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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锦惜听了,眉梢微微一挑,抬了手指,搭在自己脸颊上。
好歹……
这也是一张很亲和的脸,至于吗?
她看着薛廷之,不由笑一声:“看你想了这半天,我还以为你在想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没想到,话里最后这意思,还是觉得我吓住他了……”
薛廷之心头一凛:方才他思索的时候,回话的确慢了。
只是,如今听见她这句,却还真不知道应该怎么接下去。
还好,陆锦惜也没有要跟他继续聊下去的意思。
她只是抬眸,唤一旁傻站了半天的香芝道:“叫个人进来打扫吧,这满地的碎片,一会儿还有大夫要来呢。”
香芝吓了一跳。
她其实还没从二奶奶方才那个笑容的阴影之中走出来,眼下只一个激灵,连忙躬身道:“奴婢遵命。”
回了话后,她才煞白着一张小脸,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叫了丫鬟进来打扫,将地面上青瓷小盖钟的碎片,清扫了出去。
这过程中,陆锦惜没说话,就在那边看书。
还是那一本《反经》。
薛廷之发现,她看书的速度,有时快有时慢,翻书的动作之间,也透着一种随心的雅致。
一身闲适。
就好像之前她根本没有疾言厉色地教训过赖昌,或者不当一回事,或者习以为常。
若以情理论,她应该是前者;可薛廷之心里,竟隐隐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她应该是后者。
可笑他在这府中许多年,自诩聪明,竟然连这个嫡母都看不懂。
薛廷之心下有些复杂。
他坐在旁边,自然不敢打扰陆锦惜,所以并不言语。
鬼手张是申时初刻来的。
陆锦惜坐在屋里,刚翻到第八卷《酌情》,外面就传来了已经有些耳熟的抱怨声。
“早不看晚不看,偏偏这时候看。”
“你们有规矩没有,知不知道我年纪多大了?”
“回生堂那么多人等着看诊,你家大公子腿脚不好,就能叫我来跑一趟?亏你们还是堂堂将军府,穷到没钱把人抬过来吗?”
高声大气,夹杂着强烈的不满。
间或有引路的小厮低声的赔礼道歉,跟供着个祖宗似的。
陆锦惜听了,顿时一怔。
接着才把手中的书页一压,无奈地起身来,对薛廷之道:“怕是张大夫来了,咱们出去迎一迎吧。”
薛廷之看她一眼,垂了眼眸,一点头,便起身来,要与陆锦惜一道出去,迎这一位为自己诊病的鬼手张。
没想到,这时候脚步声已经到了外面。
刚到的鬼手张,听见了他们的话,这会儿翻着白眼,掀了门帘子,大步流星地进来。
“甭迎了,我也不稀得你们这样。要不是老婆子逼我,我才懒得来呢!”
陆锦惜的脚步,便停住了。
她对这率直且善良的老头儿,还是有些好感的,即便他言语不很好听,竟然也不介意,只笑着道:“您能来便好。这一次请您来,到底是欠了考虑。下次若将军府有谁需要看诊,我叫人来,将人送去回生堂,尽量不耽搁您时间,您看如何?”
“哼。”
鬼手张瞥了她一眼,哼了一声。
“这还差不多。总算你比别人要明白些,难怪我家那老婆子能被你两车药给贿赂了……”
这抱怨的应该是汤氏。
陆锦惜是听说过的:鬼手张本人有些蛮不讲理,一犟起来跟头牛似的。但他夫人汤氏,却是通情达理至极,且能约束着鬼手张。
如今听鬼手张这话,他肯来,大概是因为汤氏吧?
短短片刻,陆锦惜心里已经有了初步的计较,摆手请鬼手张上座:“您宅心仁厚。我家大公子的腿疾,久病不愈,已遍请天下名医。若问这天下还有谁能治,舍您外,也再无别人了,请您先坐。”
“坐什么坐?”鬼手张将挎着的药匣子放在了椅子旁边的桌上,瞪着眼睛,“不是有人要看诊吗?早点看完了,我还要回回生堂去拾掇。谁要看病来着?”
