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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周报》有个专栏叫《读者来信》, 专门刊登些有新意有见地的读者信件。该报记者采访张柔娘后,下一期报纸的《读者来信》专栏刊登了一封来信。写信的读者姓齐,乃是一位老御医, 产科圣手。这齐御医信中道:世上女子多半如这张柔娘一般,十四五岁便嫁为人妇。不知这位张姑娘可曾怀过胎。这般年岁,若成婚后不久便怀胎, 多有流产的,且流产后多年极难再怀上。纵能产下长子,亦多有夭折。盖因少女身体发育未足、尚不能孕育健康胎儿之故。少年之身体亦是一样的。虽可成婚育子, 因自身发育未足,子嗣孱弱易夭折不说, 亦伤少年自身之精气,至多病早亡。女子得在十八.九岁之后所生孩童方能康健, 男子还要晚一些。
《燕京周报》还特意在同版登了篇小科普,阐述御医与太医之别。写得也极通俗易懂。太医总共有九十多人, 这里头只有十六位是御医。别的太医时常替朝臣和妃嫔甚至宫女太监诊病, 而十六位御医却是只替皇帝、皇后、太上皇、太后等屈指可数的三四位主子诊病。十六位各司其职、各有所长。换而言之,齐御医便是举国产科第一人。
此信一登出, 燕国上下议论纷纷。子嗣乃家族大事。不知多少人家想起自家小产的媳妇女儿、夭折多病的孙儿,恍然想:原来是这个缘故!悔恨不跌。茶楼酒肆更是有说书先生推波助澜, 眨眼无处不说此事。
再下一期《燕京周报》,干脆加了四个版面专门讨论此事。有齐老御医的专访、其余几位太医的专访、民间各位妇科产科圣手的专访,还采访了许多人家的子嗣情况。这些人家亦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公门侯府寻常巷陌、成婚早的成婚晚的、有孩子的没孩子的。另外还有一份调查报告, 查了六百对夫妻,依据产子时双亲的年龄、孩子的状况和双亲后来的身体状况列出了数据表格、画出了曲线图和饼状图。
单看数据还罢了。曲线图和饼状图实在太明显太触目惊心。齐老御医所言不差。母亲怀胎时年龄过小的,孩子流产夭折者极多,父亲也多有身子孱弱的。百姓又在街头排队看报栏,看不懂的便有书生在旁念给他们听。齐老御医在采访中道,为了燕国孩童能健康成长,建议朝廷再修婚法,将成婚的年岁推迟至十八岁。
后一期报纸上,特意刊登了政事堂之回应:正在扩大数据调查。如若结果依然如此,便可以考虑采纳齐御医的建议。并有摄政王之批语:专业人做专业事。这一回,举国上下不论市井百姓文人墨客,多半赞成。自然,少不得有些大夫四处宣扬说子嗣与父母年岁不相干,只是没人信他——齐老御医可是给皇帝娘娘看病的,比寻常的野鸡大夫不知道强出去多少倍。
眼看就是秋闱,燕国秀才们比早年更多留意朝廷一举一动,盼着从里头窥出些考试端倪来。七月三十日,梨香院的门子给陈瑞锦送来一张帖子,上头唯有“族弟陈瑞华”五个字。陈瑞锦眉头一挑。听六丫头说这小子是个懂事的。再过几日便要入场考试了,这个点儿跑来见摄政王妃是个什么意思?可巧史湘云过来寻陈瑞锦说话。陈瑞锦向她道:“我族弟在外头求见,你可要避嫌?”
史湘云眨眨眼:“你族弟?齐国府的?”
“嗯。我从未见过。”连陈瑞绮都没见过,何况是他。
史湘云双目一亮、放出八卦之光,口里还道:“若是我二人都坐在这儿,他会不会错将我认作了你?”
“不会。”陈瑞锦斜倚着引枕道,“不信你坐主位试试。”
史湘云愈发觉得有趣,笑道:“那我当真坐啦!”
