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垫 底
远离了车站喧嚣繁杂的声音,人们像一尾尾鱼儿游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县城鳞次栉比的建筑物懒洋洋地晾晒在七月的阳光里,音乐如潮或深或浅或浓或淡地流淌着,街道两旁法国梧桐的浓荫下,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红男绿女摩肩搭臂缓缓而过,五颜六色的裙子毫无遗留地展现着女人们的魅力。
和那些拥挤不堪、飘着刺鼻汗味的乡场相比,这里显然是一幅宁静和谐的画面,那么木瓜敢断定自己定是一个极不相称的怪物,趿着拖鞋的脚板匆匆忙忙地度量着绿荫掩映着的水泥板,低度近视的眼光穿过墨视眼镜,扫视着沿街一块块五花八门的招牌。虽然往返几次,还是没有看见农机局的牌子,他禁不住有些泄气了,但又不想问别人,虽然又饿又累,在这座小城,他必须用平光的墨视眼镜,逃避一些意想不到让人措手不及的事情。
终于,在一幢大楼前发现了农机局的牌子,他连忙收起墨视眼镜,麻了麻头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跺了跺脚,显得有些随意地推开了镶着玻璃的折叠式大门,向接待室那个干瘦的老头打听舅舅家的住处。
“咚咚咚”随着富有节奏的敲门声,屋门启开了一条缝,一个魁梧的男人站在面前,木瓜连忙喊了一声:舅舅!
他的脸上寻觅不到一丝笑意,既不惊奇,也不热情,显得非常严肃,甚至没有答应,只是淡淡地说了声:“进来坐。”
客厅布置得清洁雅致,两个单人沙发和一个双人沙发形成了一个扇形,正面摆着一个琳琅满目的装饰柜,上面放着十二英寸的彩电,墙上贴着一幅“南沙椰风”的摄影画,墙角的报栏随意挂着几张报纸……
这时,舅娘从厨房走来,木瓜连忙喊了一声,她只是搓着手随便笑笑,也没说什么便走了。这时表弟用小刀叉着苹果吃得津津有味地走进来,不经意地向他斜眯了一下,对他的招呼充耳不闻,又自顾地玩他的。这时他又看见了表妹,苗条俏丽,长发披肩,脸上分布着与她这年龄绝不相称的冷漠,凭地失去了几分风韵,不过这种表情似乎又潜在着一种气质,叫人想到冰和雪。木瓜酝酿好表情,准备主动与她打声招呼。表妹仿佛只是随意地朝木瓜这方扫了一眼,目不斜视地快步走进她的房间,随即房门“咚”的一声关上了。
宽敞的客厅里只有他这个不速之客,局促不安地坐在沙发上,马上一股压抑和难堪浓厚而深刻地袭来:或许他木瓜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贴着鲜明的农民标签,与他们说话是对他们的侮辱,或者他竟如盗贼竟如乞丐……他们的眼神和行为已经准确无误地传递了这样一个信息。这次唐突造访肯定扰乱了他们平静如水的生活,破坏了这个家庭的整体和谐。瞬间他感觉受了冷遇,他真想马上离开这里,哪怕是狼狈不堪地离开,多呆一分钟他仿佛就要蜕变,甚至还有一种惊惧紧紧地拍打着心房。
过了好一会儿,舅舅才从那间虚掩的门里出来,木瓜连忙递上“遵烟”,替他点燃,他有滋有味地吸着,随即把烟灰缸抓到自已面前。木瓜连忙寻找话题,关于外公去世关于学校的情况关于他工作的情况,还有今年全县大中专学生的分配动向和趋势,等等。他始终目不斜视,眼睛穿过窗户定定地望着对面那幢办公楼,对木瓜苦心“经营”的问题回答得绝对干脆利落,对他苦苦的预测或猜测报以最为简单的是或者不是,言行举止中总是透出一股军人的气质。
木瓜真的有些失望还有懊悔:他本不该到这里来。
记得在临近毕业时他收到舅舅的一封信:“小侄,你马上就要毕业了,我为你取得的成绩感到高兴,为你的进步高兴。从三月份起,我就从武装部调到了地方工作,性质转变了,任务的内容和形式也有所改变,比原单位轻松些了,但要忙些。关于你分配的事要靠自己,只要自己努力,相信就能找到好单位的。你放假后到我家来玩。”
翻开木瓜家的族谱,查遍列祖列宗的旁枝丫叶,都是捏锄头把的,如果硬要说什么背景或者关系,算起来就只有这个隔房的舅舅了。读书期间,他坚持每个学期雷打不动地给舅舅写两封信,而舅舅仅仅就回过这一封短信。木瓜知道他读书时经常逃学去爬桐子树,仅仅读到四年级便死活赖在家里不去学校了,混了几年人还没得枪高就跑去参军,居然也创造了奇迹,靠在战场死打硬拼提升为营长,然后调到武装部任参谋,这在偏僻的农村也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你想想,一天不捏锄头不掌铧口月月领工资天天吃米饭,还经常背着枪匣子神气极了……
那么可以肯定地说,虽然他拿起笔来脑壳就痛,却能够给木瓜写封百余字的信,这已经是特别赏脸了,或者说是一种伟大的牺牲,证明他对自己还是有感情的。
“舅舅,你认得到农工部的那些人不?”
