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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寇准明白,在被称作父亲的那个男人的眼中,自己不过是年轻时候犯的一个错误而已,正如他的娘亲,纵使当初有着救命之恩又如何,纵使当初一眼惊艳待以真心又如何?母亲不曾明说,他却能够从点点滴滴之间得知这个事实,司寇向明与水三娘的相遇自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一个是初任朝官青云直上的年轻男子,新娶的娇妻家室显贵;一个是混走乡野行舟送客的普通船娘,清雅纯真却抵不过身份悬殊;他们的相遇是个错误而已,这错误延续到司寇准的出生,就变得更加麻烦了些,因而他与母亲被厌恶,被抛弃,被遗忘,也因此被作为司寇向明年轻时候的错误被他的政敌摆上朝堂成了一辈子的闲谈八卦,也因而此时他不得不艰难而低微地活在相府最不为人知的角落。
可是为什么他呢,为什么的心里总是有一股燃烧着的又不得不压抑着的感觉?是怨愤吗?还是用不甘心来形容更为确切?
反正自己也已经不重要了吧……经由一夜寒意侵袭,司寇准牙关禁不住咯咯颤抖着,眉头皱得越发紧,神情却更加地混乱与迷茫,痛苦地捂住了脑袋。
要这样一直顺从下去吗?明明知道的,哪怕是为了娘,只要这样一直顺着他们的意思安安静静地闭着嘴过下去,过下去,可是真的吗?那些人真的满足吗?
肺腑隐隐疼痛让司寇准紧紧皱眉捂住胸口,天色渐亮,鸡鸣迭起,他却什么也听不到,他只听得到自己内心的呼号:自己能够甘心吗?司寇冶那个白痴也好,薛燕回那个女人也好,甚至叫做父亲的那个人也好……他不止一次怀疑,不止一次在心底喃喃问着自己,只要这样顺着他们的意思过完一生就好吗?
一生就这样在他们的嘲讽中渡过然后悲惨地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这样子过完一辈子,他就算到死,也绝对不会不甘心的。
司寇准深深吸入一口气,神情却变得狠决起来。他的屋内没有点灯,潮湿晦暗,窗外却透出了微白的晨光,好像新的指向标一样。此时的他却觉得眼前发黑眩晕,双耳轰鸣,扶着木桌有些天旋地转,甚至耳边隐约传来嘈杂人声鼎沸。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呐……
“想不想拜见神秘名师、修炼无敌功法、武功纵横天下、逍遥翩然、万人之上呀少年?”
突兀的一声调侃,耳边的轰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思绪极度混乱的司寇准愣了一会儿,直到耳边那个“年”字还层层叠叠地变成了怪异的像是“娘”一样的发音,这才浑身一颤,猛一回头,他发现不知何时,身后的床榻之上一片雾气缭绕,好像是早晨仆役们烧开的滚水烫过一样,一名头发花白的老道士凭空从烟雾缭绕之中渐渐显现,翘着二郎腿正抖啊抖,一手随意搭着脏兮兮的拂尘,一手抓着个晶莹的梨子满嘴啃得汁液横流,心满意足地咂咂嘴,好似逃了千年桎梏的猴老儿正挤眉弄眼地看着自己,那样子戏谑而老不正经。
那老头儿的一张瘪嘴快速地嚼动着嘴里的梨肉,明亮的眼睛一挑,像是花街上卖劲地拉客的青楼姑娘一般,压抑着发现宝贝的兴奋忍着笑,随手一丢掉拂尘一比划,那手心之上便又递出个晶莹剔透的梨子来,色眯眯地看着他道:“好不好呀少年?”
……这是什么情况?妖怪入侵吗?
司寇准站于几步之外,脸色潮红,板着个脸看着那挤眉弄眼的猴儿老头,面色眼神皆是极其冷静,脑海里只来得及出现三个字,一阵头晕目眩的黑色浓雾缓缓渲染视野,直至他的意识世界陷入黑暗。
有鬼啊。
[想不想拜见神秘名师、修炼无敌功法、武功纵横天下、逍遥翩然、万人之上?]
三日后的过午,魏国小皇帝斜斜依靠着床头,看着纸页上莫名其妙的字,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侯公公,你这带的是什么书?”
那旁正静气凝神的侯三儿突然被这么一叫,赶忙上前一步,小心翼翼低着头说道:“陛下病重烦闷,先前吩咐老奴随意从偏南一处角落书架上带的两本杂谈画册便行,老奴便随手取了两本,未曾观看过。”
书确实是从书房里带出来的。连鲤点点头算是认同了候三儿的话,心里道,还是自己特意避开徐老夫子整理的书架,汇聚了无数被徐老夫子各种禁止的野册闲书。想到此处她不由得有些纳闷,自我宽慰道:书房藏书甚多,自己平常也没有细心看过千千百百的书籍,只是背着徐老夫子偶尔摸索些闲书杂论过过瘾,大概是很久以前就放在哪个角落被人忘了吧。
“陛下,奴才拿错了吗?”候三儿小心翼翼地问道,唯恐自己犯了忌讳。
“没有错,只是觉得有些意思。”
连鲤耸耸肩笑了下,随意答道,挥挥手让候三儿下去,便一脸好奇地翻到前头去看了看封面,手上由侯公公从御书房书架上随意拿来的书封面装帧有些特别,书皮封面不是魏国官方通行的丹红颜色,材质似木非木,似皮非皮,墨黑隐约透血红,书名极其潦草甚至分不清是两个字还是三个字,凭她半打酱油的眼力目前是看不出来其中深浅的。再看翻开的第一页,书页上基本全是泛黄的空处,好像是还未印刻就弃置许久的破旧书籍,可偏偏正中间写着这么一行莫名其妙的小字,而诸如神秘、无敌之类的字眼都用了加大加粗的笔法写就,一看就像是恨不得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一样。
居然还神神秘秘地问想不想拜见神秘名师、修炼无敌功法、武功纵横天下、逍遥翩然、万人之上?
