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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未成功的救援从头到尾不过持续了三五息的工夫,待到众人赶来时,就只瞧见姜云舒独自一人面朝着随时可能坍塌的废墟。
叶清桓唤了她两声,却没得到回应,正觉得不对劲,只见她已自己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擦着众人身边走了出去,语气平稳,却又好似含着点不甚分明的戾气:“偌大城池,纵有术法相佐,也不是一时半刻能焚平屠尽的,禹王快不了咱们这么多,眼下怕是夏王的手笔。”
她踩着焦炭一样的院落门,脚底下蹭了蹭,然后站定了:“之前清桓说的三个可能已去其一,但又多了夏王这个变数,咱们……”
叶清桓从中闻出了点异常的味道,心头倏地一紧,生怕她下一刻就化身炮仗窜出去。
但姜云舒却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为了一时激愤就顾头不顾腚的小修士了,她沉吟片刻,道:“夏王虽势大,但他刚刚得到丰王之力,想要对新的力量如臂使指还需时间,暂不算大患,只需牵制即可。”
簌簌而落的烟尘在她额上和鬓边蒙了一层,姜云舒说完一句话,长出一口气,信手抹了把脸,不小心涂开了几道灰黑,她目光落在灰扑扑的手指上,先是一愣,随后神色缓下来,自嘲地弯了弯嘴角。
生怕她想不开要去拼命的几个人齐齐松了口气,姜萚想了想,赞同道:“如此,最好请庆王率兵牵制,沈道友亦在军中,若非正面相抗,应当可以……”
姜云舒拿袖子又擦了擦脸,闻言抬起头来,又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若兄长担心庆王军中修者力弱,何不请南宛城主相助!”
姜萚虽听闻她与宛城几位主人有往来,但如此大事,仍不免多加了几分谨慎:“宛城之人果能信任?”
姜云舒便意味不明地笑了,点点头:“大城主蒋岚刚烈正直,于生民天下有利之事,她从不会反对,而三城主周堇虽然看似惫懒善变,但与我毕竟是一起打了一个月叶子牌的交情,至少不会急着来拆台。”
说着,已三两下折出只符鹤来,又抽出另一张符纸,在上面草草画了几笔,再次低声念了几句,那张符纸便自己变了样子,如同新长出来的翎羽一般严丝合缝地贴在了最初的纸鹤身上,而后,这两张符合成的小纸鹤拍拍翅膀,在空中破开一道虚无的涟漪,钻进去不见了。
在她做这些事的工夫,其他人已经自动地分成了两边,卢景琮自己站在一处,见姜云舒看过来,淡定地迎上她的视线:“含光真人说过,若有人相辅,你便可与禹王一战,我专修符术阵法,正好合适。”
姜云舒眨眨眼,满脸狐疑:“你们俩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没人理她。
而另一路,自然就是姜萚与叶筝了。
叶筝这时也已收回了外放的神识,摇头道:“没有发现禹王的动静,城中也无人生还——等等?”
他话音未落,就把自己的结论推翻了,一双桃花眼倏然睁大:“怎么会!方才那里还没有人!”
