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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钊虽人在骊山,可离宫前便下了旨,日日皆要将要紧的奏折快马加鞭送到骊山行宫,倘若事情重大,便由方世忠等大臣亲自前来禀告。这一日的折子除去使臣们送回的之外,更有牵涉秋闱等大事,自是非同小可,因此方世忠等人连夜赶来,早早就在行宫等着。
他这几日皆是在行宫内批折子,寸步不离地陪着苏瑗,只是今日情况实在特殊,起身时见她亦睁开了眼睛,心中甚是爱怜,便轻声道:“我早上怕是不能陪你了,不如让裴铮来同你说说话?”
苏瑗笑着捏捏他的脸:“我还说裴铮是话篓子,原来真正的话篓子是你。你快去吧,我自然会找乐子。”
她虽然这么说,可裴钊始终觉得不放心,犹豫了一下,又问:“要不我让他们到殿外等着,就在外头议事罢,免得你一个人待着。”
乖乖,还能这样为所欲为么?苏瑗抿着嘴看了他半天,义正言辞道:“裴钊,我发现你很有做昏君的天赋。”
裴钊笑了笑,见她坐起身想要给自己理一理冕冠,连忙自己将头低下去,含笑道:“那要不,我今日就做一回昏君?”
她顺手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这个就算了,我还等着借你的名头到处去炫耀呢!”又催促道:“你快去吧,别教人家一直等着。”
裴钊只得点点头,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才慢慢离开。他这一走,苏瑗也睡不着觉了,守在外头的宫娥听见动静,便赔笑道:“娘娘,奴婢服侍您起身可好?”
端娘尚在安国寺打点事务,还需过个七八日方能过来,当日启程前裴钊曾有意让云萝陪着她一起来骊山。可云萝已经嫁做人妇,自然不能围着她一个人转。好在这里的宫人一直在行宫伺候,她从前又没有来过骊山,众人只当她是裴钊的宠妃,自然是万分恭敬小心服侍,也未出甚么岔子。
宫娥们帮她梳好妆,又扶着她慢慢坐到桌边,刚刚摆上早膳,便听得裴铮大大咧咧的声音:“嫂嫂在用膳么?那可真是太巧了,臣弟现在饿得紧,要不就在嫂嫂这里将就一下?”
她抬起头来,见裴铮笑眯眯地走进来,便十分嫌弃地撇撇嘴道:“不能将就。”
“皇兄一大早就命人过去把我叫醒,嫂嫂连顿早膳也不肯施舍,真是天妒红颜呐!”裴铮毫不客气地拣了块栗子糕扔进嘴里,可怜巴巴地看着她:“亏得臣弟还给了嫂嫂那么多珍贵的话本子!”
说起话本子,苏瑗倒有一肚子关于裴钊的苦水要吐给他听:“你是不晓得,你皇兄那一日翻了翻那本叫做《陛下的穿越娇妻》的话本子,可是把咱们好生嘲笑了一番呢,说是那姑娘动不动就唱曲跳舞的,使出的计谋也愚蠢得很,只有昏君才会喜欢她。”
裴铮一听果然与他同仇敌忾:“皇兄向来就不是很有情趣,嫂嫂受苦了。”
“其实吧,那几个故事我也觉得不甚合理,不过到底是你送的,以你的品位我当然很能理解你,不过他不喜欢就在心里笑笑就好了,干嘛一定要说出来呢。你说是不是啊?”
裴铮沉默许久,悲愤地看着她:“嫂嫂,我仿佛觉得你和皇兄是事先串通好了,特意来羞辱我的。”
“这怎么能叫羞辱?”她摆出一个甚是端和的笑脸:“这分明是长辈对晚辈一片热忱的关爱,你感受到了么?”
裴铮欲哭无泪地摇摇头:“感受不到。”
用完早膳后,裴铮见她委实闲得无聊,便陪着她一起到外头散心。骊山之上多枫树槭树,入了秋后,树叶便依次红了起来。先是翠绿中夹杂着淡红,往后依次渲染开,便是妃红、丹红、银朱红、茜素红和紫红,仿佛是一簇簇烧得正旺的火焰,点燃了整座骊山的大好风光。
裴铮随手摘了片红叶在手中把玩,面容是少有的沉静,像是在想甚么事情,过了半晌,才对苏瑗笑笑:“这里的红叶甚好,倒让我想起一些往事。”
苏瑗道:“甚么往事?”
