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第 117 章

一手消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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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宫的马车上, 九爷沉默了一路,快到宫门时,九爷望着车窗外如血似的残阳,忽的开口问道:“弘昊, 九叔想要你一句话。”

    这一声弘昊,便是表明他要以叔侄关系来问话了。

    苏景依旧靠在车壁上一副养神的模样,“九叔请说。”

    “你在你八叔府上承诺的可是出自真心?”

    苏景睁开眼睛, 恰好对上扭头的九爷, 他淡然道:“九叔觉得弘昱弘昉他们过的如何?”

    弘昱弘昉,正是直郡王的长子和次子。这两个本该跟直郡王一起在府中圈禁一辈子的皇孙, 现正在宫中和其余堂兄们一起念书, 时不时还会被万岁召见两次。九爷听说,翻过年,万岁就考虑要给弘昱安排个职务, 让他历练一番了。

    九爷牵起嘴角,涩然道:“难怪老大甚么都不顾就进了宫。”

    “所以九叔大可放心。”

    “但弘旺他是你八叔的儿子。”九爷仍然有些怀疑。

    老大跟老八, 可不一样。

    苏景道:“那九叔就再想想弘皙。”

    连前太子的嫡长子他都说服四爷留在宫中,并不阻拦其和康熙亲近, 小小一个弘旺, 又如何?

    九爷也明白了苏景的意思,他佩服侄子的胸襟和自信, 将心比心, 他做不到。

    不过在苏景入宫门前, 九爷还是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良妃娘娘,为何会与那些人有旧。”甚至会被那些人掌控。

    要知道,良妃虽母家势弱,那也只是和佟贵妃、惠妃、宜妃这几个比较而已,其余的,荣妃、德妃也是包衣出身。既然是包衣宫女,凭良妃的容色,想要获得宠幸有很多办法,为何偏偏要走最险的路?

    他实在不明白。

    苏景只给了他一句话,“侄儿曾听闻良妃生带梅香,唾液亦含芬芳,后却香味渐无。”准确的说,是从周瑛走后,香味就开始消散,然后良妃便体弱失宠,泯然于宫中了。

    永宁宫里,德妃跪在一尊白玉观音像前虔诚的数着佛豆。尽管盛夏时节,佛堂里依旧连一个冰盆都没有放,脸色蜡黄的德妃甚至还穿了件玫红色的褂子。观音像前一炷香燃到尽头,空气中响起轻轻的扑声,香灰自顶部跌落,自巴掌大的香炉中漫了出来。

    德妃伸出手,把被风吹到她睫毛上的香灰拂落,她收回手指时无意放到鼻尖,却没有闻到任何味道。暗自苦笑一声后,她示意旁边的高嬷嬷扶她起身。

    “娘娘。”高嬷嬷跟着德妃一路闯过来,名为主仆,多少有些姐妹的情谊,见到德妃坐在椅上僵硬了半日才慢慢活动手脚,鼻酸道:“您就给太子爷服个软罢。”

    别看是儿子,那不是普通的儿子啊。

    德妃转动手里的佛珠,神色淡然,“给他服了软,是不是还要学当年的惠妃,去万岁面前请诛十四?”

    高嬷嬷立即不敢再劝。

    她其实能明白德妃的心思。本就更心疼小儿子,加上长子封了太子,小儿子偏偏势弱又失了圣心,当额娘的,再不帮着小儿子,难道还要学别的人一样踩低捧高的?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眼看永宁宫都要成冷宫了。要不是太子太孙地位稳固,无论如何又都是德妃的血脉,不用宜妃她们三天两头寻事,光是内务府那帮孙子,都能把永宁宫上下折腾的喘不过气儿。可乌雅家在内务府已经倒了,万岁又三天两头下旨喝问申斥,太子还日渐疏离永宁宫。高嬷嬷已经敏锐的察觉到永宁宫人心涣散,她快要管不住手底下那帮人了。