难道这是神殿秘传教如何忽悠人入教的宣传书册?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挠挠耳朵又低头顺着那句话看了几遍,这才发现页脚还有一行小得几乎看不清的字。
[欲知详情,请看下页]
这感觉就好像你踩了块烂泥后发现里面包着块金子一样,连鲤惊喜地咦了一声,眼神一亮,立马顺着那字翻开了下一页。
所谓的下一页,也就是第一页的背面页。也如同第一面一样都是泛黄空白,唯有某个角落只写了一小段话。
[想不想拜见神秘名师、修炼无敌功法、武功纵横天下、逍遥翩然、万人之上?]
在这句话下边,还是那几个细微的小字:[欲知详情,请看下页]。
连鲤一愣,再迅速往右手搭着的页面一瞥,没想到还是如法炮制的一句话加一小字。
什么鬼?遇到盗版了?
可是御书房里边还会有盗版吗?
她愣了好久,继续往下快速翻了十几页,通通都是一样的情况,心底莫名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
这感觉……总觉得哪里不对。
连鲤懊恼地看了那本书一会儿,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刚要放弃,忽而灵光一闪,吩咐侯公公取了笔墨来,提起细毫便在第一页的小字底下仔细地补上几个字:
欲知详情未有情,请看下页无续页。戏乎?愚乎?——天锦五年十月,无名。
写完看着自己笨拙圆胖的字体,不由得得意一乐,随意丢到床榻一旁,心等着手头这几本书册看完在一起交代侯三儿送回书房去。
她刚翻开《云溪梦笔》的第一页,一句“南殿光芒照万丈,虚道假名拟神木”的开头评句还未看完,门外便有人通报一声,徐老夫子便由随侍小厮扶着,微微颔首佝偻着身子晃晃悠悠走了进来。
不好!
连鲤一惊,趁着徐老夫子还未转过来的视线一把抱起床榻书案上的几本书一股脑塞进被里,急忙蹬几下腿确保不落痕迹,这才抬头一脸天真笑容看着徐老夫子,惊奇问道:“先生怎么来了?”
徐子卿老夫子一路似乎有些走神,听到连鲤一喊,这才抬头,慢悠悠先行了君臣之礼,动作一丝不苟,随后很是理直气壮地站在床前不动。
“先生莫见怪,学生病昏了忘记礼数了……”
连鲤心底苦笑一声,挪了挪屁股才从床上蹭了下来,对着徐子卿老老实实地行了个师生见礼,徐子卿这才满意哼了哼。
既然先生已到,自然没有赖床的道理。侯三儿急忙取下旁挂的披风挡着风寒,连鲤满脸笑容陪着夫子坐下。
“侯公公愣什么呢,还不快给先生上茶。”连鲤使了个眼色,侯三儿赶紧点头应了声退了出去。
徐子卿老夫子捋着花白的胡须,笑眯眯问道:“陛下身体可好些了?”
“好些好些。”连鲤点头,有些好奇地问道:“夫子何事前来?”
“老臣担忧陛下龙体,现今既知有所好转,自然放心许多。只是身为大魏君主务必时时勤恳修习德知增善品行,老臣特为陛下精选文史军政各类书册共二十册,望陛下时时勤勉,日益精进。”
这么说着,他身后跟随的两名学堂小厮便将手中码得整齐的两大捧书放下,侯公公正好领着两名小太监托着茶盏入内,贼溜溜的眼睛偷偷瞧了一眼自己陛下,捂着嘴偷偷一乐。
“夫子心意……朕心甚慰。”
连鲤嘴角一阵不自觉的苦笑,脸上做出感激顿悟又为难的情绪复杂的表情,诚恳道:“学生向来知晓夫子用心良苦,早已命侯公公派人去书房取了些神殿经传来研磨学习,待会儿也该到了。”她这么说着,手遥遥一指示意床上压着被子的特制书案,有些得意地笑了笑,“您看,齐国那边的巧妙物什,纵使床榻上也得以伏案学习呢。”
“陛下虽大病初愈,然学习自然需要苦中作乐,乐中悟苦,陛下于床榻之上学习终归不是端正的态度,还需整衣敛容,案上苦读才是正道。”
徐老夫子面露不满,表示着自己的意见,继续嘲讽道:“齐国重利轻义,这等投机取巧的东西怎能入流?”
“是是是,夫子言之有理。”
连鲤连连点头,忍不住大病初愈的困意打了个呵欠,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儿。
“这茶……味道不错。”
徐老夫子端起茶品了一口,满意地笑了笑,忽然又皱眉看着侯三儿问道:“陛下已起,身为近身太监为何不宣人理床叠被?非要如此凌乱地堆成一堆吗?莫非不知,安静洁净的环境对学习大有益处……”
连鲤的脸顿时僵住了。她明白,倒不是徐子卿忽然生出了冒犯圣仪的想法,这徐子卿是出了名的古板学派,心中自有一套衡量世界的标尺。传言他年轻时曾游学于秦,撞见一客栈中堂有着些细微错误。本是无伤大雅,秦人尚武文风不严,徐子卿原赶着车程不管,哪知回国后心心念念难以成眠,几乎病倒,所幸家人知晓缘由后匆忙雇车,连夜赶回齐国叫出掌柜改了,徐子卿顿时红光满面,还与秦人争辩坐论一番,赢得满堂喝彩。诸如此类的事迹种种甚多,无一不在徐子卿的身上贴上各种死板固执的标签。此时忍不住越礼管起了皇帝的床被,自然是已经强忍不住,誓必要改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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