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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舒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两天。
她想要下床的时候,第一次手脚一软,居然没起来,又运了半天气,才总算摇摇晃晃地直起了身体,却仍觉眼涩口干,连耳朵里都嗡嗡直响。
丹崖长老恰在此时推门进来,瞧见她这副迷迷瞪瞪的样子,笑着递过来一碗药,缓缓说道:“你最后关头被寒气震伤,但好在有青阳诀护体,伤势并不严重,喝完药略调养几天就可痊愈。”
姜云舒脑子里早就断了片,见他嘴唇张合,愣是没听明白在说什么,她便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搁眼下一看,发觉指尖竟有点干涸了的血沫。
她愣了愣,等耳鸣渐渐消下去了,正好听见“调养几天”,她便突然记起来了,虽然眼看着丹崖长老笑意融融,心里却还是冰冷地打了个突,慌忙问道:“我师父呢?”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像是只被人掐住脖子的鸭子。
丹崖长老丝毫没有高人架子地亲自把药碗递到姜云舒手里,这才拢袖坐在一边,笑道:“放心吧,他昨天就醒了,我给他诊过脉,虽然隐患难消,但寒气已经压住,眼下并无大碍了。”
姜云舒终于松了口气,这才谨遵医嘱地把那碗药汁一饮而尽,也不知那是什么灵丹妙药,顿觉比方才好受了不少,又问:“那我现在能去看看他么?”
丹崖长老见她虽然晃悠,但走几步路的力气还是不缺的,便痛快地放了行。可当她走到门口时,却又叫住她:“承明,且慢!”
姜云舒一怔:“长老还有事情吩咐?”
丹崖长老先是点点头,很快却又颇为无奈地摇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和你说一声,那个孩子从小就性情古怪,又执拗又别扭,从来不会和人好好相处,还总是口是心非,他平日里但凡说十句话,里面总有七八句是不能直接顺着听的,我和他师父都让他气了几十年了……你是个好脾气的孩子,别和那混小子一般见识,他再怎么犯浑,总归也没有恶意……”
姜云舒的表情就微妙起来,总觉得叶清桓那点丢人的往事都在不知不觉之间让这位看似端谨和蔼的丹崖长老给卖了个彻底。
偏偏这刚背地里说完了一堆坏话的人一转脸便又是一副长者风范,笑道:“行了,去看看他吧,我耽搁了这些天,也该继续去找那钉子的下落了。”
姜云舒送走了丹崖长老,这才一肚子纳闷地去见叶清桓。
可她刚进门,就差点被迎面飞来的枕头砸了个正着。
她顿时吓了一跳,连着往旁边蹦了好几步,惊魂未定就听见一声怒骂:“小兔崽子你不要命了!”
那是叶清桓的声音,虽然仍旧虚弱喑哑,却好歹有了几分活气,姜云舒便忍不住鼻子发酸:“师父,我……”
“你?你怎么着?你还有脸哭!”叶清桓屈肘撑在床头,纡尊降贵地露出半张消瘦得有如活鬼的脸来,怒道,“你出息了啊,谁给你的胆子窥探修士内府?!你知不知道一旦出了岔子是什么后果!只要我稍一疏忽,就凭你那点修为,现在坟头的土都干了好几层了!你还哭?作死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哭?现在哭有个屁用!”
姜云舒满心的话想说,全被生硬而粗暴地堵了回去,不禁有点委屈,可这点委屈还没全然化出形迹来,她突然就记起了丹崖长老方才说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仿佛就是未雨绸缪地为眼下这个情形预备的。
她眼圈还红着,就又憋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叶清桓一挑眉毛,往身边摸过去——可惜没被他摸到第二个枕头,只能愤愤作罢。
姜云舒刹那间灵光乍现,觉得终于摸到了一点和这别扭货相处的门道,她便抹了把脸,把笑容抹下去,捡起地上的枕头,拍掉灰尘放回原处,自己可怜兮兮地蹲在床边,耷拉着脑袋,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眨了几下,又挤出点水光来:“师父,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你的病刚见好,千万别因为我气坏了身子。要不……要不你罚我吧?面壁思过也行,去外门担水也行,我都绝没有怨言……”
她抽抽噎噎地说完,就仰着脸又诚恳又期待地瞅着叶清桓,可微微泛红的眼睛里却偏偏透着丝不容错视的狡黠。
叶清桓差点没背过气去,一句“你不是恨死我了么,怎么就没有怨言了”在嘴边转了好几圈,终究没吐出来,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地翻了个身,冲着里侧躺下了。
姜云舒等了一会,见他竟真的不搭理人了,也不知哪里来的胆色,居然伸出了根手指,十分不尊师重道地冲着他背上支离的肩胛骨戳了戳:“师父?”
她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别的还好,唯独胆子长了不少,等了会,见还没动静,便又加了点力道,愈发轻车熟路地再捅了两下。
叶清桓一身支棱的骨头被她戳得生疼,终于忍无可忍地翻过身来,刚要骂一句,就见姜云舒又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缩了回去,眼巴巴地瞅着他。
他额角青筋一跳,抬手遮住眼,简直哭笑不得:“谁惯的你!”
