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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出现在人前时,含光真人已经止住了要命的咳嗽,换过了衣裳,手臂上划伤的地方也敷了药,除了脸色白得跟鬼似的,便再看不出什么过于异常之处了。
他大约是把一整天份的话都对着姜云舒说完了,便重又沉默下来,一眼看上去简直像是个谨言慎行的正经人似的。
玉容真人便自然而然地继续误以为这是个软柿子,见到这新出炉的师徒俩一起出现,那双勾人的桃花眼便意味不明地在姜云舒脸上打了个转,目光中虽然没有什么明确的恶意,但其中总像是含着些粘腻湿冷的东西,令人几乎要冒出鸡皮疙瘩来。
姜云舒下意识便想往后错一步,避开她的审视。
耳中却突然听到一句有气无力的传音:“站直了,那丑货能活啃了你还是怎么着?缩头缩脑的成什么样子!给我丢人!”
紧跟着,一只冰冷的手便抓住她的肩膀,把她硬生生往前推了三尺。
含光真人在她身后轻描淡写地问道:“鹤语真人打算何时启程?”
姜云舒便想起来,几大门派出来选弟子,未必会草草收上一两人就打道回府,说不定得一气拎回去好些个,再慢慢从中培养最合心意的当作亲传。
鹤语真人本在与姜淮说话,闻言笑道:“老道那个小师妹头一回收徒弟,请我来帮她掌掌眼,说不得还得多跑几个地方,不过倒也不急在一时,云岫这孩子入山几年难得回一次家,让他多待几天也好。倒是方才听玉容师妹的意思,今天下午就要启程了。”
含光真人还没说话,便听那仙乐门的妖娆女修冷冷笑道:“我本也不想再多折腾,可惜啊,谁让我看上了的孩子偏偏瞧不上我呢!”
姜云舒脾气好,但并不是没脾气,她本来就在含光那撞了一脑门的晦气,这会又听这萍水相逢、连话都没正经说过两句半的玉容真人也不知吃错了哪门子的药,居然没完没了地针对自己阴阳怪气,便忍不住脸色一冷,把那点为数不多的恭敬全都给收了回去,权当听狗放屁了。
玉容真人大概是个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人物,传闻中名门大派的高人风范一点也没学到,反倒是唯我独尊学了个十成十,见状一拂袖,脸上的冷笑竟显出几分诡谲来。
可还没等她有所动作,含光真人便又张开了他那张能气死人的乌鸦嘴,面无表情道:“瞧不上你就对了,丑人多作怪,她要是瞧上你,我倒该瞧不上她了——清玄宫又不是善堂,不收眼瞎脑缺的蠢货。”
姜云舒听得简直想要捂脸。
姜淮更是脸都青了,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哪个人背后的门派他都得罪不起,便索性闭紧了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再看玉容真人,被说得愣在了当场,她这辈子也没听过谁敢说她丑人多作怪,这会挤兑她的偏偏还是个长相连好看都称不上的痨病鬼,等她醒过神来,还嘴的时机已过,只好气得全身直哆嗦。
到头来还是鹤语真人颇有长者风范地解了围。
玉容真人气得花容失色,好容易得了个台阶,连忙下来,指着含光真人连说三声:“好!好!好!”转身就走,连跟主家告辞的话都省了。
含光真人拢袖站在一旁,眼皮都没抬一下,犹自轻声慢语地教导姜云舒:“做人得知道自己的斤两,别总拿仗着别人脾气好就可着劲的作,万一别人不给你脸,你打又打不过,可不就只能恼羞成怒地跑了,太丢人!记住了么?”
姜云舒瞥他一眼,心道:“就你也好意思说自己脾气好……脸皮怕不是能厚出二里地去!”
含光真人便把她惊悚的眼神当作褒奖,照单全收了。
这之后,也不知是因为要养病,还是准备和鹤语真人同行,含光真人全然不把自己当客人地在姜家住了下来。
然而,他却不急着教授姜云舒什么东西,白顶着个师父的名头,每天要么懒懒散散地坐在池畔小亭里喝冷风,要么就回房睡觉——对于后者,姜云舒一直觉得很是奇怪,人所共知,进入筑基期之后,一般的疲乏只需稍作吐纳调息便可恢复,已不是十分需要睡眠,满天下的金丹修士里头,恐怕也找不出三五个每天照常睡觉的了。
姜云舒便很是疑惑这人是不是又要打着看风景或睡觉的幌子去暗渡陈仓。
可她战战兢兢地观察了几天,却发觉含光真人居然真的十分老实,无论是惊蛰馆还是家学、武库之类的地方,全都连边都没沾过。
她窥探得太过明目张胆,这天终于被忍无可忍的含光真人给抓住了,不耐道:“你要不要给我脖子上拴条狗链,走哪牵到哪?”
