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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六:会盟
九月廿六,凤阳凤凰山麓。
此时为辰,天和气清,有风微凉。山下大院,院中古柏森森,虬枝铁干,翠羽苍髯。院内安设茶点,众宾云集,仰望凤凰之山,只觉山尖在天心,万木在侧,纤翳不生。
明太祖朱元璋取意凤凰山之阳,故名凤阳府。苍南派会盟凤阳,得当朝九千岁恩准,锦衣卫众与凤阳府役亦巡戒左右,不敢懈怠。苍南、锦衣卫护严谨、安排周虑,足见严松与魏忠贤对这会盟大会重视程度,不言而喻,同时也表明了,他二人此番会盟所图,必是惊天之事。
六合拳马兴德、广陵剑楚岱等江南各派掌门均携数十门徒齐聚于此,也有不少江南无门派的名宿及其子弟。大院内熙熙攘攘,或坐或立,或饮或谈,不一而足。
便在此时,院外有人吆喝:“湖南神拳门掌门孙百盛老师携弟子入会!”马兴德与楚岱等见是旧识,纷纷起身相迎。金刀门郑菁等人却是不见,想是掌门之位至今悬而未决。片刻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数派人马。
应是人已到齐,苍南仆佣引着各派人士于院中看座。大院虽宽,但这七八百人齐聚其间,竟也显得拥挤,若算上院外衙役、锦衣卫等,会盟者,只怕有千人之数。
只见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许显纯与南镇指挥杨寰大马金刀坐在院中老佛殿前,殿门已被封闭。其左右却是长天庄主童雄与孤鹜庄主宇文臣等苍南派好手。依官衔而言原是许显纯为大,然而会盟之主当是严松,此刻却不见他的踪影。众人心想:“这苍南派掌门好大的架子,他身为会盟之主,竟要我们这许多人来等他么?”
各人依门户坐立,窃窃私语。
九月廿六时已近立冬,气候见冷,此刻新阳初照,却透着一股暖意。许显纯站了起来,朗声道:“请诸位静听许某一言!我江南群雄齐聚于此,承蒙武林同道看得起,前来观礼的也不少,大出许某与严掌门意料之外,诸般供应,似乎颇有不足,招待简慢之处,也请各位多多担待。”
群豪回礼。许显纯道:“想我江南武林向来同气连枝,早已亲如一家。然今时不同往日,江湖时局动荡,累出事端,而我武林形如散沙,未能统一号令,成于气候。九千岁以为,蛇无头不行,当择一武林盟主号令群雄,统率江南,效命朝廷,以备大患来临之时,可以抵御。”他顿了顿,指向苍南人众:“今苍南派严掌门苦心孤诣,深明大义,极力促成此事,实乃一件无量功德。望诸位掌门莫要以一己之私,坏众人之益,许某在此先行谢过了!”接着一名锦衣卫递酒,许显纯一饮而尽,大声道:“诸位请!”
各大掌门唯唯诺诺,却不饮酒。童雄与宇文臣对视一眼,齐声道:“各位掌门均不饮酒,莫非对我苍南派有何不满么?”许显纯哂笑道:“非也非也,众掌门是对会盟之事尚有疑异。不妨不妨,如有异议,但说即可,我锦衣卫又岂会强人所难呢?”只见他左手一招,院外立时又多了百来号人,不少耳聪目明者,更是发觉了大树枝上皆有弓弩手潜伏。看来如若不从,这佛前大院,便要有一场血雨腥风了。
许显纯哈哈大笑:“现今可还有疑问吗?”众掌门无奈,各自举碗将酒水饮尽。门下弟子虽是愤怒,却不敢吱声。
忽听院中有人冷冷地道:“我衡山派亦份属江南武林一脉,各派亲如一家,则是大幸,然老朽对许先生武林盟主之论,却深不以为然。”众人大奇:“这人是谁?竟然如此大胆,去捋许显纯的虎须。”皆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个七旬老者,身上衣裳破旧,却甚洁净。有认得的偷偷道:“这可是衡山掌门青羊老丈啊!”
许显纯冷笑一声:“嘿嘿,青羊老兄何出此言?”
南岳衡山共来了三十余人,均穿红衣,掌门青羊轻拨胡琴,缓缓唱道:“想秦宫、汉阙,都散了衰草牛羊野。不恁渔樵无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魏耶?晋耶?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不争镜里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莫笑巢鸠计拙,葫芦提一向装呆。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竹篱茅舍。”
众人大抵是习武之人,并不明这曲中之意,但听这老丈沙哑着嗓子低吟浅唱,竟都生出一股悲凉之意。
青羊这曲,原是截取元代曲状元马致远所作的《双调夜行船·秋思》。这曲子不说其他,单道出了兴亡之悲、功名之害,所谓名表青史、功垂不朽皆乃虚幻,浪花淘尽了多少英雄,千百年来,还不是只余下一抔黄土?功名如此,生死亦如此,什么武林盟主,什么江湖仇怨,到头来,还不都是夕阳西下,一曲长歌。至于“莫笑巢鸠计拙,葫芦提一向装呆。”句却是借着马曲,暗讽许显纯巧意做作,众人自装痴傻,倒不如断了这利名是非的念头,回那竹篱茅舍。
青羊唱完,连连咳嗽,他身旁的掌门弟子狄肃英急忙扶住。杨寰一拍椅子,起身喝道:“青羊老头,这里是南武林会盟大会之地,可不是你衡山派的下院,更不是教坊戏居,要唱曲儿,到别处去!”
