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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阳光滤过云层,光线并不耀眼,但闷热难当,马耆寺畔、董祖常豪宅前,聚集的民众摩肩接踵,挥汗如雨,举手如林,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汗酸味,望海楼酒保来福奋力挤过人群,连声叫道:“张公子——张少爷——小人来福啊——”
来福一早在酒楼听说董祖常打死了一姓范的生员,心里就在打鼓,他记得前天在酒楼饮酒骂董氏的四个生员当中的有一个就是姓范的,又听人说范氏女眷去董府哭闹,来福便跑来看个究竟,反正酒楼这时也没有客人了,跟着人群走了一会,忽听说山阴张公子也在这里,赶忙大叫着挤过去相见——
穆敬岩横着哨棒,拦住来福,来福大叫:“张少爷,小人来福呀。”
张原等人回头来看,翁元升对张原道:“这是望海楼的伙计,倒是实诚人,琅之兄前日还说等介子兄到了华亭就派人传他来见你呢,当时范兄也在座,今日却已天人永隔。”
来福跪下向张原磕头,站起身说道:“前日四位相公在望海楼喝酒,当晚有一个仆人拿了十几张榜文要小人到处张贴,说是揭露董氏恶行的,小人当然照办,只不知道是哪位相公吩咐小人的?”
翁元升和蒋士翘对视一眼,翁元升对张原低声道:“吩咐来福张贴那篇文的应该就是范兄,董祖常拘押羞辱范兄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张原望着门墙紧闭的董氏豪宅,心道:“范昶之死与我有些干系,这回定要让董祖常偿命,按大明律董祖常不是亲手杀人。罪不至死。但这种恶孽必须铲除。”
……
松江府衙,金琅之控告董祖常私自拘禁生员范昶致范昶死亡,陆韬、杨石香等二十名诸生控告华亭董氏操纵打行青手骚扰青浦、奸污民女、打伤民众,要求知府黄国鼎和理刑厅吴推官追捕董祖常、吴龙等人审问,聚集在府衙门前的有数百人。
松江知府黄国鼎前日见到申明亭贴出的那篇“书画难为心声论”,就知道有股针对董其昌的势力将蓄劲出击,那日下午他去拜会董老师,董老师气得苍老了十岁。手足发颤,连陈眉公的书帖也不回,全无往日儒雅从容的林下风度,黄国鼎安慰董其昌道:“谣言止于智者,流言蜚语终会烟消云散,老师莫气坏了身子——”
但对董其昌要求追查此文作者并予以严惩,黄国鼎则是漫而应之,心道:“看那篇‘书画难为心声论’,文词典雅,引据精准。议论滔滔,仿佛庄、孟雄辩,这绝不是寻常儒生写得出来的,必是有大才华者。而且这文绝就绝在全文没有提到董老师的名字,却字字不离要害,刀笔刀笔,这就是刀笔啊。”
这样的檄文连黄国鼎看了都吃惊,而且这又不是非议朝政,如何能以文定罪。黄国鼎根本没打算去追查此文作者,他心里也清楚,不用他追查,作者自会现身,黄国鼎年近五十,为地方长吏多年,对这些纠纷冲突很敏感。料知近日有大事发生,目下最要紧的是控制住一府三县的诸生,他昨日召见松江府学教授和上海、华亭、青浦三县的教谕,要教官们管好各自的学内的生员,不料今日上午就得知生员范昶死亡,范昶友人金生员击鼓鸣冤——
让黄国鼎焦头烂额的事情接踵而至,青浦的陆韬领着一群生员也来状告华亭董氏和打行青手,数十名生员济济一堂,黄国鼎压力很大,正与松江府同知和理刑厅吴推官商议对策,有衙役来报,董祖常宅第被愤怒的民众包围,派家人来请求黄知府和吴推官多派官差去驱散那些民众,黄国鼎细问之下才知范氏女眷抬着范昶尸首逼门,约有上千民众围攻董祖常宅第,黄国鼎和吴推官都是额头冒汗,事情越闹越大了,如何善了?