他手指的,不偏不倚正是丰王宫的方向。
姜萚看他一眼,眉心微锁,却并未多说,率先飞掠而去。
丰王都城方圆百十里早化成了一片冒着烟的焦土,而这方焦土的中心便是王宫。越靠近,烟便越浓,烈火烧尽了能烧的东西,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但烟尘却正势盛,便是偶然被风撕开了条口子,也极快地就重新合拢回来,像是在四下里铺开了一层灰蒙蒙的纱布。
在这样的地方,就算是修士超于常人的视力也毫无用武之地,只能依靠灵识探路。
叶筝小心翼翼避开地上散乱的砖石与脆弱易折的焦木,时不时停下思索一会,姜萚在神识追迹之事上不若他擅长,也只能耐心跟在他身后,直到一行人第三次看见了同一块形状特异的石头,叶筝才站定了,语气里带着七分笃定,低声道:“对方十分擅长隐匿踪迹,不知是敌是友,但应该就在附近了。”
可“附近”仍是个不小的范围,叶清桓抄着手站直了,眼帘半垂,余光瞥一眼脚下那块被烟熏黑的假山石,正琢磨着是不是要费些力气把那些藏头露尾的人找出来,便听一旁卢景琮说道:“劳烦诸位护法,我可稍作推算。”说着,已取出了一面巴掌大小、清透幽然的星盘来。
除了姜云舒以外,还没人见过改换了模样的七星定灵盘,都觉得十分新鲜,却又能从其上的浓郁灵性感觉到不凡之处,姜萚眼风往左右一扫,上前一步,虚虚掐了个手印,道:“劳烦卢城主了。”
卢景琮敛容谢过,一手托着星盘,另一只手指尖在盘面之上轻轻拨动起来。就如同许久之前在海底秘境中见过的一般,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判断的,又或者仅仅是心随意动,每一次动作之后,星盘上刚刚被拨动过的星子都会微微闪烁起来,而紧接着,蔽日的烟尘中便会相应地透下一线微弱而凝实的星光。
不多时,眼看着虚空中投下的星光已经在遍地乱石中勾勒出了个近乎于勺子的形状,北辰即将归位,卢景琮忽然眉梢轻挑,脸上露出了一点惊讶之色。
几乎就在同时,斜后方的某处突然爆出“啪啪”几声脆响,紧跟着便是一声沙哑的痛哼。
——这是结界破碎时灵元激荡产生的响动。
姜云舒猛地回头。
别的且不论,只说夹杂在其中的人声虽沙哑干涩,也仍旧熟悉得厉害,姜云舒神情几番变幻,呼吸仿佛也因为灼热的空气而变得焦灼起来,她快步走过去,而刚刚绕过一座坍倒的假山,眼角便突然瞄到一簇银光。
她下意识地要向一旁滑开,却猛地记起身后还有同伴,便硬生生刹住动作,仅仅错开半步,侧身抬起一边胳膊,举手去挡。
银光锐利,携着破空之声没入姜云舒手心。
尖锐的刺痛让她左手直到小臂一线都短暂地麻木了起来。
“云舒!”叶清桓只一个错眼没盯着她,没料到她居然就傻乎乎地拿自己去挡别人的攻击,一时愣住,只觉额角像是被谁狠砸了一拳,不及思考,指间已凝出数道风刃。
可还未发出,却听姜云舒叫到:“没事没事!”她一抖手,几根寸许长的银针叮叮当当落了下来,不知何时包裹在她手上的夕风悄无声息地收回了腕上的符印里,她攥着手心,龇牙咧嘴地甩了甩,正要抱怨一句,却被接下来撞入眼帘的一幕吓了一跳,愕然失声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萚心中微动,快步走上前来。
假山高大,即便已经倾倒,散落的石块仍杂乱无章地堆出了一座小丘,而在后面隐蔽的一处石窝中,正有两人一坐一卧。
坐着的是个年轻女人,满头满脸的黑灰,一双本如秋水般清寒的眼睛里全是血丝,瞳孔散得极大,视线散乱,茫然却又警惕地对着前方,她的腿似乎被落石砸伤了,血迹洇透了浅色的衣衫,手指上也伤痕交错,一块块锋利的骨甲碎片从她掌中落下来,可她却像是浑然不觉,只固执地“看”向人来的方向。
姜云舒没听到回答,只觉得心肝脾肺全都揪紧了,连忙上前几步,几乎是惶然地把实现从女人的脸上移开,转到地上那生死不知的男人身上,又战战兢兢轻声唤道:“辛夷,你怎么样?师兄这是……”
女人这回微侧了脸,目光涣散的眼眸偏开,拿一边耳朵对着姜云舒,在一片将息未息的火焰“哔剥”声中迟疑地问:“六娘?”
姜云舒松一口气,鼻子一酸:“哎!”
她原地半跪下去,小心翼翼地牵过辛夷伤痕累累的手,盯着上面深可见骨的伤口:“你们这是怎么了?是谁干的!”
辛夷低低咳嗽了几声,还没回答,却听一旁姜萚问道:“你们可是随小萌来到此间的?”他蹙眉检查了一番人事不知的陆怀臻,先给他喂下了一颗清香四溢的丹药,然后说道:“是中毒,万幸能坚持到现在——你们如此狼狈,究竟发生了何事?小萌又在何处?”
