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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磐来到常春藤大学看罢傅科摆, 便寻人打听韩全。偌大的学校,上哪儿找一个学生去?何况司徒磐压根不知道人家哪个系的。于秘书遂陪他找到学生会,打听昨日去大佳腊第一高中做宣传的是哪些同学, 终于找到了。韩全乃是学生会宣传部长,今儿上午没课,正与几个同学议事呢。瞧司徒磐那模样, 仿佛有话同自己说似的,便将会议交予副部长,只身出来。于秘书远远缀在后头, 韩全领着他九叔上了顶楼天台。
这楼有五层,天台上砌了圈矮墙, 空空荡荡的。韩全趴在矮墙上道:“学校原本打算在这儿安置些楼顶绿化,搭个扁豆架子爬山虎棚子什么的。琮三哥说那会很浪漫, 难免吸引同学们过来谈恋爱。不如留个安静且视觉开阔之处供人谈心、偶遇。”
司徒磐也扶墙而立,一眼望去大半个校园尽收眼底, 登高临远之状将方才那点子怅然硬生生冲淡了不少。乃叹道:“贾琮委实是个人才。”
韩全悠悠道:“九叔, 侄儿曾想过,可有什么法子阻止琮三哥。侄儿若早知道他天生反骨, 可能在何时、何地拦阻他。”司徒磐陡然提起一口气。韩全抬目远眺:“最终的结论是,不论如何都拦他不住。”
司徒磐立时道:“孤王若早知其心, 早杀之可也。”
韩全耸肩:“怎么杀?是明杀是暗杀?那会子先帝还在,先荣国公乃其心腹旧臣,不论我老子或九叔都没法子明杀他们府中最机灵的子弟。何况先帝对皇位归属怕是并未决断,还要留着荣国府帮他保存那座打开机关遗诏盒的大玉山子。故此明杀是不成的。”
司徒磐默然良久道:“暗杀为何也不成?”
韩全扭头看了他九叔一眼:“九叔和我老子, 甚至先帝,都低估了荣国公——我指先荣国公贾代善。自然也低估了贾赦。且不论贾琮年幼时那许多不知来历的先生,九叔听说过贾敘此人么?”
司徒磐皱眉想了半日:“贾家的人?”
“贾代善之幼子。那位姓史的老太君趁国公爷不在京中,勾搭了拍花子的将孩子拍走。因他本是庶子、年纪又小,京中也唯有女眷议论纷纷罢了,男人压根儿不知此事。”
“……这孩子找到了?”
韩全点头:“找到了。此人天资出众,与贾赦贾政不是一回事。贾代善已知他老婆是个什么人,找到孩子之后便不肯再送回府中,只养在别处。贾政并不认得他,贾琏仿佛也是后来才知道有这么个叔父。侄儿疑心贾琮年幼时的那些绿林师父乃贾敘安排的。”
司徒磐伸手捏住了矮墙墙头:“贾敘在绿林。”
“非也。”韩全摆摆手,“贾敘在锦衣卫。”
司徒磐愕然:“他怎么进去的!”
韩全不答,接着道:“贾敘武艺之高强不输陈瑞锦。陈瑞锦乃大内女卫之魁首。这里头只怕还有我祖父的事儿。”他摊手道,“您瞧,暗杀贾琮也是杀不动的。”
司徒磐冷笑道:“未必。”
韩全抿了抿嘴,趴在矮墙上双手托腮:“九叔和我老子都不知道有贾敘此人。先帝既安排他入锦衣卫、显见极信任他们爷几个,故此不会提醒您二位。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您二位不可能一气儿派十来位大内高手去暗杀他吧。最多一个。更大的可能是派个寻常刺客。”
司徒磐道:“纵然头一回轻了敌,不是还有次回?”