姜云舒便立刻笑盈盈道:“师父不生我的气啦?谢谢师父!”
叶清桓被她软磨硬泡了半天,肚子里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了,忍不住笑骂了一声:“兔崽子!谁教你的?脸皮倒是厚了不少!”
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铃铛响。
听音色,正是那串拴在半枯银杏树枝上的风铃,无论再大的风,它都安之若素,唯独有特定的几人叫门时才会发出响声通传。
叶清桓侧耳聆听片刻,便意兴阑珊地把自己塞回了揉成一团的被子里,漫不经心地说道:“是霜华师姐,我懒得出去,你替我把她打发了。”
姜云舒一愣:“怎么打发?”
见她这般孺子不可教,叶清桓不由横了她一眼,皱眉道:“不行,不想,没空,没兴趣。”
姜云舒:“……”
可叶清桓已经开始装死了,她便只好领了这“九字真言”,硬着头皮去应对。
她运气还算不错,霜华真人倒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这回竟是陪着姜云颜一块来的。
之前她被扔到外门去思过,姜云颜也立刻被师父关了起来,当时姜云舒曾以为是霜华真人不喜欢自己门下弟子与外门之人交往耽搁修行,可现在细细品味起来,说不定是她早看出了叶清桓的意图,这才约束弟子,免得好心办了坏事。
如今更是亲自陪同姜云颜过来,听她道了个其实毫无意义的歉,这才提了提正事,问道:“明年初春,南方明珠海底有一秘境应会开放一年左右,那里很适合筑基修士稍作历练,云颜前些日子禀了我,说打算前去,你可要与她同行?”
这边话音刚落,那遭瘟的“九字真言”便在姜云舒脑袋里从头到尾转了一圈,居然还真挺合适……
她脸色就精彩起来,嘴角抖了几下,才勉强压了回去:“师伯厚爱,弟子本不该推辞,但师父大病初愈,我还是想再陪他一阵子。”
姜云颜已不乐意了,愤愤嘀咕道:“陪什么啊!也就你个傻丫头还惦记他,人家把你扔到外门去的时候可没这么好心!”
霜华真人抬手点了她额头一下,没什么力度地斥责道:“不得无礼!”
姜云颜翻了个白眼:“哦。”
霜华真人又上下打量了姜云舒几眼,问道:“你现在可好了?昨天丹崖长老亲去剪了不少你小师妹的头发给你配药呢。”
姜云舒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所说的“小师妹”是刚化形不久的那株千秋雪,想来灵物化形之后原本的能力应当并未消失。姜云颜也跟着嗤嗤笑起来:“听说小师妹后来足足哭了两个时辰,可把师伯他们给闹得头都大了!”
她笑完了,又慢慢垮下脸,惋惜道:“我年前就要下山了,本来还想着和你一起走,咱们能一块在路上过个年呢……唉,我那还算热闹,可惜你这边就又只剩下自个儿了!不过你也别难过,以后咱们还有机会一起游历,这回等我回来也肯定给你带好东西——听说南方海里盛产夜明珠,还有明珠岛筑器叶家,也离秘境附近的白沙岛不远,我有空就给你去买些……”
“行了,”姜云颜跟只麻雀似的说个没完,霜华真人只得打断道,“还没去呢,东西倒是先许了不少出去,你这性子什么时候才能稳重些?”
姜云颜便嘻嘻一笑,数年修行养出的孤冷气质全然不见,伊稀仍是当年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她一手拖着霜华真人,一边朝姜云舒摆摆手:“那行啦,我走了啊,我不在的时候你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给你带……”
她没说完,便让被吵得脑仁疼的霜华真人给拖走了。
姜云舒不由失笑,静静地看着师徒二人远去,一回头,却见不知何时叶清桓竟披衣出来了,正手扶门框望着她。
她连忙道:“哎呀,师父怎么出来了?外面还冷着,你的病……”
叶清桓咳了几声,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们家出来的女孩子是不是都这么聒噪?”虽这么抱怨着,却没有推开姜云舒的搀扶,只眯眼瞧了瞧睽违已久的天光雪色,便慢慢地回了房间。
或许是偷听到了姜云颜所说的事情,他刚拥被坐定,便突然问:“快过年了,你有什么打算?”
姜云舒颇有些不知所措,拜入清玄宫之后的两年,她一个正经的年都没过上,只是远远看着别人热闹罢了,便是当初在姜家,亦是如此,没了亲爹娘,自己家里和别人家又能有多少区别呢?
她本以为自己再没有家,也再过不上一个团圆年了,可此时仓促间被这么一问,却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点期待来。
她便笑道:“也没什么特别的打算,不过,要是能和师父吃顿年夜饭,再一起守岁就好了。”
清玄宫虽是道修门派,却算俗家,从不曾刻板要求清修,门下弟子更是十分有人情味地把自己家乡五花八门的年节习俗全都带了过来,故而叶清桓对这十分接地气的要求倒也不惊讶,只略想了想,就嗤笑道:“还真像你,就这么点出息。罢了,你要是喜欢热闹,回头我把雁行师兄和他那几个徒弟都叫来……”
姜云舒本来还笑盈盈的,可听到“雁行”这个名字的时候,笑容却忽然僵住,生硬道:“我不喜欢他!”
