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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舒估算了一下时间,她晚饭后来此,阅读古籍兼推演招式少说也耗去了两三个时辰,此时早已入夜了,应当不会再有人来。
她这么一想,便又放下一点心,一不做二不休地扬手将青玉笛祭出。
玉笛浮于她面前,本来只有尺余长,却在短短的瞬息之间长了三四倍,两侧也泛起有若实体的淡淡青光,如同青鸟之翼。
姜云舒毫不迟疑地踏上去,催动玉笛上浮。
然而,转眼间她的头就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差点没眼冒金星地一头栽下去。
姜云舒捂着头顶,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藻井,从这个距离来看,上面繁复的花纹清晰可辨,除此之外别无一物。
她愣了一会,又低头瞅了瞅脚下——距离地面不过六尺余,稍微把脚从玉笛的光翼上移开,便可以碰到百宝阁布满了灰尘的顶端。
……这是怎么回事?方才还高不可测的空间究竟去了哪里?
姜云舒愈发觉得这屋子有古怪,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想了想,从青玉笛上试探着伸出一只脚,轻轻踩在百宝阁顶上,同时伸手向上探去。
脑袋顶上又空无一物了。
她反复试验了好几次,才终于确信这架固定在此地的百宝阁上应该有个无形的须弥阵法,并且大概只有在踩在其上的时候才会触发。
但她接下来就更糊涂了。
到了这个时候,便是傻子也不会相信费了这么大力气避人耳目弄出来个须弥之阵,到头来就只为了在这屋子里叠加出来一方无关紧要的空旷空间!
然而,若非如此,究竟还有哪里是解开谜题的机关所在呢……
姜云舒摩挲着下巴,索性收起青玉笛,原地盘膝坐了下来,一点一点地思考推测。
“首先,”她想道,“这关键之处应当隐蔽,或者至少非常不起眼,以至于让人每天盯着看都不会产生怀疑。”
而其次,她又本能地觉得这机关并不会太过复杂高深。
毕竟当初姜沐的表现更像是误打误撞地发现了什么秘密,而方才那阵法也是,虽隐蔽,却并未刻意隐藏,似乎只待有缘人来发现一般。
她便又居高临下地往整个屋子里环视了一圈,默默盘算着其中有哪些不对劲的地方。
被钉死了、不能挪动的百宝阁自然是一个,大约是为了不破坏上面阵法的缘故……而接下来……
她蓦地一怔,突然意识到另外一个古怪的地方她也早就注意到了,只是没有把两件事情联系起来而已。
姜云舒果断地弯下腰,把手指探入了嵌着夜明珠的凹槽之中。
令她略微有些失望的是,里面的木头十分光滑细腻,上面并没有任何能够拨动或者触发的机括与符咒。
可就在她的手心不经意地挡住了夜明珠散发出来的光线时,从她所在的位置似乎看到斜上方露出了一大片从未有过的阴影。
姜云舒心头一动,一咬牙把那夜明珠给整个抠了出来,包裹在了手心里。
随着她的这一举动,周遭彻底暗了下来。
但本该没有任何光源的屋子却并非全然的黑暗,就仿佛仍有一盏看不见的灯在提供着微弱的光明似的。
随即,头上传来“咔哒”一声微响,一片细细的灰尘随之飘落下来。
姜云舒心中狂跳,连手脚都有点发凉。她展开手心,借着夜明珠重新散发出来的光芒,正见一扇与百宝阁材质极为相似的雕花木门凭空浮现在她头顶,边缘隐于黑暗之中,真幻难辨。
她一口气提到嗓子眼,试着把夜明珠塞回,眼睛却仍眨也不眨地盯着那悄然出现的木门。
它并没有消失。
姜云舒缓缓地站起身来,试探着去推门扉。
那扇门看起来古拙厚重,可实际上却出人意料的轻巧,用指尖一碰便开了。而同时,几道浅暗的光束从门口倾泻下来,斜斜落到她身前,就像是一条由光铸成的阶梯。
姜云舒不假思索地踏上去。
她已猜测了太多次,连做梦都想知道当年在姜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今这个秘密终于展露在眼前,即便其中隐藏着无数凶险,也无法阻挡她去探个究竟。
然而,事情却并未如她所想一般。
门后并非龙潭虎穴,反而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屋子。薄尘之下,床榻桌椅倒是一应俱全,样式古老而朴素,桌上一角立着只拢着纱罩的长明灯,不知所燃灯油为何物,时至今日犹在散发幽幽辉光,旁边墨砚已干,笔架歪倒,几张黄脆的纸上被污迹染了大半,像是被勾抹过的信手涂鸦,除此以外便别无他物。