青羊瞟了他一眼,不答,继续咳嗽。杨寰见他神态极尽轻蔑,心头大怒:“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当我‘锦云豹’杨寰是好惹的啊?”他纵身而上,直取青羊老丈。狄肃英正欲相架,青羊喝道:“回去。”随即一招“袖里见春秋”迎去。两人双手一交,均觉对方内力深厚,各自退了一步。
二人不分轩轾,众人均喝了声彩。许显纯旁观者清,却知青羊这招使了巧劲,明着是平分秋色,实际上杨寰纵身攻到青羊身前时,招式虽在变化,可胸腹间已微露破绽,青羊一代宗主,自然看得出,当即使了那招“袖里见春秋”反攻其胸腹,杨寰回架之时,旧力便空,新力方生,自非青羊蓄势而发可比。当然,除了许显纯等几个顶尖高手外,余人却是看不出此间的奥妙。
许显纯冷笑一声:“青羊兄多年不见,使巧的功夫更胜往昔啊,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就让许某来陪老兄玩上几招如何啊?”
青羊干瘪的老脸一寒,哼了一声:“能得许指挥再次纡尊降贵指点几招,老头儿真是三生有幸啊。”他把胡琴交给了弟子狄肃英,就要下场,狄肃英低声道:“师父,师叔还没到,您别……”话未说完,青羊左手一摆,右手一抽,已持长剑在手。
“许指挥使,此刻尚不是争夺武林盟主的时候,莫要与青羊道兄一般见识,还请息怒。”孙百盛等纷纷劝道。
就在这时,一名苍南派弟子跑上殿前,对宇文臣耳语一阵,宇文臣脸色大变,急忙走到许显纯身边,附耳私语。许显纯听完,惊疑不定,众人看在眼里,奇在心里:“这万事不都在锦衣卫与苍南派的掌控之中么?莫非又出了什么岔子?”
只听院外又是一声:“金陵沈园云、雨、雪到!”
“啊!是他们来了!”骤听此名号,原本沉寂的会场立时骚动起来。“沈园不是从不过问江湖之事么?怎么也会来这会盟大会?”楚岱疑道。孙百盛摇头道:“不知道啊,也没听说严掌门和许指挥有请他们,这倒真是奇怪也哉。”还有新人问道:“沈园是啥?沈园云、雨、雪又是谁?”一时间嘈嘈切切、叽叽呀呀,碎声不绝。
许显纯看着青羊,冷冷地道:“原来是巴结了他,无怪老兄如此有恃无恐。”青羊却昂首反问道:“我与他素无交情,却要如何巴结?指挥使是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么?”许显纯干咳一下,撇开话题道:“童庄主,严掌门不在,就烦劳你前去迎接一下沈园的三位菁才吧。”他自恃功名,不愿出迎,便把责任推给童雄。童雄满心不愿,却又不敢违拗,只得领了四名下属下了台阶。
院门大开,只见当先一人坐在轮椅之上,长发垂肩,玉脸瘦削,眉目清秀,一身玄衣鹤氅,双肩有翎羽,衣上绣着一只苍鹰,瞧来不过二十五六。坐在轮椅之上,看不出身高,但风姿飒爽,飘逸绝伦。他座下轮车亦不是凡品,俨然上好檀香木所制作,上有精雕纹路,按钮机括也设计巧妙,制工更见华美。他身后一个黑面壮汉推着轮车,身侧却是两名少女,均带面纱,虽止见得眼眉、依稀轮廓,却宛然绝世之姿。左手边的穿着一身白衣,右手边的则是绿衣,正是清泠与雪晗!
那青年俊秀非凡,二女靓丽无双,立时惹尽了众人目光。各大门派中不乏美貌的女弟子,见了青年无不心生好感,待见了清、雪二姝则又妒恨交加。
“天哪!这两妞身材真好!”
“哼!一看就是两个狐狸精!”
“即便看不见脸蛋,就已觉得是天仙下凡啊!”
“不许看!再看戳瞎你的眼睛!”
“我敢打赌,她们摘了面纱,肯定比月里的嫦娥还好看!”