姜云舒讪讪耸了耸肩,很是诚恳的说道:“我倒是想,你让么?”
含光真人没料到她居然胆儿肥了,好像看见天上下红雨了似的盯了她一会,蓦地一笑,抬手在她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滚吧!还用不着你个小东西来替我担心。”
姜云舒刚想问去哪,便见他往一旁指了指:“你们家另外那个小东西过来了,赶紧找他过家家去,别来烦我。”
顺着他所指方向,正瞧见远处姜云岫抱着几册书走过来,看到他们,先是冲着含光真人的方向施了一礼,然后对姜云舒笑了笑。
含光真人没什么表情,姜云舒却听见他好似轻轻地嗤了声,不由诧异道:“师尊不喜欢我家兄长?”
含光真人低头理了理袖子:“小小年纪就一副四平八稳的样子,看着烦人。你赶紧走,别把这么个正人君子招惹到我跟前来,我还想多活几天!”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姜云舒觉得他话虽说得狠,但眉眼间除了不耐烦以外,仿佛竟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怀念似的。
然而这相聚的时光毕竟匆匆,姜云岫得了师父体谅,是准备在姜家过年的,谁知眼看着到了年底,含光真人却毫无预兆地决定离开了。
连鹤语真人也不免惊讶,委婉地劝了几句,却只得了他这么句回答:“我身子不好,这种活猴儿似的徒弟一个就足够了,再多了我怕折寿,这就直接回门派去。”
姜活猴儿就只好垂着脑袋毕恭毕敬地在他身后磨牙。
可她却也莫名地松了口气,每次在姜家过年的时候虽热闹,但她父母皆丧,说到底也不过是别人家那场热闹中的看客罢了,反倒累得川谷他们几个小心翼翼地照看她的情绪,彼此都不得解脱。
他们启程那天正是除夕之前,云沉天低,阳光压在云层后面,一丝也透不出来。出城不久,眼前便是一片空旷的荒野,当中虽有官道,但除了临近城池的一段,向更远处延伸的部分已经被掩盖在了薄薄的雪中,和灰白的天际连成一片。
姜云舒深吸了一口寒凉的空气,忽然想起了六年多以前,她还是个心头满是愤懑与惶恐的小姑娘,就那样突兀地被父亲从本以为要生活一辈子的小村中带走,途经许多全然陌生的村镇,然后越过这一片仿佛不见边际的旷野,直到最后,在荒野的尽头,一仰头就望见夕照之下城墙高耸的旬阳城。
犹记得,那时候父亲虽然微笑着,眼神却如周围的景色一般的萧索。
他说,以后等着她的,只怕都不是什么好事了。
如今她再一次驻足在这里,却已与父亲天人两隔。回头想想这些年经历的种种,果真正如当年他所预见到的一样。
她正在出神,忽然听含光真人不耐烦地催促:“发什么呆呢,还不快上来。”
姜云舒寻声望过去,这才发觉含光真人已踏上了一叶长不足丈的小舟。
说是“一叶”,确实名副其实,那小舟通体薄碧,正像是一片柳叶,离得近了甚至能看到舟身上如叶脉般的脉络散发出的莹然微光。
姜云舒还在细观,又被催了一回,连忙也跟着跳上小舟。
含光真人站在船头,手中托着个巴掌大的白玉罗盘,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在计算方位。
姜云舒刚要凑过去瞧个究竟,脚下小舟就突然毫无预兆地腾空而起,飞快地转了个弯,向西南方向飞驰而去。她一下子站立不稳,差点跌下去,下意识地扯了含光真人一把,还没稳住身形,就听“嘶啦”一声,紧接着又往后仰去。
她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心道不好,赶紧去摸腰间挂着的青玉笛,但还没摸到,就觉得手臂一紧,随后腰间被稳稳揽住,待她重新站定才松开。
含光真人退开半步,屈膝坐在小舟上,回身把那白玉罗盘搁在船头的凹槽之中,这才整了整被扯破的衣襟,似笑非笑地瞅了姜云舒一眼:“乖徒儿,刚到没人的地方就这般迫不及待了么?”
