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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背正道,不惜己身——清玄宫每一次有新弟子入门时,接引的长辈都会作此教诲。
姜云舒在入水的一刹那,脑子里突然就想起这两句话来。
其实若再有个选择,她一点都不想跳进这锅煮浑了的骨头汤里作死,可她若再迟疑,陆怀臻或元嘉必定会跳下来一个。水流湍急混浊,那两个半残的货色外伤一个比一个重,一旦落水必死无疑,而她旧伤已无大碍,又被个挑剔刻薄的师父特训了好几个月的身法,若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有点生机。
——就算没有,也实在无法再眼看着朝夕相处过的同门在眼前赴死了!
她在下一个大浪扑过来之前,探头出水吸足一口气,然后毫不犹豫地扎入水中。
水深处虽然到处都是湍急的漩涡暗流,却少了能直接将人击晕的巨浪。姜云舒眯着眼睛,努力地分辨水中的各种物件。
附近大多是巨兽的骨头,粗壮却并不锋利,只要小心避开尖锐的犄角和断裂的碎骨就好,但顺流而行,渐渐地,人骨和兵刃又多了起来,一个不留神便会在身上划出道血口子。
她本就瘦小灵巧,身法又敏捷,半天下来虽然难免被割出些伤口来,却并没有伤及筋骨。
但不知为何,姜云舒仍隐约觉得这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好像这打着旋的兵器与碎骨都不过是层表象,而真正的凶险仍旧无声无息地隐藏在背后似的。
她不敢轻举妄动,便潜在水下随波逐流。白骨荒野极为广阔,水流从一头冲到另一头少说也有几里远,她眼见着自己当初跳下来的那个狗洞从头顶掠过,虽有心攀上去,但是单凭己身御风而行几乎只有元婴境界之上的修者才做得到,她如今失去了飞行法器,两边石壁又光滑如镜,再不甘心也只能眼睁睁地错失机会。
好在世上没有长盛不衰的东西,即便是如此汹涌的水势也是一样。又过了小半刻,水流的冲力便渐渐弱了下去。
姜云舒往旁边山壁蹬了一脚,借力再次上浮,可刚往上窜了尺余,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响声,好似兵刃相击。
可水中怎么会听到如此清晰的声音?
她连忙收住去势,身体猛地向侧边一扭,顺势拔剑出鞘,全神戒备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那声音仿佛意识到了她的注意,又在空无一物的水域中响起来,越来越急,到了最后,非但有兵刃撞击的声音,连长鞭破空声,布帛撕裂声,甚至人和灵兽濒死的惨呼尖鸣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什么倒霉地方!”
姜云舒惊骇莫名,虽然心底忍不住腹诽,却不敢贸然上前,她凝神四下打量一圈,随后不上反下,朝贴着岩壁的水底游过去。
前方古怪得紧,万一闹出什么幺蛾子,她可没有四面受敌的打算。
就在她的脚底接触到水底被冲得七零八乱的骨骸时,面前浑浊而空阔的水域忽然换了一副景象。
累累枯骨之上,数以千记的修士与灵兽正在以命搏杀。
晦暗的岩石骤然被一道金光照亮,一头巨鸟长声尖唳,展开色如赤霞般的宽阔双翼从空中俯冲而下,所过之处,无论何物都被金红火光包裹其中,眨眼间就化作焦黑的灰烬。
然而不过转瞬,气势逼人的巨鸟动作陡然一滞,两只利爪猛然伸直,仿佛要抓住潜伏于虚空中的捕猎者。一条肋下生着肉翅的飞蛇从黑暗中倏然显露行迹,迅雷般地疾射而至,飞扑之下,屈身咬住了它纤细的脖颈,青黑污浊的暗色从鸟颈向它全身蔓延,绚烂的羽毛霎时间寸寸灰败凋零,仿佛被乌云驱散的霞光。