而另一侧,微微褪色的纱质床帐被放了下来,安静而闲适地遮住了床榻内侧,在昏暗的光线下略微透出里面起伏的人体弧度。有那么一瞬间,姜云舒甚至觉得她是误闯了哪位修士的卧房,而主人随时都会醒来斥责于她。
但房中落下的薄尘与毫无生气的寂静却又让人明白这些念头不过是最为离谱的错觉。
姜云舒慢慢地走到床边,一手掐着法诀,侧身拉开床帐。
下一刻,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床上躺着的,果然已不是活人。
准确来说,那是一具从颈部往下都让薄被覆住的男子尸体。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在身侧,容貌俊美得难以形容,即便是被誉为有谪仙之姿的姜沐和他比起来,仿佛也多染了几分尘世的烟火气。
然而此时,他却面色灰败,毫无生机地僵躺着,透过浓密纤长的睫毛可以看到,他的双眼尚未全然阖上,极黑的瞳孔因为失去了生命而扩散开来,虽并不混浊,却仍呈现出一种黯淡而古怪的色泽。而这双漆黑的眼眸也是他整张脸上唯一的一点浓重色彩,除此之外,便是一片惨淡的白。
姜云舒的目光向下移到他的嘴唇上,形状优美的薄唇极为苍白,上面残留着好些像是被咬破的伤口,伤处皮肉参差,却依旧奇异地并没有血迹。
她就莫名地产生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这个人全身的血是不是都已经流干了?
她无声地攥紧了拳头,脸色变了好几回。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尸体,无论是林氏还是姜沐,最后的样子都称不上好看,然而与那些血肉模糊的景象相比,眼前这无名的尸身虽静谧得宛如生人,但不知为何,偏又好似在向世人昭示着另一种难以言说的惨烈……
她就忍不住伸手覆上尸身不曾瞑目的双眼,想要将他已然冰冷的眼帘拂下,好像这样就能让他走得更为安详一点似的。
然而,他却似乎被冻结在了凝固的时光之中,无论姜云舒如何做,那双深黑而黯淡的眼睛依旧失神地望着这个早已不属于他的人间。
姜云舒怔了一会,忽然猛地站起身来,几步冲到房间另一侧。
她觉得这遗世独立的密室简直就像个活棺材,随时会让人窒息!
这突然出现的尸体搅得姜云舒心神不宁,好半天才平息下心绪,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的初衷。
她心里清楚,姜沐当年多半就是来到了这里。而那具尸体让她心神恍惚另有一个原因便是他的脸太干净了——一个人若将自己的嘴唇都快咬烂了,定然是忍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而她绝不信这么一个人在临死前居然还有闲心把自己收拾干净,连一丝血迹都不留。
她知道这多半是她爹做的,可是为什么呢……
就在这时,脚下的一泊暗色污迹吸引了她的视线。
姜云舒蹲下身,用指头在地上蹭了蹭。
那是干涸了的血液!
她便意识到,无论那尸体究竟是什么身份,他很可能是死在这桌前而并非床上的。而桌前……她的目光投向那几张之前被她忽略了的字纸。
最上面的一两张污痕遍布,只剩下最底下零星几个潦草的字尚能辨认,其中似乎有个“姓氏”的“氏”字,后面接着“十七”二字,完全无法连成完整的意思。
姜云舒怔怔看了一会,似乎隐约抓住了一点端倪,却一闪而逝,便暂且不去深想,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被血染透了的纸张揭开,露出下面的内容来。
……姜氏,承神农血脉……时迁居旬阳……至今三千……百年……奈何数经乱离,人丁渐稀……今有世仆钟氏觊觎……
后面便是大片黑褐色的血迹,再透不出一点墨色。
姜云舒盯着最后能看清的几个字,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在脑中渐渐成型。
她哆嗦着松开手,任那张纸飘落在桌面上,猛地抓起后面几张。
下一张纸上能辨认的内容更少,只能隐约分辨出几个词。
勾结魔修,……至情之毒……屠尽姜氏一族……迷心钉,欲得百草典并……轩辕……
屠尽姜氏一族?!