会场上半数青年男子都呼喝起来,直勾勾地盯着这二女,有些瞄着清泠挺拔的酥胸、雪晗行步间偶然一现的素腿,流下了口水尚自茫然不觉。
在众人的目光下,那白衣女神色冷然,绿衣女却微现羞赧。其实清、雪二姝固然绝美,但若然揭下面纱,却未必能将群雄尽数迷倒,似这般痴恋。只因看不清,观不透,便需自行填补,令人无限遐想,于是越想越美,沉溺而不能自拔。可见若隐若现之美,比之一味暴露,更摄人心魂。
“她们若能揭下面纱该多好!”
一名中年轻喝道:“你们都不要命了啊!那是沈园的大小姐和二小姐,你们胆敢如此亵渎,惹得她们恼了,不拧下你们的脑袋才怪!”
他旁边的中年书生摇了摇折扇,悠然道:“你们可知这二位为何不以真容示人?哼哼,只因倾国倾城之貌,必定惑乱众生,若隐若现,隐藏于羽纱帘幕之后,静观品茗,这才是沈园之智所在。”
“沈园到底是啥?”年轻一辈的,多半都有这疑问,只有少数几个问了出来。“俺瞧他们就只会瞎说,你说这两姑娘会不会瞧上我一眼啊,她们要是能瞧上我杜四一眼,死而无憾啦!”“你奶奶的!老子和陈先生会糊弄你么?听好了!”那中年踢了杜四一脚,大声道:“金陵的‘铁面神医’沈缺你知道么?他便是那沈园的主儿!”
“啊!原来是他!”不知沈园者,便有一半立时恍然大悟了。另有一小半仍在问:“那‘铁面神医’的庄子怎么叫沈园?莫不是就是因为神医他老人家姓沈吧,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啊?”
“真是孤陋寡闻。”那中年书生摇头道:“那你们可曾听说过金陵藏剑阁、冰心堂和听雨榭么?这三处的前身便是沈园。”“啊,是了,听说那冰心堂便是神医施诊之地。”
“不错。”这书生乃是智宗门人,江湖百晓生“万事一问皆知”陈笑谦,原名孝谦,自改笑谦。智宗公孙隐迹之后,曾传下三名弟子,分别是“天算不如我算”算道人、“万事一问皆知”陈笑谦和“卧龙小诸葛”。其中算道人精于占卜测算、陈笑谦通晓江湖之事,在江湖上都是声名卓著。独那“卧龙小诸葛”机谋百出,如有千面,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他师兄二人,旁人皆不知他名姓、年岁、甚至是男是女也不知道。
只听陈笑谦续道:“那沈神医号‘景渊’,生平有三项绝技,一为其武功、二为医术、三为诗词曲艺,藏剑阁主习武功,留给了长子沈非云;冰心堂主救治,交托给了长女沈清泠;听雨榭却是才艺之所,住的正是次女沈雪晗。至于景渊先生自己,却独居在沈园内。”
陈笑谦顿了顿,又道:“据传沈神医喜好古词,尤爱南宋陆游的那首《钗头凤》,陆放翁在浙江绍兴沈园有轶事,料你等不知,我便说来:那陆游初娶表妹唐琬,伉俪情深,奈何唐不为陆母喜,离异暌违。后两人邂逅于绍兴沈园,陆有感而题《钗头凤》词于壁,唐琬见而和之,不久抑郁而终。神医甚为感慨,每读二人词:‘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必要落泪。加之神医自姓沈,便仿照绍兴沈园,在金陵也盖了座沈园,自居其间。”
“至于那沈园云、雨、雪,自然就是指沈家公子、小姐三人了。”陈笑谦方方说到这里,正逢那黑面壮汉推着沈非云路过,沈非云朝他点头一笑。陈笑谦回礼,便不再说了。
那厢的童雄也到了,见来者竟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半残废,登时蔑笑起来:“哈哈哈,我道是个什么英雄人物,竟然是个瘸子!哈哈哈,笑死老子了。”
沈非云神色不变,他身后的壮汉却已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敢侮辱我家公子!”白衣女子也是怒道:“头上光溜溜,嘴巴里最好也干净些,不然姑奶奶要你好看!”沈非云手轻举,喝止道:“泠妹、昆仑奴,不得无礼。”昆仑奴不敢再说,垂首站立。童雄瞪着眼骂了声:“小妞儿找死么?”沈清泠“哼”了一声,撇过了头,神色仍是傲然。
沈非云朝童雄拱了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长天庄童庄主了,幸会幸会,非云这厢有礼了。舍妹与鄙仆无礼之处,还望庄主看在家父的面子上,不要见怪。”
童雄听他言辞谦卑,只道对方徒有虚名,见了自己便害怕,当下哈哈大笑:“小东西倒是蛮会说话的,童爷爷心情好,不追究了。”狂妄之下,竟把手搭在了沈非云的肩膀上。这时不仅昆仑奴、沈清泠大显怒色,就连身着绿衣的沈雪晗也是微微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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