“认不到!”他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回答问题特别经济,仿佛多说一个字对他都是一笔巨大的损失。或许这是性格决定了他的这个特点,但木瓜却分明有一种被冷落的强烈感觉。
草草吃过饭后,木瓜还没有死心,作垂死挣扎状地递上香烟,准备就分配的问题再洽谈一下,可舅舅却摆摆手,说要去睡午觉,说完便径直走了,把他孤零零地扔在客厅里,顿时他感觉受到极大的侮辱,他可怜的自尊心受到严重的践踏!或许今后不会再踏进这个房间了,这里只有冰冷的空气,他不能适应,多呆一分钟对他都是一种非常痛苦的煎熬。
没人招呼他!
他上街去,三步并着两步地小跑,确切地说是落荒而逃,仿佛有人拿着枪正在抓捕他似的。
如果站在麻湾山顶放眼望去,连绵不断的山峦就像大海的碧潮推推搡搡向天边涌去……如果朝下望去,苍茫起伏的群山围拢来像一个摇篮,小村就像一个婴儿安静地卧在里面,那东西对峙的尖尖岩和睡狮山像两条温暖的手臂紧紧地抱着小村。
尖岩岩又称印把山,它突兀雄浑直插云霄,上小下大,方方正正,酷似一枚矗立在天地之间的印章。巍巍大山为章,广袤绿野为画,构成了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靠西边的山,形若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睡狮。在蓝天白云之下,那柔和的山势缓缓地舒展着湛蓝的色彩和安详的线条,那隆起的骨骼,饱满的肌肉,弯曲的粗腿,沉睡的姿态,显得威风凛凛。
那年,一个远道而来的风水先生在小村转悠了半天,郑重其事地说,这里的地势是“万马归巢”,那印把山就是拴马桩,纵有多少人才,都被牢牢拴住蜷缩在小村里,根本不可能驰骋四方,更不可能掌上印把子。那睡狮山虽为风水宝地,却在昏沉大睡,也没有美好前景的预兆。他的话,让纯朴的村民一阵心凉一种沉默。事实就这样残酷地摆在面前,无论是印把山还是睡狮山,都注定这是一方永远沉寂的土地。
事隔五年后,小村的树林高中毕业考起了大学,木瓜从初中升入了农校,这条爆炸性的新闻让村民们喜不自禁,这些都预示着一个良好的开端,雄辩地证明了“万马归巢”的说法纯属鬼话。老人们咬牙切齿地骂那个风水先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放他妈的狗屁!麻脸满公更是挥着拳头说再遇上那个狗日的非把他砸成肉酱不可!
木瓜知道,在那统招统分的计划经济年代,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就会彻底地告别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过上敲钟就吃饭盖章就拿钱的日子,考上中专可是人生的分水岭。据说,那年农校还招了一些不包分配的学生,木瓜的父亲搞不清楚他是统招统分的还是不包分配的,送他到校后首先并没去报到,而是心急火燎地直接去了教务科和学生科打听他的归属问题。照他的话说,如果是不包分配的,那么就带着木瓜立即回家,省得花那些冤枉钱,还省得耽搁家里的活路。
毫不夸张地说,那些年,作为初中生能够考取中专那绝对是佼佼者,当时那所学校几百考生也仅他一人。诚然,谁不希望读高中升大学成为天之骄子,然后顺理成章地赢在起跑线上拥有一个好的前途,可是木瓜不能这样,因为贫困的家庭不能无休止地延续他的学业,贫困的家庭需要他尽快工作为家里分忧解难。因此,在填报志愿时,他总是找那些招生人数较多的学校,以希望命中的机率大一些。于是便被农校录取了。然后度过了四年波澜不惊的中专生活,现在在等待分配。
在等待分配的日子里,主要是在家里帮助干农活,俗称劳动改造,或者叫上岗实习。很显然,农校的学生就要干农活,熟悉农活,冠冕堂皇地讲,就是要把理论与实践有机结合,这似乎也是天经地义的。才回来几天,父亲便催促木瓜去县城找舅舅想点办法,分配到理想的单位,这可是当前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父亲说:“你舅舅在县城工作多年,人缘广活动能力强,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分配的问题找他准没错。”
于是,他便提着那块腊肉,兴致勃勃地上了趟县城。
回到小村已是黄昏时分,淡紫色的炊烟在瓦屋上悠悠飘荡,砍柴的望牛的干农活的三三两两踏着暮色回家,牛们羊们高高低低叫唤的声音像一首美妙的交响乐,夕阳淡黄的余辉穿过睡狮山,温柔地铺在印把山上,小村显得那样的温馨宁静。
在那条芭蕉林掩映的小路上,麻脸满公担着一挑青草,撵着两头大黄牛,哼着花灯调子悠闲地走来。看到木瓜显得非常兴奋,黎黑沧桑的脸庞荡漾着一圈圈笑纹,那些隐藏在褶皱里的麻子点点便开始闪亮登场。
“三娃,哪歇分配啊?”