“坐吧。”陈瑞锦含笑命人请族弟进来。
不多时陈瑞华来了,引路的还特意当他的面喊道:“两位奶奶,陈大爷来了。”
史湘云此时已端坐在主位,陈瑞锦靠在贵妃榻上。陈瑞华目不斜视直朝贵妃榻走去,躬身作揖:“拜见四姐姐。”
陈瑞锦含笑点头:“你都这么大了。”乃指着史湘云道,“这位是燕京慈善会会长史湘云女士。”
陈瑞华再作一揖:“史会长。”
史湘云回礼,奇道:“陈兄弟,你既没见过你姐姐,怎么知道不是我?我二人年岁相当。”
陈瑞华道:“我虽没见过四姐姐,却见过六妹妹。一望便知。”
不待他说完史湘云便笑:“原来是因为这个,我说呢。”乃站起道,“我去隔壁瞧那两个小的去。”
陈瑞锦叮嘱道:“她伯母,你家小子随便你,莫再给苗苗吃点心。”
“那得瞧我的高兴罢了。”史湘云笑盈盈走了。
陈瑞华显见是寻陈瑞绮打听过的,回到堂姐跟前坐下,先寒暄了几句废话,方直言道:“四姐姐,小弟今儿冒昧前来,是想探个消息:坊间谣传今年秋闱的试题不是四书五经上头的,而是朝廷实际遇上的,四姐姐可能透露?”
陈瑞锦不觉笑道:“又不是我出考题,我哪里知道。”
“考题是政事堂出的。”陈瑞华瞧她显见心情好,忙说,“政事堂那些人简直是从大佳腊政府大楼整个搬过来的。”
“你竟知道大佳腊政府大楼。”陈瑞锦瞧了他几眼,“倒是有心。”
陈瑞华老实道:“别处不知道,京城的考生多半都研究过大佳腊的报纸,也知道摄政王诸多国策都在那边试行过多年。修改婚法……哪里是修改,分明整个新修了一部,与原先的婚法全然不同。这才是头一部,后头想必还不少。”
陈瑞锦点点头:“不错。算你们有些脑子。”她乃思忖片刻道,“其实想猜政事堂之策也不难。从前朝廷举士那是为君办事,今后便是为国办事了。”
陈瑞华微微动了下眉头:“从前君为国之主,为君办事便是是为国办事。”
“非也。”陈瑞锦道,“君不是国。过去不是,现在不是,未来也永远不会是。例如,历朝历代君主登位后头一件事便是修建皇陵。这便是为君办事,绝非为国。河工修河、将士戍边,既是为君、更是为国。”
陈瑞华想了想:“那为民呢?可是与为国一样?”
“也不是。”陈瑞锦手往东指,“东厢房里头那位史湘云会长,主持燕京慈善会多年,不知救助了多少贫苦百姓。她便是为民、而非为国。政事堂作为皆是为国。不为君、也不为民。”
陈瑞华一愣:“政事堂不为民?”
“工部征民夫修路,给了足够公允的价钱让这些人养活自己,既为民、也为国。国乃万民合体,而非个体。你细品品这里头的差别。”
陈瑞华想了半日,缓缓点头:“小弟明白了。不为君,不为些许百姓,为的是整个燕国。”
陈瑞锦微笑道:“既明白了这个,你就不愁考不上了。”
陈瑞华大喜,站起来给堂姐一躬到地:“多谢四姐姐指教。”
陈瑞锦点点头,吃了口茶道:“外头的坊间谣传也没错。朝廷举士,要的是能做官的人才,而不是翰林院编修。”
陈瑞华闻言抬头望着她直笑——若有实在官儿当,谁还想做翰林院编修的?见这堂姐颇为平易近人,陈瑞华得寸进尺问道:“依四姐姐看,如何朝廷有何不好处置之事?”
陈瑞锦似笑非笑瞧了他一眼。陈瑞华再作揖。陈瑞锦道:“我只管在家带孩子,别的不知。若想知道朝廷有何不好处置的,自己查看去。”
陈瑞华凑近跟前低声道:“小弟也猜过。连变法等事都说变就变了。王爷家的田税也说收就收了。实在没觉得有什么人是政事堂大员们对付不了的。”
陈瑞锦摇头:“政事堂的人是做事的,不是对付人的。偌大一个国家,难事多了去了。再说,政事堂之人若事事都能处置,还用得着征人才么?只请些庸才来,政事堂拿主意、让他们照办不就是了?”
