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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黑而笔直的山峰从地底深处直刺入九霄天外,没有人知道何处才是尽头。幽绿而剔透的天光从极高远的地方无声倾洒下来,粼粼如破碎散落的翡翠。
上古洪荒之时的神兽血肉早已化作了坚硬不可撼动的山石,风过丛林的飒飒声与异兽似真似幻的低鸣交织回响,却只勾勒出亘古不变的沉寂。
姜萚是第一个觉察出异样的人。
他手中的令旗毫无预兆地剧烈抖动了起来,像是突然被一股莫测的力量扬起,银白的丝线纷杂交织,遮蔽视野,末端渐渐模糊成朦胧的雾气。
而就在那片雾气之中,有水声突兀地传出来。
不是淅沥的雨水,也不是雀跃流淌的溪泉,反而更像是铺天盖地的巨浪,翻卷着,咆哮着,愤怒而尖利地嘶鸣着,但在这一切沸腾般的表象之下,却又潜伏了深沉至极的宁静。
姜萚心头一动,艰难地转动眼珠,朝旁边看过去。
辛夷仍旧站在原处,和方才一样,她的骨剑抵在胸口,一朵殷红的血花被滴落的汗水洇开,让她看起来异常狼狈,但毋庸置疑的,灵元已经引来,而她却还没来得及将骨剑真正刺下去。
仿佛感觉到了同样的疑惑,她紧闭的眼皮也颤抖了下,被冷汗浸湿了的额上慢慢拧出了个“川”字。
但还没等谁有机会确认什么,巨变突然产生!
丹崖蓦地睁眼,沉声喝道:“诸位同道入阵!”
众人皆是一愣,便在这时,一股潮湿阴冷的水汽从地底席卷而上,夹杂着山崩地坼的轰响,令人不自禁地回想起印刻在每一个灵魂深处的那场大灾——不周山倾倒,洪水滔天,浊浪将无数生灵的哀嚎与怨恨困锁其中,然后又漠然地把一切尽数湮灭……
然而,幻象来得快去得更快,不过一瞬,阴寒的气息与狂躁暴虐的洪水就全都消散无踪,似乎无穷无尽的灵元从泥土和山石中弥漫出来,在空气中漾满前所未见的纯净灵性。
以幕山为中心,灵元的涟漪一圈圈荡开,被它拂过的苍翠林木簌簌抖动,原本让烈日炙烤得打了卷的叶片倏然舒展开来,湿润而饱满的绿意几乎要顺着叶脉滴落,成片的野草飞快地生长,万千繁花争相盛放,根茎与泥土摩擦的细微声响汇成洪流,连脚下的大地都在这一片生命的力量中微微震颤。
几个刚入道的小修士还没缓过神来,就震惊地发现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地突破了境界,半惊半骇的喜色在脸上刚显露一线,便听有人抽气:“快看轩辕鼎!”
人们慌忙又转过视线。
无处不在的浓郁灵元包裹着九尊巨大的铜鼎,粗糙暗淡的铜锈与之前好似毫无区别,仍紧密地覆盖在一道道纹刻之上,但是,已有滞涩的“咔咔”声从两者之间本不该存在的缝隙中传来,就像是有一双手嵌进了其中,正在用力掰扯。
终于,一片巴掌大的锈层“喀拉”一声断裂开来。
这一声响如同一个信号,紧接着,连片的铜锈,或大或小,全都纷落如雨,但还未落到地面,就又“砰”地散开,绿莹莹的粉末无风而动,不落反升,霎时间纷纷扬扬地铺满了半空,将天色映出了一层绮丽却又奇诡的碧色。
就如同九幽之下那片异色的苍穹。
九鼎腹中轰然鸣响,比洪钟大吕更加深远悠长。
天幕被这声音划开,碧绿的烟尘向两侧退去,连正午的白日也暗淡了光芒,一道星河倏然显露出来,伴着星辰闪耀,九鼎之上刀斧凿刻的勾画愈发分明,朴拙的星宿图画之间,似有苍莽雄浑气势迎面扑出。
不知何处乍起一声凄厉尖啼。
姜云舒蓦地抬头。
一双身形庞大却非鹰非隼的禽鸟振翅向山巅俯冲,酷似人面的脸上表情狰狞,口中啼声一句比一句满含怨戾。
“是凫傒!”姜云舒不由变色。
她与卢景琮对视一眼,同时失声道:“是虞园的那两只凫傒!”
凫傒现,则天下兵戈起。
山巅亦有人认出此物,当即哗然,但不过一瞬,就听丹崖蕴灵于音,再次清声喝道:“请诸位同道入阵!”