    德妃面无表情的将宫女端上来的药一饮而尽,推开了紧随而来的蜜饯。她一点苦味都没感觉到,还吃甚么蜜饯。

    等四肢觉得没那么硬梆梆了,德妃才开口问,“打听出来没有,万岁召见八阿哥之前,弘昊是不是真的出宫见过八阿哥。”

    高嬷嬷道:“是,还说是九阿哥陪着去的。”

    德妃应了一声,也没有问是因甚么事儿。她心里明白,今时不同往日,她连打听弘昊是不是出宫都费了那么大劲儿,好几天才把消息确定下来,更别提是要打探弘昊乃至万岁私下说的话了。

    要是以前,她还能把老四跟弘昊直接找来问一问。

    越是比较越是心浮气躁,德妃闭了闭眼,手上飞快的转动佛珠,“十四那儿,可有消息送进来。”

    “这两日没有。”

    德妃叹了一口气,道:“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她看看外面已经黑的看不见一丝光亮的天,对高嬷嬷道:“让人落锁罢。”还等甚么呢,难道还等着圣驾不成?

    话未说完,大宫女就急匆匆进来,身后还跟这缩肩埋头的太监。

    大宫女一进来,顾不得给德妃请安,就三两句话把门一关。

    “你放肆!”

    “额娘!”

    看到跪在地上抱着德妃腿呜咽的十四爷,高嬷嬷像被人剪了舌头,剩下的话自然也说不出来了。她回过神,先是左右看看,发现屋里没有其余的人就松了一口气,然后立马给大宫女使眼色,让她亲自到外头守着。

    等人一出去,德妃本就强自压抑的心绪再也控制不住了。手指在十四爷脸上滑过,感受到指尖下一节节凸出的骨头,再看到十四爷枯黄的脸,她手开始发抖,像是抱一个孩子一样把十四爷抱在怀里狠狠的抽了几口气。

    纵然长久泡在香烛和苦药的气息当中导致嗅觉渐失,但身为母亲的本能依旧让德妃一下就闻到了十四爷身上散发出的味道。她打了个激灵,问道:“老十四,你是怎么进宫的?”

    十四爷瘪着嘴,哽咽道:“儿子白日时就藏在宫里运馊水的大桶里。”

    一直藏到晚上,才找到机会来见自己吗?

    泪水一下就从德妃眼中喷涌而出,她擦了擦泪,听到十四爷腹鸣如鼓,忙叫高嬷嬷去拿些点心。她也不敢让小厨房做吃的,一开火,少不得惹人注意。

    “不用了。”十四爷冒险进宫,可不是为了吃永宁宫的点心。他叫住高嬷嬷,笔挺挺跪在德妃跟前,哭道:“额娘,您要救救儿子。”

    “到底出甚么事儿了?”德妃从未见过十四爷如此模样。自己生的儿子自己知道。幼子从小就是个不肯服输的,否则不会一步步和老四走到这个地步。就连当初弘昊出事,万岁喝问,十四都敢硬着脖子否认。闲杂却这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难道,十四被人抓住了把柄。

    情急之下,德妃不由抓住十四爷的胳膊,低声喝道:“你快说!”

    十四爷本就是进宫求救,他也没有掩饰,凑到德妃耳边,惶恐不安的吐出一个让德妃惊骇无比的消息,“额娘,老八他,他在万岁面前把弘晖给招出来了。”

    德妃愣在当场。

    她当然明白一旦弘晖遇到危险,会怎么做。就像上一回,弘晖为达到目的连她这个玛嬷都能威逼,若非弘晖当时步步紧逼,她也不至听戏的路上就……弄的一步错步步错,溃烂到如今的局面。