姜云舒噎住,觉得自己当初真是中了邪才会觉得他是个端方君子,只好有苦说不出地咽下一口老血,道谢的话卡在喉咙里,一声不吭地趴在船边看云去了。
与俗世之人幻想中充满祥云仙芝的阆苑仙宫全然不同,清玄宫地处白栾州最西方的荒僻之地,再往西便是绝壁汪洋,其他几边则被石林荒漠环绕,连寻常的鸟兽都难得一见。据传清玄宫立派于极古早之时,算来应当至少有万余年,即便是从声势壮大计起也不下几千年,却一直没有人能够猜出这么一个传承悠久的名门大派为何甘愿偏安一隅。
姜云舒随着含光真人一路西行而来,连日见到的都是再平凡不过的山川景致,此时初见耸立如塔的怪石,立即被其吸引了注意,正在感慨造化神妙,忽地觉得天色骤然阴沉了许多,连拂面而过的风都更凉了几分,仿佛裹挟着浓重的水汽似的。
她连忙向风起之处张望。
那却并不是预想中的阴云。放眼望去,目力所及之处,一座奇峻险峭的石峰拔地而起,几乎遮天蔽日一般耸立在前方,从峰顶和山腰各有几条飞瀑湍流而下,撞击在嶙峋的怪石上,碎溅成四散的水雾。
而就在这些怪石和飞瀑的的掩映下,依稀可见亭台楼阁之势。
虽然尚有一段距离,但凌厉却又浑厚的气势已然扑面而来。
姜云舒满心震惊,猜测这大约就是清玄宫所在了,正打算询问含光真人,却见他屈膝半躺在船头,好似厌烦那一阵阵随风而来的冰凉水汽似的,用袖子遮住脸,翻了个身。
叶舟虽稳,但速度并不很快,又过了约摸两刻钟,才终于靠近了那奇伟无比的石峰,含光真人也终于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整理了下被压皱了的衣袍边角,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纸笺来,随便折了几下,然后一扬手。
姜云舒就看到一只身形纤巧的竹青色小鹤拍着镶银边的翅膀,向山腰的方向飞走了。
不多时,从小鹤消失的方向渐渐显露出几个御剑的人影来。
那几人既有壮年人样貌的,也有看起来像是青年的,却皆是一身青色道袍,恭敬地停在含光真人的叶舟前方,分列成两派,一齐行过礼,为首的那个青年人才笑道:“未料到含光师叔今日回来,让师叔久等了。”
含光真人半敛着眼帘,淡淡“嗯”了一声。
那青年似乎早已习惯对方的冷淡,神色分毫不变,仍然谦逊地笑道:“这位想必是新来的师妹了?”与姜云舒打了个招呼,才又转向含光真人:“松壑师祖前日又闭关了。他老人家闭关之前嘱咐师叔,若是有什么事情,去找陆师伯就好……”
含光真人没听他说完就又催动叶舟,风驰电掣地把那一行人甩在了后面。
姜云舒望着他挺直得不同以往的削瘦背影,心里若有所感。
果然,当两人在落了一层灰尘的院子里站了半盏茶的时间之后,才终于有深蓝色衣装的低阶弟子急匆匆地赶来,在两人的眼皮底下打扫起来。
又过了一会,方才带人迎接二人的那个青年又出现了,这一回他倒没有笑,反而面带为难之色,低头道:“陆师伯刚刚接手门派中庶务,事情繁多,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住处安置小师妹。既然师叔的院子里还有间空置的书房,不知可否先让小师妹暂居,待日后……”
含光真人没出声。
据姜云舒对他的了解,他这会儿怕是憋足了脾气正要找人开刀呢。
但这时,院门口却突然响起了个冷冰冰的女声:“陆师叔果然忙得很,刚刚还自告奋勇地去替我师父教导看顾灵田的外门弟子呢,当真殷勤得很。只是我就纳闷了,我这妹子好歹也是个筑基修士,陆师叔既然有空去教导外门弟子,却没空安置正儿八百的内门筑基弟子?”
对姜云舒而言,住在哪都无所谓,不过是一副铺盖的地方罢了,也就懒得听那些人扯皮,但门外传来的声音却让她精神一振。
“五姐?”
听到她说话,门口的人推开那传话的青年挤进院中,先是冲含光真人施了一礼,才笑道:“我收到了伯父的传信,知道你也被收入了清玄宫,今天刚得了消息就过来了。”又转头冲一边垂头的青年冷笑一声:“幸亏我来了,要不然你还不知道被这群欺软怕硬的欺负成什么样呢!”