“唔。”木瓜鼻腔里滑出的声音,算是不冷不热敷衍了事地作了回应。
回头看看他慢慢远去的背影,木瓜心里嘀咕着:十麻九精怪。
他的脸上不甚平整光滑,大大小小、坑坑洼洼的麻子点点星罗棋布,就像星星点灯一样多姿多彩地闪烁。平辈都叫他麻哥,小辈们更是麻叔麻公地喊个不停。这样叫,一为表示亲热,二为突出特征。但语气里面却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他家里总是穷兮兮的,经常戴顶破帽子,满口大黄牙,一脸麻点点,他麻哥算是个什么东西。或许是世俗眼光和习惯势力的影响,在内心深处,木瓜对他也是非常排斥的,加上以为自己是中专生,更是不屑与他打什么招呼降低自己的身份,所以擦肩而过时也总是视而不见爱理不理的。不过,麻哥的花灯调子唱得好,言行举止滑稽可笑,在劳作之余也能给人们增添些许欢乐。虽说人们有些瞧不起他,但离了他仿佛少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回到家,木瓜看着父亲正蹲在院子里,看着几挑烤烟发呆,显得心急如焚一筹莫展的样子。原来今年家里做了三亩烤烟,当前正是烘烤的关键季节,烟叶都摘回来了,就等着上炕烘烤了,不料昨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那座黄泥巴筑成的炕房便稀里糊涂说垮就垮了。这炕房好比大年三十晚上的菜板呢,所以今天联系了好多家都没成。眼下架起螃蟹要火烧,没了炕房,那些烤烟就会烂掉,你说他能不急吗?
第二天清晨,麻脸满公却找上门来了。
“听说炕房垮了,和我打伙炕烟算了。”
“这几多不好得,把你的烟挤到起了,还是算了。”木瓜听得出,父亲的语言里满含感激受宠若惊却有些不很坚决推辞的成份。
“怕哪样,挤到起还要暖和些。”事实上,哪个不晓得,如果在炕房里的烟排得太密了,就要影响烟叶烘烤的颜色和质量,那就是活生生地把钱甩下水了,这也正是父亲多家联系没有结果的原因。
父亲显然还有些犹豫不决。
“说了你还不听,你难道想我日掏你。”满公脸上分明满是严肃,眼睛瞪得大大的,说完便拂袖而去。
把烤烟入进炕房,出来看见满公正在清灶,准备上火烘烟了。满奶奶挥舞着镰刀把炕房旁边小路上的和麻砍得干干净净,顿时小路显得亮哨多了精神多了。“满公,麻烦你喽。”
“谈什么麻烦,反正两个牛是放,一个牛也是放,不关事,三娃你们莫要客气。”
听到他那爽郎得毫不掩饰的声音,木瓜便感觉有些惭愧了。就这件事情,把那些根深蒂固的意识完全摧毁了。他想。从今以后,不管碰到什么人都要热情主动地打招呼,这不仅仅是一个最起码的礼节,更应该是一个人最基本的素质。
接触时间久了,其实“十麻九精怪”的满公一点也不怪,相反,还很热情好客乐于助人,如果你不顺从他,他的眼睛便瞪得像牛卵子啷个大,恶狠狠地说:“你想我日掏你!”“日掏”这个词语是什么意思,翻阅字典词典估计都是枉然,通过分析,大约应该是处理和打整的意思,带有警示和威胁之意。
当然,这是你不顺从他可能会产生的后果,这个“不顺从”主要指喊你吃饭你推三阻四,帮忙做点事你百般推让,让你喝酒你不入座端杯。等等,那他就要“日掏”你!你得小心点!
