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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瑶没有说谎,打记事起,鞠逸文就是她的跟屁虫,他们确实一起长大。舒瑶从小头发就自然卷,大家都叫她卷卷。
“喂,卷卷,你会不会是叔叔阿姨捡来的孩子?”
每当鞠逸文这样说,舒瑶都追着打他。
“你才是捡来的,我是我爸妈亲生的!”
他就边跑边狂笑:“叔叔阿姨的头发都是直的,眼珠也是黑色的,就你和我们大家都不一样!”
舒瑶气急,就伸手扯他衣服,这一招对付鞠逸文特别好用,爱美的他总是立即缴械投降。
“我错了,卷卷我错了。”
“那你说,谁才是捡来的?”
“我我我,我才是捡来的。”
她得意地笑笑,这才放手作罢。
鞠逸文则赶紧掸掸衣角,四处检查,没有损坏变形才能安心。
“臭美!”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羡慕不已。
他的衣服鞋子都是他母亲从城里买的,款式新潮,迥异于岛上的孩子。偏偏他人又长得俊俏,穿着这些眼花缭乱的衣服,更是锦上添花,十足的公子哥味道。
但其实那时候,舒瑶的家境才是整座小岛上最好的。她的父亲是留过洋的高材生,潮汐电站的大工程师,外公是电站的站长。
她是小岛上的公主,人人都喜欢围着她转,但她只喜欢和鞠逸文腻在一起。
情窦初开的时候,她还梦见过他好几次,梦里他穿着干净的白袜子,清香的黑毛衣,一如既往地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幼儿园时,老师选了她和其他几名女孩上台跳舞,每人模仿一只动物。本来那天鞠逸文请假没来,谁知刚要轮到她跳兔子,鞠逸文喊了一声“报告”走进教室。
她顿时就不好意思了,两只手说什么也不肯举过头顶扮耳朵。
“兔子的耳朵长又长……”她傻唱着,就是没有动作。
鞠逸文坐在下面捧腹大笑。
“舒瑶同学,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啊?不舒服吗?”老师对她的表现非常失望。
“我……”
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害得老师当场换人。
呃……真的好没面子!她郁闷地坐到小板凳上,不跟任何小伙伴说话。
下课后,鞠逸文出去了一下又回来。
“卷卷。”他用铅笔戳了戳她的背。
“干嘛!”她还在生着闷气,没有回头。
他便站起来,将一只白色的小纸盒放到她桌上。
“这是什么?”她终于转过头来,疑惑地问。
“打开看看。”他风轻云淡地说。
她便拆开那纸盒,一阵好闻的幽香扑鼻而来,竟是一瓶迷你的香水。
“挫折安慰奖!”他瞬间神采飞扬地说。
“讨厌!”她嗔了一声,心里却似喝了蜜的甜。“你怎么买这么小瓶的?”
“不小咧,花了我整整五毛钱!”
“这么贵!”她将瓶子攥在手心,“那我不好意思收。”
他笑着坐下去,自顾自地哼起了轻快的小调。
那时候的鞠逸文,多么地温顺体贴啊。升了小学以后,他就越发的调皮。会趁舒瑶不注意,把方便面的佐料倒进她的帽子,她一拉帽子,粉末全部噗噗地掉到脸上头发上;也会在她起身回答老师问题时,悄无声息抽开她的凳子,害她一屁股坐到地上。
直到有一天,三年级的作文课,她有意无意地将墨水洒溅在他的白衬衫上,刚开始看到他的表情,她充满了整蛊与复仇的快感,然而没过几秒,她望着雪白干净的白衬衫上晕开那几只大黑点,突然自己也觉得心疼了。
“鞠逸文……你妈会不会打你啊?”她怯怯地问。
“不会,我放学路上去把它洗了。”他轻松的样子。
“那我陪你洗!”
傍晚放学,两人骑着单车去了海边。她灵机一动,先将脏衬衫浸了浸海水,然后铺在一块岩石上,又在附近找了一根木棍,对着衬衫反复敲打。
他眼睛一亮,啧啧称赞:“对对,电视上就是这么洗衣服的。”
她得意地笑,手里敲得更卖力了。
“卷卷,你好能干。”他蹲在一旁,双手托着腮,仰慕地望着她。
“那当然!”
就这么洗了大半个小时,舒瑶的胳膊终于使不上力了。将衬衫从石头上捡起来,这才发现,衬衫上破了好几个洞……
顿时,两人都傻眼了。
“鞠逸文……你妈会不会打你啊?”她再次怯怯地问。
“不会!”他将头一扬,额前的发丝随风飘动,好一个意气风发的美少年。
“真的吗?”