那青年愈发瑟瑟,比与含光真人说话时还紧张得多,可见这些年来姜云颜必定是在门派中得宠的。
姜云舒便略微安下心来,仔细打量姜云颜一番。三年多不见,她身量比当初高了大半头,已脱了幼时稚气,初显女子风韵,却是和当年带走她的那女修一般的艳如桃李冷如冰霜。
二人又叙了一会旧,旁听的那青年修士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两人并非仅有表面交情,今日之事只怕不大好收场了,方要圆上几句,却听沉默了半天的含光真人忽然不喜不怒地淡淡道:“云舒,送客吧。”说完就径自转身回了房间。
姜云舒有点尴尬,但她一点都不想去观赏一个嘴上不饶人的急性子和一只蔫坏的炮仗碰到一起打嘴仗的场面,便先一步拉着姜云颜出了小院,先冲那青年笑道:“有劳这位师兄前来通传消息了,小妹今日初至,改天再向师兄致谢。”
待他走了,才对姜云颜皱眉道:“你这些年连封信也没有,过得可还好么?这脾气怎么比在家的时候还见长了?”
姜云颜白她一眼:“你还好意思说我!”欲言又止了一会,终究还是低声道:“我知道你从小就谨慎妥帖,但此处毕竟不是家中,不是你夹着尾巴做人,旁人就不来找碴的。名门大派什么的说着好听,可哪门哪派没几个恶心人的东西,掌门伤重连年闭关,长老们死的死残的残,就剩下一个丹崖长老忙得团团转,他再厉害也没法把几千人全搁眼皮底下看着……”
她回头望了眼虚掩的院门,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几分:“以后你就知道了,你要是不硬气一点,就等着和你那师父一起受气吧……”
她冷凝的眉宇间划过几不可察的讽刺神情:“我就是要让那些欺软怕硬的货色知道有我和师父给你撑腰,以后少来拿你当软柿子捏!”
姜云舒虽然觉得单凭含光真人那份能气死人的本事,就不需要别人给他撑腰,但看着姜云颜清丽中隐藏寒意的面容,心中却仍不由泛起暖意。她便展眉笑起来:“行啦,你少操点心吧,再怎么说我师父也是金丹修士,他们再欺软怕硬也不敢做得太过分,倒是你,现在还是筑基期,少给自己招对头。”
姜云颜离家已久,自然不知近年来发生的事情,心中只当姜云舒还是那个性情柔和谨慎的小姑娘,此时见她这般,不由略显诧异,但也把心放下了不少,笑骂道:“好啊,你倒是看得开,算我白操心了!既然你心里有数,那我可就走啦。”
转身走了几步,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抿了抿嘴唇,招呼姜云舒过来,愈发压低了声音:“你有事的话还是赶紧来找我,那一位……”她悄悄指了指姜云舒背后的小院子:“这些年来,谁都知道他病得七死八活的,脑子也有点不大清楚,十天里恨不得有八天在养病,根本指望不上!依我看,反正你刚来,还没正式拜师,若是不愿意做他的徒弟,我就去求求我师父……”
姜云舒听到这,心里猛地一跳,莫名地有点闷闷的感觉。来不及细想,已先笑道:“你可别,这边虽然不受人追捧,但也清净,说不定还利于修行呢。何况既然是师尊引我入门,自然是我与他应当有这一段师徒缘分,顺其自然就好。”
姜云颜狐疑地打量她一番,见她不像违心而言,便撇撇嘴:“得,从小就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我又白费好心了。那你好自为之吧,我去给师父办事了,回头我得了空再来看你——可别让人坑了啊!”
姜云舒便笑起来。
送走了姜云颜,她回身推开院门,就见含光真人脸色怪异地站在对面。
她还没开口,含光真人先一步笑了,只是语气发凉,半是讽刺半是自嘲:“怎么?霜华真人可是掌门爱徒,多少人想要拜入她门下而不得,这么大的机缘摆在眼前,你倒乐意跟着我这么个半死不活的废物,小心过几天我就吹灯拔蜡了,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姜云舒没搭茬,只淡淡道:“师尊何必自轻,那些邪物虽狠毒,但上古世家传承也自有不凡之处,若是你真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干嘛还赶在这时候跑去收徒弟。”
她觉得自己的道理十分站得住脚,却没想到含光真人却蓦地一愣,随后扶着院中石桌大笑起来。
他好像听到了个再可笑不过的笑话似的,笑得前仰后合,眼尾都隐隐泛起了水光。良久,才喘匀了气息,仍翘着嘴角:“我活的时间也不短了,以为什么都见过了,但还真没想到竟有人会这么看得起我——你莫不是还对我上辈子那张脸念念不忘,才一厢情愿地往我身上贴金吧?”
他似笑非笑地静静瞧了姜云舒一会,伸出食指在唇上点了点,忽然毫无征兆地转了话题:“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我当年其实是个让人惯坏了的败家子,不学无术又每天惹祸鬼混,就连家传的青阳诀都是学得最差的,除了一张脸以外,就再也找不出一点可取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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