门前有一块菜地,她经常在那里侍弄瓜果蔬菜。夏天的园子最热闹,棚架上开满了各种花朵,蜜蜂蝴蝶满园飞,她摘着新鲜蔬菜,莫名其妙地嘟嚷着:背时的,净开谎花,不结果子哟。
木瓜感觉好笑,在木瓜的家庭生活里,公和婆是非常重要的角色。
其实,公就是爷爷,婆就是奶奶。只是爷爷奶奶属于城市语言,公婆才是乡土称呼。
在木瓜的记忆里,公和婆总爱吵架,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坡上,不管是在人多的场合还是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当然最后的结果总是以公的失败告终。他总是感觉非常纳闷:都七老八十的了,和和睦睦地打发风烛残年有哪点不好呢,那首歌不是在唱: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可婆却对木瓜说,你家公疯疯癫癫的,讨骂!
只有在帮助木瓜家做农活这件事上,两位老人似乎才是心平气和商商量量非常融洽的。木瓜的母亲逝世得早,家里没人打理。是婆包下了他家洗衣服的活路并且一洗就是十多年,是他们整日整夜护理重病缠身的父亲,是他们帮助家里春耕夏耘秋收冬贮……公曾经在月亮烘烘的夜晚独自一人帮着他家抢收水稻,曾经在天没亮时为他家上坡砍柴……那时他们已是七十古来稀了,还始终用风烛残年的衰弱身躯维持着这个破败褴褛的家,使他得以顺利完成了学业。
木瓜记得,遇到高兴的事情或者心情舒畅的时候,对他们这些孙辈,婆都会充满慈爱地说:“妈的个丝——”
至今木瓜都没有弄明白,“妈的个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一问她便笑着又是个“妈的个丝”。真的,前辈们创造了许多丰富多彩的乡土语言,总是让人感觉亲切和舒畅,但又是那样的不可言传,只能用心去慢慢体会。
在记忆深处,婆的身体很差常年离不得药。每逢七天一场的场期,只要不是落雨或者有太要紧的事,她都要去小镇赶场,背着两把棕片或者几个空酒瓶,换得皱巴巴的几角钱,买点药掉头就回家。连茶水都舍不得喝一杯,因为一杯要五分钱呢,她是不会花这些冤枉钱的,渴了就在凉水湾咕咚咕咚地灌两口凉水,实在累了就歇一下,用蹒跚的小脚疲惫不堪地走完了二十多里灰尘弥漫的马路。
那天婆到家来,看见院坝里堆着一些父亲编织蓑衣剩下的棕片,便要木瓜把它晒干,赶场天拿去买。
“这个都要拿去买,臊皮死了。”
“妈的个丝!有哪样臊皮,没得才臊皮。帮你讲,一角钱一斤呢。”婆一副骄傲的神情。
于是木瓜便把那些棕骨骨晒干了,叫婆买后自已留着用。黄昏时分,婆风尘仆仆地回来了,给他们带来了牙膏、牙刷、火柴和墨水、铅笔。连剩下的两角钱也坚决退给父亲了。她知道家里缺这些日用品,也知道木瓜爱写点东西。顿时一丝感动悄悄地爬上心头。
“叫您各人留着用罗嘛。”木瓜埋怨道。
“妈的个丝,你婆还有用的噻。”
木瓜还记得,搁在灶台上的剩饭爬满了让人望而生畏的蚂蚁,可婆会见惯不惊地将饭倒进锅里,稍稍加热,那些蚂蚁便纷纷逃窜,她把饭铲在碗里,从酸菜坛子里掂出几个泡辣椒当菜,居然吃得有滋有味。有时饭溲了变味了,她总也舍不得倒掉,倒在锅里用文火烤焦,那些浓郁的溲味便有些淡了,然后包到坡上充当干活时的晌午饭。
对于这些,木瓜总是感觉不可思议:“婆,那种饭啷个吃嘛!”