可惜那条耀武扬威的飞蛇也没蹦跶多久,还没来得及把毒牙从鸟尸上□□,一道雪亮的剑光就将它的身体连同肉翅一起刺穿,带出一蓬紫黑色的毒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简直是对这一幕最为精确的形容。
在这广袤而混乱的战场上,几乎每个人、每一只妖兽都同时兼备着螳螂、蝉、与黄雀这三重身份,舍生忘死地拼杀着。
姜云舒瞪大了眼睛望着这血腥至极的场景,断臂残肢和辨不出本来模样的血肉不停地被抛溅到她身上,这些过于逼真的幻象透体而过,落到她旁边的地上,粘稠的血液从那些残骸中淌出来,一点点漫过她的脚底。
虽知道是幻象,姜云舒仍感到一阵恶心,若不是还记得此时身在水中,她说不定就真吐出来了。
随着时间飞快地流逝,厮杀声越来越弱,广阔的空间中几乎再看不到活物,最后一个还站立在战场中央的,是个暗红衣袍的男人。
不知为何,姜云舒竟觉得他看起来有些眼熟。
这名最终的胜利者侧立在她面前不远处,他几乎是漠然地看了一眼刚刚被他斩于剑下的对手,转过头,拖着卷刃的长剑一步一步朝着姜云舒所在的方向走过来,剑锋摩擦着脚下断折的尸骨与兵刃,发出令人牙酸的尖涩声响。
姜云舒这才发现,他其实并不是身着红衣,那只是被别人的血肉染透而显出的色泽。
那男人原本应当极为俊美——说是“原本”,因为此时他一侧的颧骨已经被削去了半边,皮肉狰狞,与另半边脸精致温雅的轮廓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擦肩而过时,姜云舒看清了那人的眼睛——那是一双杀意未散的黑沉沉的双眸,哪怕是不经意的一个对视,就会让人忍不住心生战栗,却又与天地间仅存的一片浑浊血色格格不入,纯粹得几乎有些清澈。
她鬼使神差地跟在了红衣男人幻象的身后。
那个人好似从尸山血海中生出的修罗恶鬼一般,却毕竟不是真正不死不灭的恶鬼。
他拖着步子缓慢地迈出一步又一步,不知是别人还是他自己的血不停地顺着衣裳淌下来,在他身后拉出了长长的暗红痕迹。
然后,他连执剑的力气也耗尽了似的,终于松开了手,任一直紧握着的长剑落在地上,目光随之停留了片刻,便又木然地转过头,继续缓慢而坚决地前行。
姜云舒看见那柄显然曾被主人精心呵护的长剑,突然意识到,他大概应该是个人在剑在、剑折人亡的剑修。
再一抬头,便仿佛从他与方才无二的背影中看出了一股万念俱灰的死气。
而这时,红衣男人终于走到了战场的尽头。
他被鲜血覆盖的脸孔上显出朝圣者一般的满足与悲怆,缓缓伸出仅存的一只手,在面前异常光滑而洁净的石壁上按下了个血污斑驳的手印。
墙壁便无声无息地裂开了,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石室。
红衣男人原地站了一会,挺直如松的身体微微打了个晃,他才好像终于回过神来似的,终于再度迈开步子,却在临进去之前回头望向身后如地狱一般的景象。
姜云舒发觉,他那双深如幽谭的眼中杀意已然散尽,只剩下一片萧瑟与疲倦。
石壁在红衣男人的身后缓缓合拢。
周遭一切幻象也随之消散。
姜云舒怔怔地看着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光洁石壁。她下意识地回了下头,身后血肉淋漓的战场早已尘埃落定,只剩下凌乱的白骨相互枕籍。
曾经不死不休的仇敌,终究要同朽于这不见天日的地底。
一时间,她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像是被迷茫涨满了似的,连憋在胸口的一口浊气都几乎吐不出来。过了好半天,她才浮上水面接连打出三道明光术知会自己位置,可等了许久也没有得到陆怀臻或其他人的回音。