他说话,半点不客气。
屋内伺候的丫鬟,刚才那一会儿已经知道了陆锦惜的厉害,如今看鬼手张竟半点面子也不给,一时都噤若寒蝉。
陆锦惜的脸色,也有一瞬间的僵硬,只是很快就恢复了过来。
她看了薛廷之一眼,对鬼手张道:“要看病的是我家大公子廷之,就是这位。”
鬼手张今日照旧穿着那一身灰扑扑的袍子,满身苦涩的药味儿,倒跟薛廷之屋里的有些像。
他听了陆锦惜的话,转过脸来,就看见了旁边默立的薛廷之。
眼底一道微微的暗光闪过,鬼手张苍老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似乎只是在打量一个病人。
薛廷之垂了眼眸,躬身上前见礼:“廷之见过张大夫。”
“就是你呀……”
鬼手张一脸恍然的表情,好像想起了什么。
他摆了摆手:“大门大户规矩多,我一个糟老头子,也当不得你这样的见礼。找个地方坐下,我来给你号脉,看看腿脚,再谈谈病情。”
这模样,看着是半点也不想在将军府多留。
陆锦惜的目光,从鬼手张与薛廷之的身上掠过,暂也没发现异样,只道:“那就请您先给大公子号脉吧。”
于是薛廷之坐了下来。
鬼手张先开了医箱药匣,取出了一方引枕,让薛廷之把手放上,按过了脉。接着,又叫他到屋内屏风的卧榻上坐了。
“望闻问切,光号脉也就知道你身体是什么情况。说到底,这腿疾还是得看腿。来啊,把大公子的鞋袜脱了,让我看看。”
这时候,陆锦惜已经跟了过来。
她也打算看看,这一位庶子的腿疾,是怎么回事。
出于那一夜偶然的撞破,她对薛廷之,始终心存怀疑。如今她又是薛廷之的“嫡母”,眼下当然也可以不避嫌。
所以,她便站在了一旁,唤香芝上去,为大公子褪下鞋袜。
薛廷之坐下来,听见她的声音,便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眼底有些难明的光芒,晦涩极了,藏着什么。
他张口就想要说什么,可在接触到陆锦惜投来的目光时,又沉默了下去。
陆锦惜隐约感觉到他反应似乎有些异常,但并没来得及深想。
天气还没转暖,薛廷之穿着的乃是一双白靴。
锦缎鞋面上,勾着如意祥云纹,已经有些发旧。因为左足微跛,他平日走路的姿势,与常人有些不同。
所以,左边的鞋底,磨损得要更严重一些。
香芝上前,战战兢兢地将鞋脱下,又褪了袜。
于是,那一瞬间,陆锦惜便明白了薛廷之先前那个眼神——
这是一只与寻常人略有不同的左脚。
苍白,清秀。
但因为常年跛足,瘦削得有些过分,形状也有些改变。青色的血管,蜿蜒在白得有些过分的皮肤下,有些隐约。
他脚面上,有许多浅浅的疤痕,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
倒是脚踝后面,半条疤痕都没有,干净的一片。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能让人一眼看到……
这个位置,竟有个黄豆大小的凹陷。
仿佛,下方有什么东西,在这里蜷缩了起来,形成了这个小窝。
距离最近的香芝,已经露出了有些害怕的神情;站在陆锦惜身边的白鹭和青雀,则颇为惊讶,可最终又变成了几分不忍;就连鬼手张,都立刻皱起了眉头。
这样的一只脚,即便并不丑陋也不恐怖,却也不同于寻常人。这样身有残疾的薛廷之,看着像是一个异类。
他往日都是一个人。
如今,却还有这样多的人,在旁边看着。
按在矮榻边缘的手指,有些用力,骨节泛白。
薛廷之嘴唇紧抿,眉峰里带着一点冷意,声音却低沉而平静:“这是沉疴旧疾,天生便有的。听闻以前的大夫说,脚踝这个位置,有一段脚筋没有长好,天生蜷缩在一起。所以这么多年来,都窝着。能站起来走路,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幸中的万幸……
陆锦惜站在一旁,说不出话来。
薛廷之却已抬眸,看向了她,眼底似乎藏着几分关切:“廷之身有残疾,没吓着母亲吧?”
这分明是一句关心的话,可陆锦惜却听出了有些尖锐的嘲讽。
在看见香芝褪下他鞋袜的时候,她其实就已经看穿了这个庶子。
尽管心机并不简单,甚至也博览群书,曾得薛况教导,见过了边关的征战与苦痛……
可说到底,他心智再成熟,也只是个十六七的少年郎。
看他平日走路的姿势,便知道他不愿自己与寻常人不同。即使跛脚,也竭力地站直了,挺直了脊背。
这样的薛廷之,又怎会愿意将自己的伤痛与残缺,展露在人前?
陆锦惜哪里还能不明白?