“啷个吃?妈的个丝,孙啦,你们没有过过粮食关,不晓得粮食的金贵。”婆说话时总是轻轻的缓缓的,犹如肖家沟那条潺潺流淌的小溪。这种根深蒂固的艰苦朴素的思想支撑着老辈们过着平淡如水的生活,艰难地度量着人生的旅程。
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把木瓜惊醒了,他一看时间不到十一点钟,原来父亲准备去小榜接水。
那时,为了解决稻田的灌溉问题,各家各户都兴排“水班”,就是按照面积大小,确定灌溉时间和交水接水时间。小榜离家有接近三公里的路程。穿过小村后经过一段短短的公路,接着就是一段长长的窄窄的陡峭的野草掩盖的山路,沿途布满了不少坟墓,而且荒无人烟,白天显得冷冷清清的,夜深人静时更是弥漫着阴森恐怖的气氛,据说在晚上经常有鬼撒阴沙子,想起来脊梁就发冷就害怕。
不过如果不去接水,那水田干旱了误了一季的庄稼,这可是大事。想到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去接水,他决定给父亲打打伴。翻身起床,披上蓑衣,拿着几根葵花杆,毅然走进夜幕,摸索着艰难地向小榜走去。这时,月光朦胧如水如霜,夜雾在旷野里弥漫,蟋蟀声声显得更加清冷,间或有蛙声传来夹杂着几声狗叫,寒露却是更重了。
到达小榜时,已是深夜一点钟,离从发强家接水还有一个小时。由于发强家爷爷病了,所以没来交水,整个田野只有父子两人。木瓜说:“把水接到田里算了,反正他家也没人在。”父亲坚定地摆了摆手:“人不能沾这点小便宜,必须要守信用。”说完便坐在石滩上,抖抖索索地摸出叶子烟裹好点燃,星星点点的火星把黑夜烫出了许多小孔,烟子飘飘浮浮地融入天空里,与那些浓雾纠缠在一起。
接水时间终于到了,父亲弯下身子,把那股水堵到自家田里。然后他让木瓜拿着蓑衣,到石壁下面的岩腔去躺一下,那里避风比较暖和,他则摸摸索索地走在田坎上,检查水田的积水情况,以便合理分配每块水田的灌溉时间,他间或爱抚地摸摸缀着露珠的秧苗,间或抠些泥巴补补有些渗漏的田坎……倚在岩腔的石壁上,木瓜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多少时间,一阵“唏哩哗啦”的声响把他惊醒了。朦胧的月光下,父亲居然神情专注地站在水田深处,如痴如醉地薅秧,他用脚不停在拱着,身体配合着或左右或前后地扭动着,既像在跳舞又像在溜冰,仿佛已经与秧苗浑然融为一体,那姿势优美极了。他间或弯下身子,抓起那些与秧苗争水抢肥的水草或者稗子,挤掉沾在根须上的泥巴,随着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将其扔到田坎边。
“伯,你歇歇吧,看都看不清,天亮再薅吧。”
“你各人睡吧。我反正也睡不着。”他的脚显然触到一块石头,弯下腰捡起来在水里漂洗了,丢在路边发出“咣啷”的声音。然后看看东方,好像招唤太阳快点起床呢,“趁天还没亮,我把这块秧薅完。明天还要上坡采摘烟叶呢。你把身子盖好点,慎防感冒呢。”
木瓜眼里有些潮潮的感觉。
清晨把水交了,他们回到家。
父亲上坡采摘烟叶,木瓜上山砍柴。
趿着那双破旧的解放鞋,木瓜扛着“洋马”走向石帮井的大山深处。“洋马”是这里一种运柴的工具,用两棵带杈的木柴和一根担杆捆绑而成,从正面看呈“a”字形,侧面看呈“丫”字形。虽然他有双比较结实的回力鞋,但那是外出才能穿的,上坡干活只要能够将就就行,由于砍柴的地方较远,还要穿过一条石头遍布的长长河沟,打着光脚板势必会被硌得生痛,况且路途遥远,还要走进深山老林,爬柴道,钻刺芭茏,不穿鞋子肯定不行的。没想到在半路上那双鞋子就罢工了,实在穿不住了,他在路边找来一条青藤把它生生地绑在脚上,走不了多远青藤便被磨断了。他想专门来砍柴,不能就此无功而返。于是索性甩掉鞋子,把脚彻底解放,执起光脚板钻进荆棘密布的树林,忍受着各种刺划破皮肤的疼痛,痛痛快快地砍柴,心里升腾起一种荡气回肠的感觉。
其实在假期里,木瓜经常爱打光脚板,哪怕是挑水担粪,更不要说平时走路了,直接用脚板亲密接触家乡这片温暖的土地,感觉是那样的踏实那样的舒服。对此,他感觉非常自豪。久而久之,脚板便磨出了一层厚实的坚硬的老茧,踩在什么地方都感觉如履平地,担着重物甚至能把那些路上的小石头踩飞。这样一来,鞋子仿佛成了摆设成了束缚,穿起来反而怪不舒服,除非上街出远门走亲访友不得不穿鞋,在小村活动基本不穿鞋,这已经成为习惯。记得小学老师说过一句话,就是习惯成自然。既为自然平常事,就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黄昏降临,他扛着一洋马尖耸耸的柴走出大山,穿过浓浓的暮霭,在村口遇见麻脸满公,他看着木瓜打着光脚板费力地走过河床时,满脸惊讶嘴巴张得大大的:
