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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玄阴带着徐北游逃了很久,从白天到深夜,从大海逃到陆地,最后徐北游已经分辨不出东南西北,更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地。
最后,慕容玄阴终于停下,将徐北游扔到了地上。
徐北游踉跄站稳之后,看到了那个大坑,以及斜插在大坑旁边的仙剑和躺在坑底的老人。
习惯了公孙仲谋往日形象的徐北游,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狼狈不堪的公孙仲谋,满头白发晦暗,胸口上插着一柄缭绕着紫电的尖锥,满身血迹。
在徐北游的印象中,这个老人似乎就是一座山,一道岭,永远也不会倒下。可就在今天,他彻底倒下了,而且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慕容玄阴只是远远地负手而立,并没有过来。
徐北游一步一步走向大坑,红着眼睛喊了一声师父。
躺在坑底的老人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来人后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你来啦,没事就好。”
徐北游半跪在地上,双手扶着大坑边缘,轻声说道:“师父,我下去扶你起来。”
老人摇了摇头,竭力压下体内的苦痛,缓缓说道:“趁着为师还算清醒,你安心地听为师说几句话。其实你师父我也不是个善于言辞之人,既不能凭借三寸之舌拨弄天下是非,也不能侃侃而言高辩微言大义,这么多年来练剑都快把自己给练傻了,说到底就是个呈匹夫之勇的庶人剑者而已,可是北游,有些话不说,我就放心不下你和这个剑宗。”
徐北游沿着土坑边缘滑到公孙仲谋的身边,双手握住老人的一只手,低声说道:“师父你说,徒儿一字不漏地听着。”
“你既然要继承剑宗宗主这个位子,就要做好当一只过街老鼠的准备,当年为师的师尊一死,偌大一个剑宗分离崩析,于是为师和你师母便做了几十年的过街老鼠,直到六十岁之后,为师重建了剑气凌空堂,修为上也算是登堂入室,这才好过一些。而你现在不过是一品境界的修为,尚且比不得为师当年,如今剑宗更比不得当年剑宗,所以你肩上的担子要比为师当年还要重上几分。”
师徒两人之间有了片刻的沉默。
片刻之后,徐北游语气坚定道:“这个担子,我挑得起来。”
公孙仲谋欣慰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剑宗,传承了千余年,不能让它断绝在咱们师徒俩的手里,为师为这个剑宗奔波了一辈子,能留下的东西不算多,只有区区一个剑气凌空堂而已,不过以你现在的资历能力,想要把这个剑气凌空堂完全抓到手里,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剑气凌空堂共有十二剑师,除了宋官官以外,你先不要太早接触其他人,免得奴大欺主,最好是去江都找你师母,为师死了,她的怨气也就散了,应该会帮你一把。”
听到那个死字,徐北游握拳抵在唇上,死死咬紧牙关。
“剑宗的家底被为师藏在剑冢了,那儿有祖师爷留下的阵法,若没有诛仙就不能进入,所以道门才找不到也拿不到。至于公孙家的家财,则是在你师母那儿,这些东西,你若能拿到手上,那便是你的,若不能拿到手上,那么为师也无能为力。”
“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即倒,听起来很是慷慨激昂,说起来也不过是上下嘴唇一碰的事情,但知易行难,想要真正做到,不知要费多少心力,像为师这般丢掉性命也不稀奇,这一点,你不要学为师,如果真到了事不可为的那一天,那就走吧,哪怕是另起炉灶,也不要被这栋倒下来的旧楼砸死。”
徐北游抬起手臂,遮住了双眼,肩头微微颤抖。
公孙仲谋张嘴想笑,却是没有笑声传出,只有一阵宛若破旧风箱的嘶哑声音,他艰难喘息了一声后说道:“为师本想带你走万里路,读万卷书,循序渐进,再有二十年的打磨才让你继承为师的衣钵,只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日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去走了,剑三十六就藏在诛仙里面,你慢慢参详,莫要贪快冒进,以你的悟性而言,其实也没什么难的。玄冥是为师的佩剑,也留给你,为师背了几十年的剑匣,以后就要换成你来背了。”
已经负剑两把的年轻人重重点头,看不清脸上神情。
此时的老人已经有些精神不济了,半合着眼皮勉力支撑,声音微弱道:“再有就是一些私事了,你师母这人,从小就是一身大小姐脾气,向来不讨人喜欢,就算是老了,也没好上多少,事事以自己为主,不懂得体桖旁人,你以后难免要多忍耐些。如果有朝一日,你能走到一个为师都要仰望的高度,恰巧她又惹下了什么麻烦,你就看在为师的面子上,帮衬一把,让她晚景好过一些……”
“北游,为师把剑宗和家事都交给你,那么你注定不能逍遥自在了,而且以后的路会很难走,希望你不会怪为师。”
当老人被徐北游握在掌心的手掌无力垂落时,徐北游泣不成声。
——
七十年前,第一次握剑,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学会了剑十三,开始在宗门里崭露头角,欣然自喜。
碧游岛上,御剑飞剑用的娴熟无比。落霞岛上,一袭白衣的她,回眸一笑,最是刻骨铭心。
六十年前,草原上风沙呼啸。齐聚于碧落湖畔的宗门俊杰中,也有一个手持玄冥的年轻公子。运剑闲庭,独步横行,罕有能敌。就连那道门首徒秋叶,也败在了他和师妹的双剑合璧之下,负伤而逃。
大雪山上,他差点杀了一个叫萧煜的年轻人,师妹也差点杀了一个叫林银屏的草原女子。
剑十九一出,谁堪敌手?
一年之后,战火燃遍草原,奉师命抗衡道门。可没想到无力回天。无论是卷土重来的秋叶,还是大难不死的萧煜,自己都已然不是对手。
一步错,步步错,一场逐鹿天下刚刚拉开帷幕,就已经黯然退场。
手中虽有三尺青锋,胸中却高筑块垒,一腔积郁无处宣泄,万幸的是身旁还有那一袭白衣。
现如今,草原上风吹草低现牛羊,原来已经是天下太平。
从草原,西北,中原,江南,谁还记得那个剑宗?
无数次的梦回故国,无数次夜半惊坐。
这么久了,可是懂得什么该放下?又该把什么拿起来?
自己酿一壶蛇胆酒,自斟自饮,向徒弟讲述自己的经历。讲述当年的旧人故事,讲述当年的恩怨情仇,讲述过往这些年的见闻。直到一壶酒饮尽,酒不醉人,人已自醉。
将那些曾经的辉煌和辛酸尽数埋在心底。
趁着酒兴,对徒弟说一些当不得真的酒话:“师父当年也曾经青衫风流仗剑行。”
有人把他视作心腹大患,有人把他看成是一代奇人,有人等着看他的笑话,也有人已把他当成难辨真假的故事传说。八十年的风风雨雨,却让他能完全不在意地付之一笑。
有人说天下如棋,也有人说人生如戏。
戏台高搭,每一个人都是台上伶人。
他在这戏台上,曾经站在中央,也曾去过角落,有过风光得意,也有过狼狈不堪。
人生荒诞孤僻,天道艰涩堂皇,说到底就是演一幕荒诞不经的戏,做一回举世无敌的剑仙,斩断掌教真人的宝塔,挑落皇帝陛下的帝冠。大笑一声:“琴瑟琵琶八大王,魑魅魍魉四小鬼,单剑独战,合手即拿。”
身背剑匣万里行,此生无愧心安宁。
天地之间,一抹流华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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