显然董祖常那边形势更紧迫,黄知府让吴推官应付金琅之和青浦诸生,他带着同知、通判等属官还有数十名衙役匆匆赶至城西马耆寺,就见人山人海,道路不通,愤怒的民众正用石块丢砸董祖常宅门,那宅子里也丢石块出来,砸伤了几个民众——
数十名衙役清开一片场地,黄知府与范昶母亲冯氏相见,范母冯氏年过六旬,鸡皮鹤发,颤颤巍巍,老泪纵横,与范昶妻子龚氏和其他范氏女眷一齐跪倒请求府尊为她们伸冤,范母冯氏哭诉儿子范昶昨日被董祖常抓去殴打折磨,致使中暑不能及时救治而亡,请府尊大人追究董祖常之罪——
黄国鼎这时也只有好言慰问,让范母冯氏先回去,将范昶收殓入棺,莫曝尸日下致死者魂魄不安,至于伸冤之事,黄国鼎答应要严查此事——
张萼叫道:“董祖常就在府中,请府尊抓他出来审问。”
黄国鼎刚安抚了范氏苦主,听到张萼叫嚷,很是不悦,盯着张萼,张萼毫不畏惧,与黄国鼎对视,黄国鼎见张萼是个生员,皱眉问:“你是范府的什么人?”
张萼上前一揖,说道:“学生山阴张萼,痛恨董氏作恶多端,特来助其申冤。”
黄国鼎忙问:“你便是绍兴小三元张介子?”
张萼笑了起来,对身后的张原道:“介子,还是你名气大,八股文作得好这时就扬名了。”
张原便上前施礼道:“学生张原拜见黄府尊,学生与范生员是好友,得知范生员噩耗,特来吊唁。”
黄国鼎点点头,打量着这个两次打了董祖常的张原,此子容貌俊雅,文质彬彬,单看相貌实在不似那桀骜不驯之人,但看其眼神,绝对是城府极深者才有的深邃和冷静,黄国鼎心道:“这个张原不早不晚,恰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华亭、出现在董府门前,那篇“书画难为心声论”莫不就是张原所作?”
张岱、翁元升、蒋士翘这时都上前向黄国鼎施礼,黄国鼎道:“汝等士子,莫干公事,这样聚众骚乱,岂是生员所为,范生之事,本府自会与吴推官会同审理,汝等既是范生友人,就该安慰其家人,如范母这样的老人家在这烈日下曝晒,若因此致病又该论谁之过!”
黄国鼎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义正辞严,就是要范氏女眷回家、诸生散去,这显然是给董祖常解围,至于审案,那可以拖。
张原岂不知黄国鼎的心思,朗声道:“有黄府尊作主,范生惨死之冤定能昭雪,黄府尊能体谅范老夫人年老体弱,担心其天热致病,岂不知范老夫人此时最大的伤痛乃是其子惨死,冤屈一日不伸,范老夫人就悲痛一日,其老来丧子之痛更胜于烈日曝晒之苦,恳请黄府尊立即拿问董祖常,以伸范氏之冤、慰范母之痛。”
张原此言犀利,借黄国鼎方才劝慰范氏的所谓仁爱,逼得黄国鼎立即审理范昶暴毙案,那范母冯氏原本听黄知府相劝,是想先回去,但听张原说了这番话,便明白这时不能松劲,一定要揪住,便又跪下哀声道:“请府尊为老妇作主,不然老妇今日就死在董府门前。”
张萼叫道:“不揪出董祖常,我等绝不肯散!”
便有数百人跟着叫喊:“揪出董祖常,揪出董祖常——”
声音如雷鸣,黄国鼎惊得退后一步,过了一会方道:“本府自会秉公而断,但审案有律法序例,不能随意拘禁良民——”
张萼见黄国鼎在董宅门前,却就是不肯抓捕董祖常,怒道:“松江知府不能随意拘禁良民,董祖常倒可以随意关押殴打生员致死,这松江华亭是董氏的天下吗?”
黄国鼎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被张萼打断,很是恼怒,喝道:“太祖卧碑文有云:一切军民利病,工农商贸皆可言之,惟生员不可建言——你入县学,没听教官训示过吗?”
朱元璋在世时对生员士人控制很严,不许生员言政事,但那早是老黄历了,让晚明生员不议政事那是不可能的,只有到满清入关大肆屠杀诸生才能让封住诸生之口,而且,对张萼来说他还真没听过什么卧碑文,张萼这头巾是买来的,没游泮也没祭孔——
张原道:“黄府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太祖卧碑文是针对当时国朝初定,有前朝遗民人心思乱,这才钳制士人言论,而今天下太平,偶有弊政正该我辈读圣贤书者建言献策,这是忠君爱国之心,更何况范生冤死又何关朝政,我等作为范生友人,怜其老母孀妻,为其申冤,这又如何言不得!”
张萼更直接,叫道:“只有贪官污吏才畏人言,昔日周厉王治下百姓道路以目,难道今日要在华亭重现?”张萼果断用上了一个典故,显得引经据典,极是雄辩。
黄国鼎气恼至极,但这时显然不能发作,董府门前的百姓已经越聚越多,众怒难犯啊,这么多百姓聚集在这里很可怕,当即与属官通判商议了几句,决定先把董祖常带回府衙以平息众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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