一阵风蓦地卷起,把那扇总是关不严的破窗户又给掀开了,干冷的气息涌入室内,将满屋药味和暖意一起吹散了。
姜云舒连忙过去关窗,顺势背过身去,掩住了表情。
叶清桓拢了拢被子,把自己裹严实了,奇道:“他怎么招惹你了?难道还因为他在姜家欺负你记仇呢?”
姜云舒一怔,半天才想起来他说的是什么,心中愈发烦躁:“多大点破事,怎么可能一直记着!我是因为——”
叶清桓道:“因为什么?”
姜云舒几乎到了嘴边的话就突然进退两难起来,犹豫许久才低声说:“因为你过去总想把我扔给他……”
“就这样?”叶清桓更不明白了,“我确实打算让你以后拜他为师,这有什么不对么?”
他此言一出,那股早就灭得差不多的邪火就忽地又钻了出来,姜云舒猛然回头:“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自打那次在外门的争执之后,叶清桓还从没见到姜云舒这副模样,她微微耸着肩膀,双手紧握成拳,连眼睛都快红了,像是随时要扑上来咬人似的。
他就不由愣住了,好像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姜云舒埋在心里的那根刺是怎么回事,他将指节抵在唇上咳嗽了几声,默默地推开被子,双臂微微抬起,让自己身体枯瘦的轮廓完全显露出来,苦笑道:“你看我这样还能活多久,等我不在了,你总得有个去处吧?更何况我一身修为大多都来自失传的古早修法,就算现在勉强教给你,等你学了个半瓶水,我就吹灯拔蜡了,然后呢?你高不成低不就的怎么办?倒不如趁早转投到我师兄门下,凭他的修为、见识,总坑不了你!”
他的声音平静里仿佛泛着些许凉意,姜云舒心头那点刚腾起来的火苗就“嘶啦”一声,被这盆兜头的冷水给浇灭了,连点烟都没冒出来。
叶清桓便慢腾腾地重新把被子拢回去,搓了搓手:“怎么,又要哭了?哎,你这小东西可真是个哭包,行了行了,你乐意跟着我就跟着呗,反正到时候后悔的又不是我……”
他低眉一笑,摆出一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神情,语重心长地等着看姜云舒不知所措地反悔。
却没料想姜云舒居然还挺有骨气,硬是把挂在眼圈上的一点泪光给憋了回去,抿了抿嘴唇:“我不会后悔。”
她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又意味不明地补充了一句:“我再也不会后悔了。”
叶清桓就觉得头大起来,咳嗽道:“行行行,随便你了。”他腕上有只朴素的青玉手环,此时他瘦得脱了形,那手环便晃晃荡荡的,好像随时要掉下来,他指尖在其上轻轻一抹,手里便多了两卷绢册。
他扬手把东西扔给姜云舒,又指着桌上陆无际“特意”送过来的那把破铁剑,吩咐道:“一卷是心法——我是风行单灵根,别的修法都不精,好在你也能用上,青阳诀是用来淬炼经脉的,虽然在修行、进阶上也不错,但若想拿它对敌,还不如赶紧自己撞死痛快。剩下的是剑诀,我那天看你那套偏门招式有点意思,可惜用得不伦不类,还得把基础练扎实了,那根铁棍子你拿去比划着玩吧。”
姜云舒下意识地接住抛过来的东西,怔怔地翻开看了看。
刚看了一眼,她就彻底懵了。绢册上面的字迹很熟悉,与惊蛰馆密室留书上的字如出一辙,只是更工整,笔锋也更舒缓些。里面的内容不仅有功法本身,还注满了心得,她又翻向下一册,这剑诀没有名字,虽然大半是教人如何引灵御剑的法门,可招式和注解里却又糅合了她之前用过的那本千丝缠水剑诀的精髓,并非一味中正平稳。
她便茫然地望向叶清桓。
叶清桓有点不自在地干咳一声:“看什么看,以后别哭着喊着说我不教你了啊——没良心的小兔崽子!”
姜云舒刚憋回去的眼泪就差点又没出息地掉下来。
她使劲忍了好半天,有些拘谨地往前走了几步,跪在床前,真像只小兔子似的小心翼翼地捉住叶清桓一根手指,低低地说:“谢谢师父……对不起,我之前太不懂事了,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鼻音,神情诚恳得几乎让人觉出了几分虔诚的意味。
叶清桓手一抖,差点没把她给掀出去,只觉寒毛都要竖起来了,他便只好色厉内荏地抽回手,满脸不耐烦似的催促:“我和你个小东西计较什么?赶紧滚吧,该练什么就练什么去,别来烦我!”
姜云舒“哦”了声,不敢再惹他炸毛,便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正好没瞧见叶清桓在她身后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攥起了刚被她握住的手指,耳朵尖也泛起了一点细微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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