“三娃,你居然打着光脚板去砍柴?不错,保持了劳动人民的本色。”
第二天,这桩新闻便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在100多户的寨子里扩散传播,毫不夸张地说,虽然事隔近二十年,它至今还是小村教育孩子勤耕苦读的典型教材。或许这件事情能够引起轰动效应的原因,一是本身能够打起光脚板干农活的人毕竟太少,二是他是一个即将踏上工作岗位的中专生。其实,他并非沽名钓誉之辈,也没有表现作秀的欲望,当时只想把柴砍回来就行了。
嗡嗡乱叫的蚊子太猖狂了,围着你飞来飞去,趁人没注意时,在皮肤细嫩的地方立定马步,不声不响地把细细的尖尖的吸管刺入你的皮肤里,贪婪地吮吸你生命的液体呢。
木瓜坐在屋檐下,呆呆地望着院子里茂盛的苞谷林,不时用手驱赶着那些死猪不怕滚水烫的苍蝇蚊子,心里实在是烦躁极了,脑海里禁不住浮现出刚才的那幕情景:
父亲称了二十斤尿素肥料,全部被木瓜撒在稻田里,当他纷纷扬扬地施肥时,正在望水的全书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张成大大的圆形:“现在你还撒尿素,害怕遭火烟篼呢。”
“火烟篼那是病。施肥应该不关事的。”木瓜不屑一顾振振有词,心里嘀咕着,你懂个屁!干吼呐叫的,我好歹还是专门学的这个呢。
正在割田坎的苏正华说得更刻薄:“简直是越搞越倒转去了。还是农业大学毕业的呢,水稻扬花的时候还撒肥料,简直是闯到鬼了。”
这时,木瓜心里开始稳不住了,毕竟这些经验都是他们长期实践得来的,有时比书本还要管用还要灵验呢。回家后他连忙翻开《作物病虫害防治学》寻找答案:稻曲病俗称“火烟篼”,高温高湿和氮肥过量皆有重大影响……瞬间木瓜便呆了。如果那种情况真的发生了,他们肯定会加油添醋地笑话他的。
木瓜想:看来,下回干农活的时候,还是先翻一下书,把理论与实践紧密结合起来。还要向乡亲们虚心学习,千万不能以为是农校毕业的就不懂装懂自作聪明,因为他们才是真正的老师!
晚饭过后,公来了。
公经常说他的皮肤细皮嫩肉的,摸起来几多安逸,不像有些人的瘦骨嶙峋的。褐色的脸上有些微小的白点,胡乱地长着几根灰白灰白的毛发,分布在嘴角的山羊胡子则长得相当茂盛。就是在赤日炎炎的夏天,他的头上也包着个黑帕子,说是包着暖和。公曾经当过国民党的团部文书,解放后当过公社文书和小队会计,是小村里唯一能够识文断字的老人。他还会扯点草药无偿为人治病,在小村也算是见过世面德高望重的了。
“三娃,有消息没得哪时才分配去看领导没有?”公经常老话重提,弄得木瓜有些不耐烦了。
“去找那些领导做哪样?我有什么领导?我单位都还没得。”木瓜的嘴里毫不留情地射出一排排子弹。
“看来,你们几弟兄都是一样的犟。”他定定地望着木瓜,“要多亲近领导,要热情。”
过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地说开了:“啷个久了,还没得消息,怕是搞黄了!别家都在悄悄地说呢,你大姑、二姑也在担心呢。”
木瓜没好气地问:“说些哪样?”
“别家悄悄地编了一首顺口溜,说什么,十年寒窗苦,为的是前途,早知是农夫,何必去读书。”
木瓜有些气愤却又忍不住有些好笑:“那大姑、二姑又担心哪样,关她们什么事?”
“担心你冤枉读几年书,到头来是个王百六!”看着木瓜非常恶劣的态度,他显然忍不住有些愤怒了。“王百六”大约是干搞、空干的意思,就比如家乡流转的歇后语:王百六吃肉——空跑一趟,或者王二娘捡毛栗——空球球。应该说这些意思大体是相似的。
“管他的。”木瓜说完就溜进屋里去了,身后传来公有些孤立无助有些无可奈何有些苍老憔悴的叹息:“看来,我家祖祖辈辈都是捏锄头把的料哟。”
木瓜始终感觉好笑:统招统分的,这还能有什么事。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天天在这种氛围里,虽然表面不动声色,但还是有点着急了,按照惯例,大中专毕业生一般在九月份就要上班了,只差十多天了,说起来倒是应该知道了,看来还得去过问一下,这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呢,怎能如此心安理得稳如泰山呢?