姜云舒一个激灵。
若真被屠尽了,那细水长流到今天的姜家又是从何而来?!
难道……
她张了张嘴,好像忽然被屋子里的浮尘呛得难以呼吸了似的。
她一片混沌的脑子里,蓦地蹦出来了个完全不好笑的笑话,她想道:“她已经从姓林改成了姓姜,而接下来莫非要再改成姓钟了么?”
姜云舒就这么脸色煞白地木然站了许久,才渐渐回过神来,逼迫自己抛开这不合时宜的自怨自艾,把注意力再度放回剩下的最后一页纸上面。
可刚一搭眼,她就蓦地怔住了,心情却与刚刚的震惊难堪完全不同。
这张纸上面并不再是对于血腥阴谋的记述,而是——
迷心钉共九枚,炼化自凶兽饕餮之骨……钉入生人穴道,……神识,炼化生魂……唯以青阳诀凝神,可勉力……暂缓,无他法可解……盼后来者,先以阴火……四十九日,融其形,再寻至阳之地……以免贻害世间!
与之前几张纸上的内容相比,这段话已算得上完整,虽关键处仍有残缺,但主要的内容尚可推断出来。
姜云舒脸色异常难看。她如何看不出来,这段话才是最早被写下的,正因为还略有余力,所以还能小心地不让太多血迹泼洒在上头。
她呆呆地站着,心脏好像被一只手抓着似的,无法诉诸于言的难受,指间薄薄的一张纸仿佛忽然重若千钧。
而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毫无来由地想起了之前被她腹诽过无数遍的丹典残卷。
——侄媳妇终于又生了个儿子,家里的晚辈已排行到十七,真是枝繁叶茂,可喜可贺!
……枝繁叶茂,可喜可贺啊!
也不知那人在欣喜于人丁稀少的家族终于重新开始繁盛起来的时候,可曾料想到今日……
姜云舒垂在身侧的右手微一痉挛。
她突然就福至心灵地看明白了第一张纸上,被血迹盖住大半的那几个残字究竟是什么了。
——姜氏十七绝笔。
她猛地捂住嘴,转身干呕起来。
她爹当初也是这样的心情么?在知道了自己的先人不仅沾沾自喜地设下阴谋诡计谋夺姻亲家族的秘典,甚至连最初的身份和地位都是欺世盗名得来的之后,他会不会比她现在更加觉得恶心?
还有那句并含了天下两大邪物迷心钉和剧毒“至情”的记述,更别提“勾结魔修”四个字究竟代表着什么了!
便是她这样初入道的浅薄小修也无数次地听说过数千年前的几次大战,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无数强大的修者为了护佑人间而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含恨殒落,而在那之后,失去了庇护的凡俗百姓更是十室九空,整个村子被炼成血阵,年轻男女被活活剜心炼药,孕妇被剖开身体取出胎儿,肌肤柔嫩的幼童则被剔去血肉饲喂妖兽……
那是怎样的浩劫啊!
而一切的惨剧全是因魔修而起,由她的先祖为了一己私利而勾结的魔修而起!
姜云舒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她想,她总算明白姜沐当初为何狼狈逃离了。
这确实是无法阻止,无法挽回,更无法弥补的血债……
他固然可以将所有的事情推给死得连骨头都烂成渣滓了的先人,可这样就能敷衍住千千万万枉死的冤魂了么?
如果谋取别家秘典、令其家破人散的恶行尚可补救,那么无数无辜受难的天下百姓呢?难道也可以重新活过来么?
姜云舒干呕得几乎脱了力,蹲在地上茫然地望着周围的一切。
桌椅床榻尚在,灯火笔墨依旧,可是有什么用呢?当初的人已经不在了啊!
她撑起身体,跌跌撞撞地走到床边,扯开纱帐,直勾勾地望进那已死的年轻男人始终不曾瞑目的双眼。
当初又有多少这样再也等不回主人的屋子,又有多少永远无法瞑目的眼睛呢……
也正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突然明白了幼时归家之前,姜沐那句语焉不详的“无论过往如何,你我今生既继承神农姓氏,便不得做出有辱此姓之事”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是神农血脉,而是神农姓氏,她的先祖用染满了无辜者鲜血的双手窃来的神农姓氏。
那是姜沐为了她而不得不与现实妥协之后,最为苦涩却又无奈的告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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