姜云舒怀疑这一层套一层的地下石穴可能又出了古怪,再次将他们隔开了,左右看看,没找到别的什么出路,便只好又潜下去,回到幻象中那红衣人消失之处,学着他的动作,在岩壁上按了一下。
或许是最初的封印已经被解除的关系,剩下的机关简单到令人发指,甚至不需要什么特别的信物,只要找对了地方,被她这么有样学样地一按,厚重的岩壁就轰然开启。
充满了整个崖底的洪水本就渐渐静了下来,此时更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阻挡住了一般,所有的漩涡和暗涌都安安静静地凝止在了石壁开裂之处,连一滴都不曾渗透进去。
姜云舒横剑胸前,试探着跨过那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脚踏实地之感传来的同时,湿透的发丝与衣衫也因为离开了水而沉重地贴在身上。
污浊沉滞的气息扑面而来。
没有了磷火之光,姜云舒只得忍着丹田之中渐渐泛起的空虚之感,再度召出火焰照明。
石室并不大,与她在清玄宫所住的屋子大小相仿,只是室内空荡荡的,除了角落有一具床榻大小的石台上摆着几口半朽的木柜以外,就只剩下正中间放着一张石桌。
桌边,一个红衣人背对她而坐。
姜云舒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
那人……已不能再被称之为人了,他曾经俊美的容颜,如今只剩下了枯骨,唯独被削去一半的颧骨与姜云舒在幻境中所见的没有什么两样,不得不说是个令人叹息的讽刺。
姜云舒凝视着他被鲜血染红的一身衣衫,唯有领口□□枯发丝掩住的地方还透出一点格格不入的素白。
她盯着那一点白色看了许久,之前那种诡异的熟悉感又泛了起来。她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的精神可能绷得太紧了,这古时战场和早已化为枯骨的亡者,又会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可她正要把视线移开,有什么东西蓦地跃入了眼帘。
姜云舒一惊,行动先于思维地探手过去。
可指尖尚未触及那片血红的衣料,那慢了半拍的念头终于在脑子里炸开,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她的动作就顿在一半,手指痉挛般缩起,忽然按回了自己胸口,一阵寒意从尾椎骨直窜到头顶,令她不由自主地僵住。
良久,拇指和食指才终于动了,轻轻地捏住自己领口的一道绣纹,缓慢地捻了捻——那绣纹竟和眼前枯骨红衣上的一模一样。
她已明白自己那说不清的熟悉感是从哪里来的了。这人虽然衣袍破烂,可衣袂袖角拂动之时隐约显出的云水绣纹,竟是清玄宫弟子服饰上独有的!
——这不见天日之处的血腥厮杀,莫非其中还有清玄宫一份么?
姜云舒刚泡了半天的水,可喉咙却忽然干痒起来,她别过头去咳嗽了好几声,只觉身上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似的,丹田之内空虚得难受,而胃里却一个劲地翻腾。她连退几步,靠在了墙壁上,心里一片茫然。
这人世上,能令人疯狂的要么是利益,要么是仇恨。但若是成千上万的修者全都聚集在这遍布引人疯狂的气味的山谷中,着了魔似的彼此砍杀,直到流干最后一滴血……这背后又得隐藏着布局之人多大的利益,又或是多深的仇恨呢?
而这样惨烈的战斗,这么多的人,到了最后总该剩下百十个精疲力竭的幸存者,又是为了什么只残留了唯一一个活着的人,这简直像是传说中的养蛊一样!
若真是如此,那么最后剩下的这个“蛊王”,究竟是偶然,还是早有算计?