哲人说,人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
人,或许每时每刻都在选择和矛盾。人生的路上,到处都是纵横交错、云遮雾罩的三叉路口、十字路口,于是在这种时候,你就要在这个空间里徘徊、徜徉,茫然失措。
比如现在——黄昏。陌生的城市,木瓜竟如一个孤立无助的流浪儿,一向乐观自信的他,现在竟陷于深深的泥潭,生活有时竟变着戏法来收拾人,他不禁苦笑了一下。
应该装着若无其事,他一向将繁华的街道看成是家乡一条条田坎,坦坦然然地走在上面,悠闲地散步,在树影婆娑里溜达,无所顾忌地打量着漂亮的女孩,其实在内心深处,却有一种强烈的浓郁的自卑感,无时不刻不在与仅有的那点自信拉锯和对抗。
总之,现在他完全沉默了,中午到达县城时,身上的十块钱不知何时被小偷顺手牵羊了,荷包里仅有一块多零钱——那是明天回家的路费,那是无论如何不能动用的,而肚子早就提出了强烈的抗议。
在之前的一个小时,他的自信和自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和侮辱。
为了解决今晚的食宿问题,经过痛苦的思量过后,他决定怀着一种悲壮的心情找舅舅借点钱。依然是没有任何生气的房屋,依然是几张不带任何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寒喧了几句后,木瓜委婉地提出向舅舅借五块钱的事,他满以为这事不成问题他抱有很大的把握,毕竟是自己的隔房舅舅。没想到他却非常坚决地摆摆手:“我这里没有,你去找你舅娘吧。”
木瓜感觉非常失望,仅仅就是几块钱,他却推辞。无奈之下,他只好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东问西找,终于找到了舅娘。没想到她把手往身上揩了几下,仿佛有些歉意地说:“今天忘记带钱了,啷个办呢?”木瓜当时就想,不管他们身上有没有,就是他们去找也是比较容易的,那毕竟就是几块钱的事情。瞬间,木瓜仿佛明白了,虽然他即将踏上工作岗位,但却明显地贴着乡下人的标签,他们害怕他借钱不还,或者害怕还不起,抑或还钱时他们不好收,思来想去,干脆不借显然是最稳当的。当时,木瓜虽然心里满腔气愤却装着若无其事语气非常坚定地说:“那就算了。”说完,他便挺起胸膛,义无反顾地走出她的视野。“你下次来时进家哈。”她的声音飘来,显然没带任何感情色彩。
从此以后,木瓜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家。不过,在老表结婚时,他还是托人送了个小礼,姑且作为打扰他家的一种补偿。
那么,现在他应该如何安抚肚子的抗议,今晚又该在哪里歇脚呢。然后在明天清晨迫不及待狼狈不堪地离开这令人诅咒的垃圾堆,他不会在任何时候留恋城市,这里充满了冷漠和残酷,充满了寒冷和冬天的味道。
暮蔼渐渐地开始弥漫,街上行人渐渐变得稀少,路灯像魔鬼的眼睛开始闪烁,黑夜马上就要降临了。事实上他并非举目无亲,在这座县城亲戚熟人也不少,但他不愿去打扰别人平静的生活,更不情愿看到别人挑剔厌恶的目光,但更不可能返家,这里离家七八十里呢,该如何办,《鸽子号》里的帕蒂一个人深夜在旷野中行走,三毛曾经流浪荒无人迹的撒哈拉沙漠……他呢,曾经向往浪迹天涯呢,他迷路了!
忽然,沉闷的脑海里倏地掠过一束希望的火花,他竟然兴奋不已: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虽然他们之间关系非常平常,但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只能这样了。
一路询问一路向城郊走去。
还好,他在——在村头那口水井边冲凉呢!
他叫牛崽,高中毕业后名落孙山,然后拼尽老力考入农校,由于表现突出,被学校推荐到南京农业大学农经系,还有两年才毕业。据说,这所学校是部属重点,在全国同行中享有很高的声誉。他说刚才到稻田里,采了些病虫标本,有稻曲病、稻纵卷叶螟、稻瘟病,还有一些卵块等等。好久不见,大家非常亲热。
吃饭——吹牛谈天——睡觉……
第二天清晨,吃了一大碗面条,赶到教育局去询问,学生分配可能要推迟到九月底了。
耐心等待吧,劳改期限还没到!