引灵之阵已然完成,功成身退之后,以幕山山巅为基,另一道更加繁复的阵法终于显现出来,这阵极怪,是阵法,却又不像任何曾有过的阵法,每一环都似乎散乱无章,如同幼童信手涂鸦之作,然而合在一起却又无比和谐,仿佛从开天辟地开始本就该是如此。
一个老道最先回过神来,苍老的面容上神色凛然,将拂尘向后轻轻甩过肩头,朝众人草草一拱手,率先带着弟子踏入阵中。
符阵算不上宏大,乍一看上去甚至令人疑惑是否能容纳所有修者,但就在那老道一行人入阵的一瞬间,法阵中忽然浮起首尾缠结的黑白双鱼,双鱼摇头摆尾地跃向半空,轻盈游动,带着整个法阵旋转起来,而阵中之人的身形也随之隐没不见。
下一刻,一枚金莲形状的印记倏然亮起,人群之后不起眼的角落里,数名青年僧人双手合十,低低道了声“我佛慈悲”。
百余年前那场大劫之后,许多佛修门派传承断绝,余下的人,要么封山清修,要么浪迹世间,然而无论哪一种,在这个时候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遵从初心,从山野与红尘之中汇集而来,普度众生。
金莲光华闪过,紧接着现出的是银钩铁画的几个大字,一行儒生装束的男女含笑走入墨迹淋漓之间。
再往后,是抱琴绾箫的仙乐门女修。
……
山腰客居之处,堪堪调息完毕的月暝祭司忽然抬起黯淡的双眼,淡声道:“到我了。”
而山巅,谷一茗脱下风帽,露出妩媚的面容,长杖往地上轻轻一顿,悦耳的铃声叮咚响起,与阵中袅袅传来的回响彼此应和。
雁行面无表情地回身,率同门遥向北方深施一礼,又转向丹崖再行一礼,而后仗剑入阵。
荆山派,太虚门,停云城残部紧随其后。
妖修入阵。
各地散修入阵。
迷津遗民入阵。
雾灵山薛氏最后的传人薛瑶拍了拍腰间,却想起爱人的骨灰并未带在身边,一怔之后,大笑着拉住曲蔓和左凌,领着宁苍城劫后余生的众人一同入阵。
沈竹尘颔首向姜萚一笑,回到同门身边。
曾为天下第一门宗的幕山抱朴道宗,自掌门、长老,到门下弟子,尽数入阵。
……
而在最后的时候,远远传来一声呼哨,像是荒原上翱翔的鹰隼的长啸。
姜云舒若有所觉,轻声地“啊”了一声,听不出是惊讶还是期待。她转过头想要和谁道个别,却发现无论是月暝祭司还是卢景琮都早已不在身边,不由轻笑起来。
她屈指压在唇上,也以同样的呼哨声回应,随后人影一闪,便消失不见。
两界魔徒入阵。
阵中魔焰蒸腾,如同异族传说中烈火不熄的神罚之地,但其中却没有痛苦的挣扎与嘶喊,各色的火焰仅仅是安静地燃烧着,安静得近乎温柔,也近乎哀伤。
——若有选择,若未曾困于无法挣脱的绝境,又有谁会甘愿入魔。
姜云舒无声叹了口气,四周灵气凝成的脉络纵横交错,越过灵元的薄幕,仿佛彼岸之处,有佛光,有剑气,有书声,甚至有似曾相识的幽渺琴音,彼此隔绝,却又相辅相依。
这便是白栾州所有的修者所共同布下的阵法了,阵无源,亦无名,唯有殊途同归的一点求生护生之心深植其中,或许也正因此,才在螳臂当车时,仍能够夷然不惧。
有沙哑低沉的声音似从天际传来,似吟唱,又似喃喃低语,声调古怪,抑扬顿挫间带出一种莫名的熟悉,却又全不同于当今任何一种方言俚语。
对岸诵佛奏乐之声归于寂静,而身边却有谁低低地出声附和,调子一如那回响于天际的吟诵。
姜云舒诧异地看过去,距她最近的是个面容阴郁的男人,他直勾勾地盯着姜云舒,幽深的眼中似乎埋藏着数不清的情绪,可最终,他只是操着半生不熟的白栾州话说道:“这是女娲大神传下来的话语,白栾州的人已经忘记了,但我们还记得。”
他停顿了一下,终于移开目光,低声道:“你也已经忘记了……”
昔日相携穿过无数风霜雨雪的同袍知己,早已相隔生死,如今再见时,纵使如过往一般并肩,却已是陌生人。
姜云舒怔了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于他们,那或许是终其一生也难以忘怀的缺憾,可于她,却只不过是一段虚无缥缈的前生故事。
“再入轮回”四个字,说到底,既是莫大的希望,却又何尝不是无可挽回的绝望。
神将的吟诵声愈发沙哑了,那种奇异的韵律并未改变,但每吐出一个字仿佛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丹崖的声音便在这个时候在每个人的耳边响起。
——列阵。
没有人再说话,每个人都面现凛然,在自己应守的位置,或坐或立,双手拢于胸口或丹田,各自屈指结印。
弥漫在四周的灵元悄然融入了所有修者的身体,然后以身体为锻炉,以心火为炉火,千锤百炼。