“骗你干嘛,我都三年级了,我妈不会打我了。”他拿起破了的衬衫搭在肩上,转身哼起了小曲儿。
舒瑶见他这样,便也宽下心来,跟着他哼那些不着边际的小调儿。
那天的夕阳很美,给海水披上了蝉翼般的光彩,海鸥展翅翱翔,飞向天边火红的晚霞。浪潮声此起彼伏。他们骑着单车从海岸线飞驰而过。
从海边回来,经过岛上的小教堂,发现大门敞着,两人偷偷溜进去。
不知道教堂今天要举行什么仪式,两侧的壁画下点燃了整排的白蜡烛。这个时间点可能都吃饭去了,一个人都没,他们慢慢走到神圣的黑十字架前。
“卷卷,我们玩过家家吧,就像电视上那些人结婚一样。”
“好啊好啊。”她兴奋得拍手称快。
他卸下书包,取出一只钢笔,“把手给我。”
然后他在她的右手无名指上认真地划了一个圈圈,当中又划了一个圆形的“钻石”。
“亲爱的,你愿意嫁给我吗?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贵,都爱我、照顾我、尊重我、接纳我。”
他轻轻将她的小手托在掌心。
“我愿意。”她微微涨红了脸。虽然才十岁,已经懂得害羞了。
“鞠逸文……”她扑闪着蓝色的大眼睛望着他,“我真的会是你的妻子吗?”
“当然,非你不可。”他目光澄澈透亮,飞扬的神采流转在眉眼间。
十字架旁边的边门里突然冒出一位穿着黑袍的人。
“噢,孩子,这里不适合你们。”
俩人相视一笑,迅速牵起对方的手,撒腿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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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舒瑶做了一个香甜的梦。她却不知道,鞠逸文正在经历一个真实的噩梦。
次日是周末,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妈妈坐在太阳底下织毛衣,看见她出门,问她去哪儿。
“我去找鞠逸文玩!”
妈妈叹了一口气,放下织到一半的毛衣。“你现在不要去,他也不能和你玩。”
“为什么???”
“好像是把新衣服弄破了,昨晚被你汤姨狠狠打了一顿,哎,小汤也真的是太狠心了,听说是用皮带抽的,现在恐怕都下不了地。”
舒瑶霎时目瞪口呆:“皮、皮带抽?”
不等妈妈回话,她拔腿就往鞠家跑去了。
鞠家夫妻也都是潮汐站的职工,和舒家挨得很近,都住在潮汐电站的家属区。那时候还没兴建楼房,家家都是一样的红砖平房。
舒瑶跑到他们家门外,刚要掀开门帘,就听见里面的人在激烈争吵。
“一件衬衫有什么了不起?他是你亲生儿子啊!你的心肠怎么这么毒??!”鞠叔的声音痛心疾首。
“我难道不是为他好?我难道诚心要打他吗!”汤姨的情绪也十分激动。
哐当!——碗碟被摔碎的声音。
“我看你是精神有问题!”
“鞠乾清!你有种再说一遍!”
“泼妇!不可理喻!”
舒瑶在门外听得心惊肉跳,纠结了很久,最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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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上学,鞠逸文没有来,舒瑶看着他的空位无比内疚。倘若可以替他分担一半的痛,他也许就不会缺课了。
课余时间和女同学跳橡皮筋,脑海里却满是鞠逸文的身影。曾经她在这里跳橡皮筋跳得大汗淋漓,他会骑车围着她潇洒地绕一圈,再将手中装满水蜜桃的袋子扔到她手中。
鞠逸文,你还好吗?
那天晚上,她心情极度沮丧,独自推车去了海边。海风湿湿咸咸,吹得她眼睛流泪。
沙滩上,一群孩子在捡贝壳。再往远处看,一位小男孩静静地坐在岩石上。
她眼睛一亮,立即骑上单车冲过去。
“鞠逸文!”她站在他身旁喊道。
他转头看到她,脸上瞬间漾起温柔的笑意。“你来啦。”
“你……怪我吗?”她怯怯地咬着唇。
“当然不会。”他拍拍身旁的岩石,“来,坐吧。”
她喘着气,紧挨着他坐下,良久都不知说什么好。
他望着远方的海水,缓缓说道:“不用担心我,我妈就这样,事后都会给我道歉,也会买许多新衣服给我赔罪。”
“呃,我爸妈虽然也会打我,但是下手都不会太重……”她顿了一下,鼓起勇气问,“你,到底是不是你妈亲生的?”