“那还是好几年前了,我、皇兄还有裴钰,陪着父皇一起到骊山来。那天的红叶也是像现在这样,红通通地好看得紧。嫂嫂应当记得,我母妃从前最喜欢的就是红色,刚好那时候离回宫的时日不远了,我便想着,母妃虽然不曾来过骊山,可是我若是将骊山的红叶一同带回去给她,想必她也会非常欢喜。”
苏瑗知道他的母亲淑妃其实并不得宠,唔,仔细想来,淑妃和她如此投缘,倒也证明了先帝的眼光向来就不喜欢她们这样的女子。因见裴铮神色颇为复杂,便轻声道:“我想这件事情大约不是甚么开心的事,你若是不想说,那就不要再说了。”
裴铮笑了笑:“过了这么多年,即使当时不开心,现在也忘了。”
这一句“忘了”究竟是真是假,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了。他只记得,那一年的红叶燃遍了整座骊山,十一二岁的小小少年花了一整天的功夫为自己的母妃采来了最美的红叶,从小服侍他的内饰官告诉他,要赶紧用盐水把叶子泡一泡,才能好生保存起来直到回宫,可他还未回到自己的住所,就遇到了当时最受宠爱的一位妃子。
那一位妃子的品阶样貌和名字他早就不记得了,因为父皇的宠妃总是一个接一个。他只记得那妃子高高在上地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红叶,便娇声对父皇道:“陛下,五皇子手里的这束红叶甚好,妾身今日早起时还说,殿里那束茶梅和花樽的颜色很不搭,不如就”
当时他年纪太小,实在不明白,她乃是宠冠六宫的宠妃,几乎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甚么还要和自己的母妃争一束普普通通的红叶?如今他才晓得,其实那个女子并不是要争甚么,只不过身居高位久了,但凡见到个中意的东西,便一定要得到。
他不像三皇兄裴钊那样,虽然最不受父皇喜欢,却早早就上了沙场战功赫赫,也不像裴钰那样,随便写一首诗就能得到父皇的夸赞。宫里那么多皇子,他不过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他这一生中最能让父皇记住的时刻,也就是那时,为了一束红叶倔强着不肯低头的模样。
只可惜他的这份倔强不过是无用功,到最后兴许是父皇觉得自己竟然敢公然顶撞,冒犯了天威,大怒之下便要传廷杖,还是内侍死死抱住父皇的腿涕泪横流地求饶,又不着痕迹地提起母妃乃是太原王氏的世家出身,这才算作罢。
裴铮到现在依然记得,那妃子在父皇走后便得意洋洋地将从他手里夺去的一束红叶踩在脚下,洋洋得意道:“世家女又如何,在宫中不得陛下宠爱,一样是本宫的手下败将。”
他也不会忘记,当自己抹着眼泪往回走的时候,当时的裴钰是如何趾高气昂地对自己冷嘲热讽。裴钰在人前虽然要唤他一声“五哥”,可两个人其实不过只差了一个月,裴钰从小受尽宠爱,从不把他放在眼里,这些他平时都可以忍,只是今日他辱及母妃,却是再不能忍的。十二三岁的年纪,旁的不会,自然只会用拳头说话,可他又不像裴钰那样,得大将军亲自调教,又被周边的宫人看似拉架一般牢牢按住,自然是落了下风,只得任裴钰用穿着牛皮靴子的脚重重踹在身上。
倘若不是三皇兄突然出现一把将他拽起来,只怕他早就死在裴钰脚下。那时的三皇兄不过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眉目间却已然有了几分冷峻和稳重。宫里人人都说三皇兄命格极差,乃是大大的不祥,又长年征战在外,周身都是一种摄人的气魄。他心里害怕,是以平日里从不曾与他多说过话,裴钰想必也很怕他,便停住了脚,难得恭顺地垂下眼眸:“三哥。”
那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害怕一个人胜过害怕父皇,尤其是见裴钊不过淡淡一瞥,便教方才按住他的几个小黄门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又冷着脸命人找来掖庭令,将他们一一发落。裴钰自然是受不了这样的气,可他怕裴钊怕得紧,有心想出言讽刺又没有胆量,只得恨恨道:“臣弟待会儿一定去见过父皇,好好禀告三皇兄今日所为。”
这番话让他心中甚是不安,裴钊却不为所动,待裴钰走后,方对他淡淡道:“倘若陛下宣你去问罪,你只管把事情推到我头上就好。”
为何是“陛下”而不是“父皇”?他心里很疑惑,可更多的却是对裴钊的感激和信任,见他要走,便下意识地叫住了他,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听,就将一肚子苦水尽数说给他。
其实现在想想,当年的自己果真不懂事,萃华夫人向来对裴钊颇为冷淡,可自己却在他面前说了那么多母妃对自己如何温和疼爱。可当时的裴钊似乎甚么都不在意,甚么也伤不了他,只是淡淡对自己道:“你若有心,哪怕是最普通的一件东西,你的母妃也会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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