韩全假笑道:“一击不成,依着贾琮的性子还能不立时逃走?山高水远,您二位上哪儿找他去?莫忘了,他非但自身有本事,还从来不吝将本事传给旁人,打从三四岁启蒙时便学一个字教一个字给贾赦亲兵子女。一个贾琮容易对付,一群呢?如今台湾府的主心骨,除去龚鲲林黛玉是从外头得来的,贾维斯田更子等人都是他自己打小教出来的。”
司徒磐苦笑道:“这小子倒是不怕这帮人爬到他头上。”
“何况他用下等人和女人毫不避讳。贾维斯他们都是军汉之子,如今的南屯市长陈蓝翔干脆就是他们家的奴才。您和我老子敢用林黛玉为相么?吕三姑在您手底下不过是个商贾,这已算是大胆的了。您再瞧瞧吕部长如今是个什么模样。九叔,世间之才不分士农工商,贾琮既不忌出身,凭空的就比你们多了数倍人才。人才也不分男女,他又多了一倍可用之人。你们没他放得开。”
司徒磐拧了半日的眉毛道:“台湾府的火器比我们平素买的都好,莫非是他们自己琢磨做出来的?”
韩全失笑:“您老到现在才想到?”司徒磐摇头不语。过了会子,韩全又说,“士农工商、士农工商。朝廷哪里肯给工匠那么高的薪水和社会待遇。”他顿了顿,“不论九叔或我老子,还有先帝,都看不出来贾琮有反意。真不怪你们。”遂侧头瞧了司徒磐一眼,“他实在没有当人上人的意思。贾家在台湾府这么多年,尽人皆知贾琮是首领,偏比他年岁大的都能教训他——那一辈儿他最小。翻遍史书,见过哪位人主被一群下属围着骂的?我老子敢跟群臣这般亲密么?”
司徒磐叹道:“你老子哪里敢。在孤跟前都不敢。总得顾着君威。贾琮不怕下头的人反了他?”
“他不怕。”韩全道,“他乃先知,欲开民主先河。”乃正色道,“九叔,你不是输给了贾琮,而是输给了时代。若要追究责任,一如当代史老师所言,我朝是败落在了我祖父手中。若非他年迈贪权并养下一群心气儿本事皆不低的儿子,我司徒家的江山断乎不会三代而终。”
“胡扯!”司徒磐大声道,“我司徒家的江山哪里终了?诸王都还姓司徒。”
韩全撇嘴道:“最多十年。一旦燕国云贵江西都变成台湾两广这样,其余诸国能撑多久?只看福建便知道了。”
司徒磐皱眉:“福建如何?”
“被逼得和岭南差不多了。前些年福建的百姓使劲儿往台湾和两广跑,为了拦住人还打了一仗,被贾维斯两口子打得大败。没奈何,唯有学隔壁之策,不然人都跑没了。九叔等着,这一两年燕国左近诸国也会有百姓使劲儿往燕国跑。燕国一旦人多起来便可以大面积兴建工厂。工厂需要高密度人力,比种地赚得多且不受天灾所扰。别国很快就要没人种地了。”韩全假笑了下,“别国还有许多田地是不用交田税的,荒着不种也不罚款。”司徒磐面色一沉。韩全摊手道,“打仗又打不过,人家火器最好。”
司徒磐思忖道:“还有庐国楚国,秦国那小子虽小,这些年亦在学庐国之策。”
韩全一叹:“没用的。自由犹如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旦放出来、就再关不回去了。司徒家的威严——九叔看过自己的传记么?”
“昨晚上刚开始看。”
“写的可真么?”
“真。也不知他们上哪儿知道的。”
韩全挑了下眉 :“九叔忘了锦衣卫的贾敘。”
司徒磐点头:“原来是他。”又摇头,“先帝当真没眼色。”
韩全笑道:“九叔,那是你老子!”司徒磐哼了一声。韩全接着说,“百姓敬服天子,盖因其受命于天、与旁人不同。如今世人皆知天子都有小毛病小脾气、都会犯迷糊做错事,甚至还会做些丧尽天良之举。”司徒磐瞥了他一眼。韩全举手道,“成都府那座地下牢狱。”司徒磐哑然。韩全叹道,“极善之人与极恶之人都让百姓仰望,唯有与自己相类的他们会平视。司徒家系列传记看完,看官掩卷慨然:合着皇帝也不过是寻常人。他们自然不会再敬服天子了。教育普及后也不容易受骗。学校刻意引导学生们开放性思维,鼓励他们挑战权威、做前人不曾做过的事。待他们长大,将如野马般不可束缚。”他指着远处足球场上一群奔跑的学生,“九叔,时代倒回不去了。”
司徒磐俯视楼下良久,忽然问道:“峑儿,日后你预备如何。”
“从商。”韩全简单道。
“胡闹。”司徒磐皱眉,“商乃贱业。贾琮他们胡作非为也罢了,你身为天家子弟岂能委身下流?”