    “额娘,额娘。”看德妃迟迟不说话,十四爷急了。他冒险入宫来见德妃,是想要最后一条活路,可不是来看德妃发呆的。

    德妃被唤回神志,看向十四爷,见他满脸急切张惶,不知为何,思绪就飘回很多年前。

    那时候老四还在孝懿宫里养着,她接连夭折三个孩子,温宪又自幼被太后抚养,好不容易才盼到十四。她把十四当命根子一样捧在手心里,这孩子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打小就聪慧,讨的万岁喜欢,更十分孝顺。她还记得,十四三岁的时候和裕亲王家里的保绶在太后宫里打了一架,保绶大了四五岁,十四吃了亏,回来就哭着告状,结果万岁来永宁宫的时候反而申斥十四,说他不敬兄长。十四打小脾气就倔,那会儿还不太惧怕万岁,硬着脖子不肯低头,万岁生气,骂她宫人子,不堪教养皇嗣。她当时羞愤欲死,不敢在万岁面前流露半点,待万岁走了,才狠狠哭了一场。见她流泪,被万岁罚跪都没松口的十四跪在她面前嚎啕大哭,让她别伤心,他去给保绶赔罪,去给裕亲王赔罪。

    她那时就想,这么孝顺又懂事的儿子,她一定要好好护着。

    只是这回,她还能护住吗?

    德妃泪眼婆娑,一字一顿的问,“胤祯,你老实告诉额娘,你到底和弘昊被刺杀一事有没有关系?”

    “额娘!”

    “说。”

    见德妃定定的看着自己,十四爷没来由一阵心虚,原本打算好那些狡辩的话忽然怎么都说不出口了。他拽紧污臭的袖口,吸了吸气,开口道:“我在胤禩身边安了两个眼线,知道他拉拢胤禔旧部,还暗中联络乌喇那拉氏后,就让人给多尔济送消息。”他说到这儿,神情紧张的抓住德妃的手,“额娘,您信我,我原本没想要弘昊的性命,我连他们想干甚么都不知道。谁知道多尔济那边回话,说老八想要让他透消息给策妄阿拉布坦,他不知该如何决断。我才知道老八谋划着要杀弘昊。”

    “所以,你怕自己的侄儿死不了,干脆就让多尔济再掺和了一脚。”尽管早就有所猜测,亲耳听见自己的幼子要杀自己的长孙,那种痛楚,还是让德妃心如刀绞。

    她的确偏心,但偏心,并不代表她就不疼爱长子,不喜欢孙子,无论如何,那都是她的血脉,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畜生!”

    “额娘。”十四爷被德妃扇倒在地,很快爬起来,抱着德妃的腿痛哭流涕,哀求道:“额娘,您救救我,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后悔。我是一时昏了头,看着汗阿玛宠爱弘昊,连儿子都丢在一边,我心里那股火怎么都压不住,才一时义愤……”

    “一时义愤。”德妃呵呵笑了两声,“你让弘晖借用你手底下的人送断子绝孙的药去江南,想要谋害弘昊也是一时义愤,你把年羹尧这条人脉任凭弘晖去用,叫乌喇那拉氏去坏弘昊宠幸的女人,离间弘昊和万岁心腹曹家的关系,还是一时义愤?你还让人杀了万岁选给你四哥的太子妃,你是不是也要说,这全是一时义愤!”

    “额娘。”十四爷吓呆了,听到德妃把他干过的事儿一一数落出来,他彻底慌了神。他从没想过,自己干的事情,德妃竟然全都心中有数。

    看到十四爷吓得面如金纸,德妃还有甚么不明白的。有些事,她其实只是猜测,她从心底里盼望着不是自己的儿子干的。她在后宫浸淫半生,甚么样的诡谲人心,阴谋算计没有见过,后宫的女人狠起来,母族,姐妹,都可以丢到九霄云外。后宫尚且如此,更别说为了一个皇位,那龙座就是累累尸骨堆积起来的。可明白归明白,作为一个母亲,她绝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也如史书上那些人一样,兵戎相见,你死我活。

    即便弘晖告诉她,他让人给弘昊下药露了痕迹,怕要被人查到,且事情与十四有关的时候,她惊慌,畏惧,以致在太后面前出丑失了圣心,她咬着牙跟李家讨人情,让李家把弘昊院子里那个奴才给除了,就此捏了一个把柄在李家手上,不得不答应会想办法将李煦的庶女安排给老四做庶福晋。

