇陛下的特使!”摩根怒火中烧,瞪着眼睛喝道:“你一个小小守备官,怎敢如此刁难医院骑士团的人!你这是自寻死路——”
“摩根&#8226;马格曼团长。”一名黑衣骑士策马走了上来,打断了他愤怒的咆哮。“主人想知道出什么事了。”
“这个该死的家伙!”摩根余怒未消,语气激烈地向来人简要说了一遍。
黑衣骑士调转马头,走到马车窗边弯腰低声述说起来,卡雷斯&#8226;扎波亚远远看着他不住点着头,似乎正在聆听车内人的指示。过得片刻,骑士折了回来,兜帽掩住的双眼在黑暗中注视着卡雷斯&#8226;扎波亚。“听好,匈牙利人。”他的拉丁语带着一种卡雷斯从未听过的奇怪口音。“你正在给自己惹麻烦,远超出你所能想象的麻烦。明白你的处境,鲁道夫国王可不会是为了这样的杂鱼,得罪那些连他自己也不愿冒犯的大人物。”
说到这里,黑衣骑士扬手将一包东西丢了过来,卡雷斯&#8226;扎波亚一把接住,鼓囊囊的黑色呢绒钱袋入手极重,里面传出钱币碰撞的悦耳声响。他拉开口袋的丝线系绳,金灿灿的帝国马克立刻映亮了他的眼睛。
“这里有五十枚金马克,够一个军官好几年的薪俸了——当然,前提是他足够聪明能够活着拿到的话。”
卡雷斯掂了掂手里的钱袋,终于叹了口气。“让我再看看国王陛下签发的关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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