他淡淡地说:“是亲生的。不过,是在我妈未婚时就生下了我,也许这,是她一辈子的耻辱吧。”
舒瑶第一次听他亲口证实这件事,还是大感震惊。虽然以前隐约听邻居提到过,但她以为那是邻居们造谣。
“我是他的耻辱。”说这句话时,他的神色异常平静,语气也是极淡。舒瑶凝视着他,却在那乌黑修长的眼眸中看见了浓重的哀伤。
突然好想抱抱他。
“啊……”他轻哼一声,似乎被她碰到了身上的伤痛。
她微微抬起伏在他肩上的头,目光却瞥见了他颈下的红印,心中一凛,伸手扒开衣领,只见后背上一条条斑驳的血痕。
她鼻子一酸,移开身子,低头呜咽起来。
怎么会,这么好的鞠逸文,怎么会是一个人的耻辱。鞠逸文,不管别人待你如何,这辈子你都是我的骄傲。
哭泣的她无法将心中的话说出口。但鞠逸文仿佛都听得见,轻轻揽住她的肩,“卷卷,别难过,等我们再长大一些,一切都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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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的秋天,潮汐电站的职工人数达到了史上之最,岛上的家属区也人气爆棚,下坡的小道旁栽满了外地运来的枫树,火红的枫叶烧透了半片天。
舒瑶的外公在大会上说:“我们要抢抓改革开放带来的机遇,珍惜国家对我们的扶持,加强电站的研究与建设,争取年发电量稳步增长。我相信啊,大家的日子就会像这外面的红枫树一样,过得红红火火!”
那时,几乎所有的职工家庭都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之中,只有一户人家选择了默默离开。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清晨,舒瑶砸开了粉色的小猪储蓄罐,凑出12块8毛钱,去学校书店买了一本书。
今天是鞠逸文的生日,她要将这本书送给他作礼物。
然而一整个上午,鞠逸文的座位都空着。她心中的期盼渐渐转为不安。中午放学,他的同桌交给她一封信。
“他怎么不来?我们天天见,为什么要写信?”舒瑶惊惶地问。
“我们以后都见不到他了。他们家今天要搬离舟县,去江市生活。”
犹如吃了一记闷棍,瞬间懵了好几秒,然后抓起书包跑出了学校。
那是她这辈子跑得最快、最远的一次,以至于后来经常做一些有关奔跑的梦。可是日后她所有的体育考试都没有及格过八百米。
她一口气跑到家属区,看见鞠家门口停着一辆大卡车,工人们正在陆续搬家具物什出来,
鞠叔在门口张罗着。
她连忙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叔叔,鞠逸文呢?”
“哦,他刚去海边了,说一会儿回来。瑶瑶你能帮我喊他回来吗,我们就要出发了。”
她听见他说“就要出发”四个字,鼻子蓦地一酸。
“叔叔,你们为什么要走啊?”
鞠叔慈爱地拍着她的头:“你汤姨调到省城工作了,我也要去那里发展。你以后长大了过去玩,那里可比舟市繁华多啦!”
她红着眼,吸了吸鼻涕:“好的,叔叔,我帮你去叫逸文回来!”
马不停蹄地跑到海边,男孩正坐在地上盘沙子,她上前一脚踢烂了他的沙堆。
他非常平静地拍拍裤上的沙砾,站了起来,双手插着裤兜,看着她。
“卷卷,你怎么回事,头发乱得像个叫花子。”
“你才叫花子呢!你知道我今天跑了多少路吗!我一直在找你!可你根本没有把我当朋友!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
她低头抹眼睛,这才发现沙砾中埋着一只瓶子,里面折了一张纸条。她拿出来一看,上面是鞠逸文清隽的字迹——卷卷,别把我忘了。
她捧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嚎啕大哭。
“傻子!……你把愿望埋沙里有什么用……指望他生根发芽吗?!”
她的声音因为哭泣变得断断续续。
他默了良久,拿起了那只透明的玻璃瓶,将她手里纸条重新塞进去封好。
“那就做个漂流瓶吧。”他用力一掷,玻璃瓶流入了汪洋大海。
“许个愿吧,卷卷。”
她哭得梨花带雨,泪汪汪的眼睛望着他。
“我能……我能许什么愿呢?”她无助地说着,从书包里拿出那本新买的书,“生日快乐,鞠逸文,愿你天天都快乐。”
他接过来一看,封面泛着怀旧的黄色,是高尔基的《童年》。
“为什么送这个?”
“你看封面上的小孩,是不是和你很像?”
“……”他端详着封面上那个戴着帽子探头张望的男孩,“好像是呢。”
“阿廖沙以优异的成绩读完了三年级,就永远地离开了学校课堂。鞠逸文,你会不会也和他一样?”
“当然不会。”他拉起了她的手,“我们来作个约定吧,我答应你,一定好好读书。”
她凝神想了想,认真地说:“好好读书,十年后我们颐大见,拉钩?”
他默了半晌,伸出小拇指,黑眸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好,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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