对他而言,她站在这里,便是一种残忍。
心底微动。
怀疑没有消减下去,却也没有多少怒意。
陆锦惜回望了他一眼,又淡淡收回了目光,只道:“不过身有残疾,何谈吓住?如今张大夫既然已经来了,就请你好好为他叙说你这几年来的病症,请他好好医治。至于其他人……”
屋内站着几个丫鬟。
陆锦惜扫了她们一眼,便吩咐道:“都跟我一起出来吧,免得人多碍了张大夫诊治。一会儿张大夫有吩咐,你们再进去伺候。”
说完,她转身就出去了。
丫鬟们齐齐应了一声“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就跟着出去了。
薛廷之坐在榻上,看着她背影缓缓消失,也没收回目光。
只是脸上那谦恭的表情,慢慢地消失。
鬼手张看着他这模样,便想起了昔年用祛疤膏药,将他脚踝处伤疤覆去的那些日子;也想起了,昨日施针之时,他诸般的痛苦情状。
一时间,只有满心的黯然与心疼。
“大公子……”
声音里,已含着一点苦涩。
薛廷之听见,却似丝毫没有察觉,只抬了那一双幽暗而深邃的眼眸,看着他,语气平直到极点:“请张大夫,为廷之看看吧。”
外间里。
陆锦惜坐回了炕上,回头看着那屏风。
雪白的画屏上,大笔泼墨,绘着群山茫茫,苍松云鹤。薛廷之坐在后面的矮榻上,瘦削而挺拔的身影,便被投在上面。
很快,有鬼手张询问的声音传来。
是在问这病疾的来历,不同的时节有什么感觉,行走坐卧之时,又各自是什么情况……
薛廷之一一回答。
听上去,一切都很正常,无非医患间的对话。
陆锦惜没发现半点端倪。
她微微锁着眉头,终于还是收回了目光。
这时候,外面忽然响起了一个丫鬟的声音:“启禀二奶奶,长公主府来人,说有您早上去问询的事已有了回复,且另有一事要面见您,如今已经在院子外面等候。”
长公主府?
陆锦惜顿时吃了一惊,知道长公主府即便是个侍女,在这府内也是畅通无阻的。想必对方急着来见,所以来了院门外。
她忙向帘外道:“人既来了,赶紧请进来回话。”
“是。”
外头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便引过来一个身穿月白长裙的侍女。
她捧着一本蓝皮簿子,脚步款款,面若桃花,还带着几分让人舒服的微笑。
没两步,就已经来到了陆锦惜跟前,给蹲了个万福:“奴婢绣寒,奉命前来。见过夫人,给夫人请安了。”
“绣寒姑娘,可是婶母身边的女官,自来第一等得力的人。可不敢如此多礼,快快请起吧。”
陆锦惜在永宁长公主身边见过她,也知道绣寒的地位,并不敢怠慢她。
绣寒也不忸怩,起了身来。
只是她态度依旧恭恭敬敬的:一则长公主这一位侄媳,自来是个善人;二则长公主很找顾她,待她与旁人不同。
她是个做奴婢的,自然跟着主子走,对陆锦惜异常恭敬。
“您上午派人去府里传话,便是由奴婢料理的。”
“因着长公主正处理些棘手事,心情不大好,所以奴婢便将这消息压了,容后回禀了上去。”
“如今长公主已有了回复,所以还由奴婢来一趟,禀您一声。”
说的是九门提督刘进被弹劾那件事。
陆锦惜因为印六儿要办事,自己又对朝堂知之甚少,所以遣人去问。没想到,这样快就有了回复。
她看了屏风后面一眼,倒也不很在意,随口问道:“长公主怎么说?”
“长公主说,刘提督乃是大将军旧部,对将军府亦有几分情谊。既然您有心相助,于长公主而言,这又不过是举手之劳。所以,她已修书一封,送了出去,只交代奴婢,要您切莫为此事挂心。”
绣寒微笑起来,一脸的稀松平常。
陆锦惜却听得有些暗惊。
朝野上下文官,弹劾九门提督,可不是什么小事。这位置虽是从一品,可也算是一个大员了,可于永宁长公主而言,还是“举手之劳”。
这一位长公主在朝中的能量,可见一斑了。
她面上没露出笑意来,只带了几分真诚的感激:“此事我原也只是问问,却没想到长公主以为我解决。还请绣寒姑娘,为我转告婶母,改日锦惜必登门拜谢。”
“奴婢记下了。不过今日来,长公主还吩咐了另一件事。”
绣寒躬身,将手中一只拿着的那一本蓝皮簿子呈上去,递给陆锦惜。
“这名册,乃是昨日长公主命人拟上来的。她今早已经翻看过,特叫奴婢带来给您。”
名册?