韩全笑了:“敢问九叔,最初定士农工商时,为何会将商道列为最末?”
司徒磐张口正要答,又猛的闭了口。过了会子道:“你说呢?”
“之所以将商排在农工之后,盖因商家富裕。”韩全望着楼下道,“若不将之列为贱业,天家与士族如何能轻易攫取其钱财?随意抢夺士族产业的官吏极少,天家子弟亲眷也不多。抢夺商贾钱财产业一直稀松平常,您府中家奴太监亦不知抢了多少。农工么,他们有什么可抢的……再者,钱能通神。为了不让资本在政权中有话语权也得打压他们。不然,他们雇佣大量保镖不就跟军队相似了么?”
司徒磐想了半日,点头道:“言之有理,委实不可纵了商贾,恐怕无法无天。农工皆无此患。”
“我不愿意从政,也不是做技术工作的料。若没了帝王专.政,从商所得势力未必会输给从政。”韩全一笑,“有钱什么买不到?从前朝廷是拿税钱养兵,日后我拿经商的钱养保镖队,相去不远。”他偏偏脑袋,“九叔若不甘心,也可去外洋撬块地盘。嗯……当个大海盗、掌管一片海域也不错的。”司徒磐不语。韩全又托起下巴悠悠的道,“既然社会发展规则不可逆,为何不顺流而下、将自己变成资本家?剩余价值虽比完整价值少些,终究占了大头。何况生产力还在提高。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不劳而获’、‘少劳多得’这两个目的罢了。”言罢他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摆摆手,“九叔再见。”拿起脚来便走。
司徒磐在后头道:“你可怨孤关了你老子。”
韩全步子一滞,好一会子才说:“要说不怨是不可能的。可我并没本事将九叔如何,只得作罢。”
司徒磐道:“孤若不先出手,必死在他手里。”
“我知道九叔迫不得已,难道我父皇就不是迫不得已?他若不杀诸位叔伯,诸位能臣服么?就算臣服一时,能臣服一世么?皇帝家的游戏规则,要么你死我活、要么你臣我主。这个,我很早就清楚了。然而这并不能抵消我恨九叔扰乱家国。毕竟我是受害者,拿什么立场去谅解加害者?侄儿没那么宽容。”遂走了。
司徒磐立在屋顶扶墙而立。过了会子,于秘书找上楼来,立在后头不言语。司徒磐又远眺片刻问道:“于先生,他既恨孤,为何要开导孤。”
于秘书道:“这个我就没法子猜了。”他默然片刻,“大概你们是同类。”
司徒磐望空而笑,转身道:“走吧,回客栈去。孤得睡会子。”
而后的日子,司徒磐跟着于秘书四处走动,并买了许多书回去瞧。有些实在看不明白,同于秘书抱怨。于秘书笑道:“您去听听老师讲课便容易多了。”遂替他安排了成人教育班。司徒磐一大把年纪,竟学得极快,比年轻人还快些。
这一日,司徒磐下学回客栈,在路上买了份新出的《大佳腊周报》,随手翻了翻大标题,一眼瞄见“燕王府”三个字。抬目望了望,见前头有座小茶楼,便拿着报纸走进去,边吃茶边看报。
那文章标题是“燕王府大管事阖家出逃”。这个叫孙良的乃是燕王府家生子,其父为司徒磐母家留下来的,深得信任。文章中说,孙良及其妻子儿女前一日还无事人般做手里的活计、服侍主子,到了晚上方各自向主子请假,说明儿家中有事、且只请两个时辰的假。主子们瞧孙家的脸面都准了。次日这家人也没带什么东西,每人背一个小包袱出城,说是去给孙良他祖父上坟。一去不回。
家里的物件、平素穿的换洗衣裳都在原处搁着没动,只收拾走了细软,并带走了燕王府公帐账中的五千两银子。各位主子一对词儿,这家人请假的借口各不相同。因些许小事谁也不会跟旁人提起,故此没人觉察出不对来,巴巴儿放他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