“小萌?”姜云舒一怔,颇费了些力气才想起来,这是从妖族带来的那只谛听幼兽的名字,不免愈发疑惑了。
姜萚低声解释:“谛听乃冥君驾前神兽,对幽冥的熟知传承自骨血之中,当年我与沈道友落入大荒,便是靠它带路才走出来的,后来你我迟迟无法会合,我便请它四处去寻人。”
辛夷得了姜云舒渡入的真元,这时也缓过来了几分,可一听到姜萚提及小萌,刚泛上了点血色的面容立即再度苍白下去,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糟了!”
这一嗓子把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了过来,她却目不能视,仍兀自不觉,只急切地攥紧了姜云舒的手:“谛听被掠走了!那个人……那人说,他要刺杀冥君,他说……有了谛听就能找出阎罗的藏身之处,他、他要……”
用力之下,辛夷手上的伤口纷纷崩裂开来,姜云舒只觉两人交握的掌心一片温热濡湿,血液独有的触感令人不自觉地生出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来,她连忙用空着的一只手扶住辛夷的肩膀,柔声道:“别急,我知道了,我们会……”
“那人是谁?”一个冷冽的声音突然□□来,“你的眼睛是新伤,当时可曾看见了掠走谛听之人的样貌?这城里的火又是谁放的?”
辛夷木然地抬起头,豆大的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在满面烟尘中清出了一道道细小白皙的“沟渠”,她用力咬了咬嘴唇,不知是在辨别问话人的身份,还是在努力回想方才的场景。
姜云舒看着她惨淡的面色,又回头瞧了眼叶清桓冷峻的神情,心中虽满是不忍,却并未出言打断,只把拢在她肩上的手臂又加了点力气,让她倚靠得更加舒服一点。辛夷承了她的好意,靠在她身上急促地喘息几声,攒回了些力气,尽量平稳地答道:“打伤我、抢走谛听的是个老人,黑发白眉,个子高大,我听旁边有人叫他‘王上’。放火屠城的是另一伙人,我带着陆怀臻,好不容易避开了那些人,正要跟着谛听离开,却不料被那个‘王上’发现了,我不是他们的对手,幸好……”
她摇摇头,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苦笑:“幸好他们似乎也在躲避什么人,刚一得手就立即走了,不然我们怕是早就没命了!他们刚离开不久,所以你们方才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他们改了主意……”
她歉疚地轻握了下姜云舒的手:“六娘……我可伤到你没有?”
说话间,辛夷的声气已一句弱似一句,到了最后已只能看见嘴唇翕动,却听不清声音了,姜云舒见她双眼也忽然闭上,心头重重一跳,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勉强稳下心神探了探她的脉搏,发觉她只是昏迷过去了,这才僵硬地把噎在胸中的后半口气息顺出来,咽了口唾沫,回头看向众人,想了一想,道:“之前的商量恐怕不能作数了,眼下还得劳烦……”
叶清桓目光一转,落在几人之间,接口道:“表哥,你把这两人送到宛城去罢。”
叶筝抬起头:“为何是我?”
叶清桓看着他,半分也不留情面地嗤了声:“你那点修为连几个小娃娃都不如,要你何用。”
幽冥乱象频出,鬼修进阶难如登天,本也怪不得谁,但窗户纸被这么直白地捅破了,依旧让人好悬没恼羞成怒,好在叶筝这会儿没犯疯病,忍了忍,并不和他计较,转头一手抄起陆怀臻,又顿了下,从姜云舒怀中把辛夷接过来,一并安置在云驾之上,这才回过身:“小十七……”
他抿了抿嘴唇,嫣红的唇瓣被咬得泛了白,叶清桓抄手饶有兴致地瞥了他一眼,等着看他发火,却没想到,叶筝满肚子的欲言又止最终只憋成了沉沉的一声叹息:“你……后会有期。”
叶清桓眉眼间不合时宜的讥诮登时僵住。
一张寄魂符,三天偷来的残生,哪来的“后会有期”?
他想要嗤笑一声,却又笑不出来,只好敷衍地扯了扯嘴角,目光在他和姜萚的脸上仓促却又郑重地一扫而过:“嗯,十二哥,表哥,后会有期。”
本不是久叙离情别绪的时候,简短的几句话过后,众人便分作三路,各自启程。
叶清桓默然地望着两道各自殊途的背影远去,回过头来,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淡淡说道:“跟我来罢,我知道鬼隐那老东西藏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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