陆锦惜有些惊讶,伸手将这蓝皮簿子接了过来,只见纸页蓝皮都很新,的确是新制的。
只是封皮上一个字也没写,不知是什么的名册?
她带着几分迟疑,看了绣寒一眼,便将这名册翻开:一页一张画像,还带着姓名籍贯出身与品性。
“这……”
陆锦惜何等通透的人?
她一下就想起了昨日永宁长公主那一番惊世骇俗的话,哪里还能不明白,这竟然是预备着要给她相看夫婿,是本“相亲”的花名册!
心底一时竟有冒冷汗的冲动。
陆锦惜拿着这册子,只觉得像是拿着烫手的山芋,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只能看向绣寒:“长公主的意思……”
“长公主就是想要请您看看,让你挑挑,看看有没有中意的。顺便,也想要问问您……”
这名册是什么来头,绣寒当然最清楚不过,只是在回答陆锦惜的时候,话语竟然变得有些吞吞吐吐起来。
陆锦惜顿时有些惊讶:“问问我什么?”
绣寒莫名心虚。
事情,还要从今早说起。
送走顾大公子之后,永宁长公主一想起他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语,就气得不行。直到用过了午饭,心绪才稍稍平复。
她自然不会任由顾觉非胡作非为。
所以,她重新翻开了那花名册,想要自己找看找看。
谁想到,每翻开一页,先前顾觉非奚落人的话语,都会在她脑海中响起。
原本名册上也都是王公大臣,或者贵族公子。
永宁长公主觉得他们还不错,可一旦想起顾觉非,对比就出现了:她竟然觉得看哪里哪里不好,不是长得不好看,就是学识修养不丰富,或者品性不够端正,家境出身有问题……
总而言之,一旦有了顾觉非这么一个备选,其余人竟都黯然失色!
他是故意将自己竖成了标杆。
如此以来,但凡永宁长公主看见一个人,总要不自觉地与顾觉非做对比,于是千般万般的问题就出现了。
凭他们,又怎么跟顾觉非斗?
翻了半天之后,永宁长公主竟愣是没找到一个看得顺眼的,差点就给气出病来,大骂顾觉非用心歹毒,狡诈狡猾。
一时间,便陷入了困境。
只是永宁长公主也不是会任由顾觉非胡作非为的废物,既然她挑选不出来,干脆早些将名册送到陆锦惜这里,让她自己相看。
正所谓是“先下手为强”。
一旦陆锦惜看谁看对眼了,即便他顾觉非千好万好,也不可能再入她眼。如此,所有麻烦便都迎刃而解。
顾觉非?
当然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所以,才有绣寒此刻前来,将名册送到陆锦惜的手上。
此刻绣寒脑子里其实有些乱,她有些小心地看了陆锦惜一眼,想起了永宁长公主吩咐询问的话,有些紧张起来。
“回夫人的话,长公主要奴婢问问:您翻过这名册,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
她都没仔细看过,只是随意翻了几页啊。
陆锦惜微微有些诧异,看了绣寒一眼,只觉得她面色古怪,却也不好多问。
当下,她只将花名册,又翻过了几页。
各层级的人都有,要么没娶,要么死过老婆;长相似乎都还可以,品性似乎也还端正,家境出身都还将就……
千人一面。
媒婆说媒的册子,想必也就是这样了。
她在上面居然还看见了卫家的二公子卫倨,更后头还有个方少行……
嘴角微微一抽,陆锦惜慢慢地合上了册子。
绣寒正瞧着她。
其实名册上这些人,除了那个方少行让她多看了两眼外,其余的都不大提得起兴趣。
毕竟,跟她如今盯上的目标相比,他们都差了天远。
虽则这是永宁长公主一番心意,可陆锦惜其实是个浪荡自由的性子。
一则她知道自己贪图新鲜,再好的肉、再嫩的草,追到了嘴边,都是啃两口就扔,感情从来没个定性;
二则她也不想那么早踏入围城,更没找到让她有勇气一起进围城的人。
所以么……
陆锦惜眸光微微一闪,迎着绣寒的注视,慢慢挂上一点腼腆的笑容,一脸为难又尴尬的表情:“这个名册么……还、还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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