陈瑞华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考题大约是大佳腊政府大楼都没法子之事。”
陈瑞锦皱眉,扫了他一眼:“莫要惦记考题。你若没本事,我纵泄题给你让你提前预备你也想不出来。纵然请了什么人帮你写文章得中,日后没有办事能力,还不是一样与国无用?你以为哄到个官衔便能当一辈子?”
陈瑞华面色微红,讪然垂头:“是,小弟明白了。”遂说了几句闲话告辞而去。
回到齐国府,陈瑞华立时翻出屋里藏的一大捆报纸。从贾琮当上摄政王开始他便打发人四处寻台湾府那头出的报纸,新的旧的一块儿买,已搜罗到不少了,遂在里头仔细搜寻可有政事堂大员处置不了之事。
八月初七考生进场。贾琮入主京城后便想废除贡院当作文物保护单位给游客参观,只是实在太忙了没空处置。想着考生们比蹲监狱还可怜,遂命给贡院里头统一配备铺盖枕头,请清洁工每日处置马桶,早晚送清水洗漱,朝廷包一日三餐。众秀才纷纷感恩戴德。
陈瑞华进场时便自信满满,与两个同窗好友互视而笑。往年秋闱,搜查夹带的作弊的最严不过,今年却稀松的很。只怕不是四姐夫的人搜不出那些小纸条子,而是小纸条子于考试无用。旁人依着往年的考题去预备,怕是白忙一场。
次日正式开始第一场考试,考题是四书。第二场是五经,与早年差不多。陈瑞华毫不在意,他知道最要紧是乃是第三场。到了第三场的考题下来,陈瑞华好悬当场笑出声。那考题是:城市人口日渐增长,使得城市生活垃圾大增。工业化带来大量产品的同时也带来大量工业垃圾。请试着出策处置大城市之垃圾处理问题。
只看这些文字便知道,不会是个儒生出的,且文风语气与大佳腊报纸一模一样。陈瑞华暗想,这题目九成是他四姐夫出的。前几日他查阅台湾府的报纸,尤其是今年大佳腊的报纸,委实找到了些政事堂大员们无法处置之事。垃圾处理便是其中一条,大佳腊周报曾多次为此撰文。
大佳腊政府想推行垃圾分类,即:将垃圾分成有机的和无机的,分别处置。或是送入农家做肥、或是放入砖窑烧灭、或是打碎入混凝土、或是回收做他用。偏少有百姓愿意费那个神,艰难的很。
陈瑞华当时便想着,保不齐乡试考题会是这个。不曾想让他猜到了。乃提笔思忖了会子,才刚在稿纸上写下几个字又划掉了——文章锦绣,前头两场的答卷他都做得不错。这第三场的卷子想必是要进议事堂的,那些人爱看干货。遂洋洋洒洒写完卷子,志得意满头一个交卷。考官诧然,收了卷子细看了他会子。陈瑞华冲考官作了个揖,回头张望几眼,旁人悉数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
又让他猜着了。第三场的卷子委实送入了政事堂。因考生过多,自然不是都送进去,而是挑了一大摞。政事堂大员们每位分到了一叠考卷,各自查看。
忽听有人拍案道:“这考生有意思。”
众人皆埋头阅卷。贾探春听出是丈夫陈森的声音,头也不抬道:“莫打扰旁人阅卷。”
陈森道:“这考生当真有意思,你们也瞧瞧。他文章头一句是:晚生曾读《大佳腊周报》。”
探春不觉放下手中考卷:“然后?”旁人也纷纷抬起头来。
“他先将台湾府试图推行垃圾分类而举步维艰之状描述一遍,后头是自己的建议。”陈森环顾众人一圈儿道,“他建议强推。不分类的人家,罚,重罚。罚一阵子自然好了。比起早年的苛捐杂税,这点子事儿算什么?”
众人互视了会子,詹鲲拍案道:“这主意分明是我先提的!你们都不答应!我说先宣传一阵子,比如半年。从某日开始不分类的便罚。比他这个还周全些。”
贾琮举手:“我不知道!我大概不在岛上。”
詹鲲指林黛玉:“便是你死活不肯。”
林黛玉笑道:“我想着宣传一阵子、在学校推广一阵子想必能成。谁知这么些年了分毫无用。也罢。既如此,不如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