……
无数个疑问纷至沓来,可姜云舒却忽然发现,自己居然一个也回答不上。她本以为她的先人勾结魔修犯下的背叛和灭门大罪,已是她所能够接触到的最令人作呕之事,却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竟从来不会缺少阴谋与险恶……
湿透了的衣裳贴在身上,被不知哪个石缝透出来的风吹过,置身幽冥似的冷,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但拜这这突如其来的寒冷所赐,姜云舒快要沸腾成一锅粥的脑子也略微凉了下来。她从怔忪中回过神,强迫自己移开眼,把那些令人惊悸的念头掐断,重新回到现实中来。
她用力拍了拍脸,振作起精神,把目光投向屋中其他东西。角落中的石台是除了那红衣枯骨以外最显眼的东西了,她便走到石台旁边,深吸了口气,打开了上面的箱子。
出人意料的,这箱子里面的东西和阴谋诡计或者奇珍异宝都没有任何关联,仅仅是一大堆金珠玉石的首饰,简直像个土财主家得宠小妾的小金库,富贵虽富贵,却实在没什么用处。姜云舒随手拨弄了几下,那些珠宝上面的浮尘落尽,便在火光映照下显出璀璨莹润的光泽来,她想了想,随手取了几件看起来最有特点的,打算若能出去,便请人查看一下,说不定能推断出开凿这石室之人的身份。
而第二、三只箱子就更离谱了,一个里放着各种绸缎纱罗的衣裳,虽做工精良,但时日已久,早就褪了色,质地也脆弱不堪,而另一个箱子中竟存着一副描金画银的精致妆奁,里面铜镜眉黛等物一样不缺……
姜云舒便不由愣住了,忍不住觉得,这石室当初的主人多半脑子有坑。
经过了这一番金银珠宝的洗礼,她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将石室上下仔细检查了几遍,却意外地并没有找到任何出路或者机关。
她疑惑顿起,心道:“这些坑道石室都是死胡同,莫非原主打算把自己闷死在里面不成?”这么一想,便忍不住回过身,再次百味杂陈地看向那恰是死在此地的红衣人。
从这个角度,她倒发现了件方才没瞧见的东西,正好隐藏在那人铺展开的衣袖下面,不禁心中一动——难道这里不止是个金库,竟确实有什么真正值得万人垂涎的东西么?
她轻轻地靠过去,伸手掀开那层因为沾满凝固的血迹而显得厚硬却已经十分脆弱的布料,从下面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那书册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的,似纸非纸,似绢非绢,即便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却没有留下任何陈旧的痕迹。
封页上以古拙笔法写着三个字——百草典。
姜云舒一愣。
她曾数次听说过这个名字,而最初的一次,恰好就在叶清桓前世的遗书之中。
辛夷当年所言蓦地回响在耳边——古早以前,此物曾有抄本流传出来,引得世间争斗不休,其内容众说纷纭,有说是绝妙心法,也有说是活死人肉白骨的药谱,但直到最后,知情人都死光了,真相也无人得知……
而她的先祖钟氏,最初勾结魔修的目的之一,正是夺取这百草典!
这么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究竟藏着什么令无数人不惜血流成河也要得到的秘密呢?
姜云舒自觉不是圣人,即便眼下看起来是个九死一生的绝境,蠢蠢欲动的好奇心仍促使她翻开了书页。
可令她真正惊讶的是,百草典之中的内容一点也不神秘,只记载着各种灵草异兽的生长之地、习性功效,以及各自可能生灵化智的时间而已,倒真像是神农氏血脉遗族家传的杂书,却与传言中的什么神功妙药沾不上丝毫关系。
书中原本的字迹被斑斑血迹覆盖,应是从那红衣人手上滴落,越往后,便越多。姜云舒一目十行地翻到了最后一页,却见封底上更是殷红遍布。
一个什么东西从书页间滑落了下去,顺着石缝透出来的微风滑到了一边,她没来得及去捡,只是怔愣地看着在最后一页正中间,被人以指蘸血写下的两个风骨凛冽的大字。
姜云舒的目光仿佛被钉在了那两个字上。她默然许久,一切疑惑、惊讶与骇然尘埃落定,终于都换成了难言的悲凉,却又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天道。
竟是如此……尔虞我诈,阴谋算计,谋得的终究只是一场空,可见天道昭彰,而那百般祈愿,舍生赴死,到了最后却事与愿违,又何尝不是天道无常……
求仙,求仙,求到了最后又能得到什么呢?再是呼风唤雨的先贤大能,在这万重天道重压之中,命运作弄之下,又比寻常百姓高贵到了哪里呢?
天道公平至斯,却也是薄情至斯。
她便忍不住笑得弯了腰,笑声在空荡荡的石室中回荡出怆然的尾音。
笑够了,姜云舒一挥手,那诱惑了不知古往今来多少人心的薄册,连同那原本应当风姿卓绝的红衣枯骨,便一同在炽烈的火光之中化作了飞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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