今天月半,俗称鬼节。主要是祭祀祖先,缅怀亲人。这是阴间与阳间重合的日子,是死人与活人相逢的日子。
开始供饭了,父亲依次把菜搁在堂屋里的大桌子上,有条不紊地倒酒盛饭,顿时饭菜的香味飘荡在堂屋的各个角落,引得木瓜有些馋涎欲滴了。这个在父辈们心里极其神圣的日子,他无非停留在可以打“牙祭”这个层面上,他想如果没有大人在场,他那只手恐怕已经在从容不迫地在装满腊肉的碗里行动了。冥纸淡蓝淡蓝的火焰飘浮着,随着轻轻拂动的微风不断翻卷着。香在静静地燃烧,冒着缕缕的轻烟,间或露出一小段白色的灰烬,给房间笼上一层神秘庄重的气氛。父亲虔诚地望着香火神位,庄重无比地说:“各位祖宗,小的们照料不周的地方,您们前人不计后人过,在自己家里不要讲理,请您们慢慢享用。”
可能是凡人的缘故,木瓜始终看不到供桌上有一点动静。他想,或许这时,列祖列宗们千里迢迢地从阴间赶来,以故地重游的心情看看人间的沧海变化,看看日牵夜挂的子子孙孙,禁不住感慨万千,然后就围坐在桌子边,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后人的供奉,然后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走了……当冥纸燃得剩下一堆灰烬,似鬼火一般垂死挣扎时,父亲便会将碗里的白酒倒在纸团上,倏地一下火星又死灰复燃,然后将供饭倒在甑子里,招呼大家入席吃饭。往往是公婆坐上席,然后依次入座。不过,饭桌必定会空出一方位置,桌上有碗饭菜,上面搁着筷子,酒杯里装着白酒,那是母亲的。
她要与一家人一起其乐融融地吃饭。
事实上,母亲已经离开他们整整十五年了。
在她逝世的五年里,父亲每顿都要给她留位置,添饭盛菜。之后,在逢年过节时,便必定会摆上她的碗筷。这个规定一直未变,而且会一直延续下去,阴阳两隔,他们便采取这种纯朴的方式怀念她。
吃完饭,夜幕便降临了,院子里聚了几个人。那时的小村,没有电视机没有录音机没有收音机,串门摆闲龙门阵似乎成为唯一的精神生活和消遣方式。辛苦忙碌一天,匆匆吃过晚饭后,人们便打起葵花杆(葵花收割后,将杆沤除皮脏后晒干,用作行路照明)走家串户吹牛壳子,然后再回家睡觉养精蓄锐,第二天还要上坡干活呢。
大家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摆点村前村后的新闻,谈点庄稼的长势收成,裹几杆浓烈醇厚的叶子烟,喝点酽酽的苦丁茶,时间便不经意地流走了。
“哎呀,陆朝凤又疯了!”麻脸满公抽了一口叶子烟,然后用棕叶扇子赶走那些蠢蠢欲动的蚊子。
“疯个屁,装疯卖傻的,是没有遇到蛮人,一绳子把她捆起来,她不求爹叫娘才怪!”全二哥把左腿架在右腿上,抖个不停,大声武气的说。“不信我们搞个试验,炒两碗菜,一碗是肥肉,一碗是萝卜干,看她的筷子拈哪碗。”
隔山大叔说:“我也感觉她是装疯卖傻的。昨天我去接水,她又是唱又是跳要挖我的水,我怒目而视,一把揪住她的衣领,用脚靠住她的脚,厉声说道:‘你再挖,我不摔你到田头淹死你!’她向我傻笑,仍旧在挖,我一股无名火起,顺势将那个锄头甩得老远。正在割田坎的贺蛮子说:‘老表,她是个疯子呢。’”
“疯个卵,啷个没有看到她把水挖到我家田头来呢?”
全二接着说:“那回她在我家门口又唱又跳赖着不走了,我顺便拿起一块木方方,她吓得转向就跑。我看要以正压邪才得行。”
麻子满公说:“我觉得陆朝凤确实遭孽,你说人如果好好的,哪个愿意装疯卖傻呢。今天她又在村里疯唱疯跳的,我叫老婆婆把她叫来,把她的脸和手洗干净,还给她煮了一碗鸡蛋面条。”
“麻叔,你才大方,恐怕各人都没舍得吃呢。”
“那她吃了吗?”
“不吃,不吃警防麻叔日掏人!”
大家哄的一声笑了,院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人,哪个时侯没有个难的。遇到弱的不欺,遇到恶的不怕。”麻脸满公说,随后吐出了几个烟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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