神将的声音陡然高亢起来,并不刺耳,却像是要穿透云霄,祭天的颂词到了末尾,轩辕鼎中再一次发出了浑厚的低鸣,鼎身篆刻的星宿清光流转,与天顶二十八宿遥相呼应,一时间,天空与大地被星光勾连,伴随着最后一个字词终结,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万籁俱寂。
蓦然间,闪耀的星辰齐齐模糊一瞬,天地间的光辉如同被无形刀刃隔断,上半边明亮剔透,而下半边却浓黑一片。
在这漫无尽头的黑暗之中,几经淬炼的灵元从修者们的身体里流淌出来,如同一条条细弱却晶莹的丝线,彼此牵连汇聚,纳入轩辕九鼎。而九鼎便如被点燃的微弱的火光,逐一亮起。
长夜有了光,便不再是极致的黑,在苍穹与大地正中,光与暗的界限开始模糊,似乎有新的天道与规则正在形成。
但就在这时,大地之下猛然爆发出一阵崩裂般的巨响。
像是有无数条弓弦同时绷断,又像是数不胜数的长鞭一齐挥下,爆裂声与破空声如利刃一般,翱翔的飞鸟忘记了展翅,在眩晕中直直冲向地面,走兽不堪脑中的剧痛,狂怒地撞向参天的巨木,而对真相一无所知的人们则忍受着突如其来的痛苦与恐惧,夫妇,母子抱成一团,在混乱的惊呼声中瑟瑟发抖地等待着莫测的命运。
雪白的树根染上了浓墨一样的色泽,而这黑色又从根系的每一个孔洞中渗透出来,在空中蒸腾,随着树根一起爬出地面,拼命地从最近的生灵身上攫取血肉和力量。
暗红的泥土化作尘埃冲向半空,遮挡住了清澈的星光,长夜再度降临。
“妖邪尔敢!”
一阵又一阵磨牙吮血的声响穿透百千里山河荒原,清晰地响彻幕山上空,如同挑衅,又更像是肆无忌惮的嘲弄,丹崖大怒,长剑铮然出鞘,反手抹过掌心,鲜血狂涌而出,从未有过的怒色映着血色,覆上了他素来温和沉静的眉宇,他将长剑擎起,剑锋直指天空,血珠从雪亮的剑身落下,“啪”地撞碎在山石上,而清透的流光却自下而上升起,凝于剑尖,如同一颗遗落于尘世的星子。
便在此电光石火之际,一声低喝突兀响起:“师弟住手!”
丹崖倏地一怔。
同一时刻,遥远的北方,天地交接之处突然爆发出一星白光。
那一点光初时弱似萤火,却在须臾间铺展开来,像是一幅柔软轻薄的白纱,缓缓飘落到地面上,仿佛被这一新生的异象惊呆了,遍布人间的哭号嘶鸣之声一时消弭,奔逃躲藏的生灵全都怔愣地停住了动作,眼睁睁看着轻柔的白纱覆盖到自己身上。
一个跌倒的少年茫然地回头,错愕地发现缠卷在脚腕上的树根像被火燎了一般仓皇地缩了回去,而贴在皮肤上的那层白纱莹润的颜色似乎也沾染到了树根上,让其上浓墨般的黑色稀释开来,竟隐约露出了一点最初的本色。
不过是瞬息的光景,西北、南方、还有南海深处,整个白栾州西侧所有尚有人驻守的门派,无数灵秀山水之间,一点又一点微光化作庇护世人的层层轻纱,短暂地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之中构筑出了一片洁白。
但也只是极短暂的时间。
常阳山清玄宫中,老人的须发在顷刻间如染霜雪,他手持长剑,向后倒退一步,似乎想要用剑支撑住身体,可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断折声,长剑寸寸碎裂,跌落于地。
霜华真人蓦地面露悲色,失声道:“……师尊!”
松壑真人默然一刻,缓缓笑着转过头来:“我这个掌门人无用,闭关百年,将担子都压在了几个弟妹身上,就连怀渊的最后一面也没见着,也不知她……还怪不怪我……”
他低喘几声,肺中与喉间都止不住地发出浑浊的杂音,让他接下来的话语愈发支离破碎:“这些年,我没理过事,没……没教过你,也没能好好看一看……你的师弟师妹,和更小的孩子们……如今,他们……有的不在门派,有的……身死道消,我……”
霜华真人忍不住眼眶泛红:“师尊,别说了!”
松壑真人摇摇头,住了笑容,极轻却又极沉重地叹了口气:“怕什么呢……天人尚有五衰,何况于我。我只庆幸总算,咳,总算还来得及……帮师弟一回……”
他蹒跚向前走了几步,站到崖边,远远眺向南方,渐渐散乱的目光里隐含欣慰:“霜华,日后你要……好好襄助丹崖师弟……为师便……”
“再无遗憾”四个字没能说完,破晓的时刻也未能等到。
当霜华真人踉跄冲上去的时候,清玄宫第二十一代掌门人松壑真人已经无声无息地含笑而逝。
远在数千里外,丹崖真人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仍在流血的左手慢慢攥了起来,指尖扣进了翻卷的伤口里面,他却仿佛毫无知觉,只怆然回望常阳山的方向。
昔日兄弟五人,而今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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