    第二回,又是乌喇那拉氏胆大包天,竟然用厌胜之术谋害弘昊的宠妾,弘晖一送口信,她不惜在万岁眼皮子底下出手,把娘家都给搭了进去,想法子堵住乌喇那拉氏的口,不让事情越闹越大。

    还有石家,她困在永宁宫,境遇越来越难,实在无能为力,怕万岁彻查,只得趁着老四过来的时候连一个理由都找不出来的硬逼着老四,要老四答应不要再纠缠此事,最好求万岁早些再给他选一个太子妃,将东宫安稳下来。

    一次又一次,她跟在后头收拾烂摊子,收拾的心力交瘁。

    但就算如此,她还是不肯相信和十四有关,她只告诉自己,她是为了弘晖,她是心疼孙子。

    然而,她日夜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证实了。

    也罢,这一天,迟早要来。

    德妃笑容苍凉,没有再训斥十四爷,冷静的道:“不要再哭了,你告诉我,弘晖手上到底有你甚么把柄?万岁,总不会信他的空口白话。”

    十四爷忙道:“是,是庶人乌喇那拉氏,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她竟给弘晖留下一封书信,道儿子是因内务府一案想要置弘昊于死地,所以暗中联络她,要她将弘昊骗出宫中。”说到这个的时候,十四爷竟然觉得有些委屈。

    德妃冷笑道:“她倒也没说错。”

    十四爷小心翼翼的看了德妃一眼,没有吭声。

    “错有错着,是你小看了乌喇那拉氏。”德妃淡淡道。

    十四爷睁大眼睛,“额娘您的意思是,乌喇那拉氏未必知道儿子……”

    “没错。她留下这么一封信给弘晖,不过是因你是你四哥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还有我活着,想要咱们母子无论如何都要护住弘晖罢了。”德妃浑浊苍老的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恨意,假若此时乌喇那拉氏站在她面前,肯定会被她撕成碎片。

    “岂有此理!”十四爷气的脖子都粗了。自从被弘晖找上门,他就以为自己当初的安排出了纰漏,弘晖手里必然还有乌喇那拉氏留下的其余证据。所以他不得不憋屈的被一个侄儿当作手里的刀剑,想要他借人就得借人,想要他给银子就给银子。虽说他未必没有顺势利用弘晖的想法,但那种日夜不安的滋味实在是难受。

    “你也别高兴,就算我猜对了,你以为你就没事了?”德妃简直对十四爷失望透顶,“弘晖说的话,万岁未必会信,可乌喇那拉氏的遗书,万岁一定会信!”

    人死了,说的话反而没人去怀疑。所谓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正是这个道理。

    十四爷傻在当场。

    他明白德妃话里的意思,也很清楚一旦弘晖吐口,再有顺着多尔济那里往下查,他就再没有侥幸的道理了。

    “额娘……”十四爷重又跪下,膝行几步到德妃身前,抱住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额娘,儿子该怎么办?”

    看到六神无主的十四爷,德妃仍然忍不住心痛。罢了,儿子是自己生的,她不护着,还有谁能护着。她一狠心,冷冷道:“怎么办,你当初是怎么对弘昊的?”

    “弘昊。”十四爷呆住,他看着德妃,试探的问,“额娘的意思,是……”

    德妃摸着他的脸,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十四,回府去罢,好好睡一觉,明天就都好了。”

    十四爷走后,殿中静的就像一座坟墓。

    高嬷嬷犹豫了又犹豫,还是哆嗦着唇道:“娘娘,您可要三思啊。”

    原本像一座雕像一样坐了很久的德妃面无表情道:“三思甚么,三思看着十四怎么去死?”

    “娘娘……”高嬷嬷跪在地上,泣泪道:“弘晖阿哥,那,那可是……可是太子的儿子,您的孙子。”

    “是啊,是孙子,又不是我生出来的。”德妃近乎冷酷的道:“放心,大不了我还老四一条命就是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高嬷嬷不敢再劝,只是暗自在心里发愁。

    她固然对德妃忠心耿耿,但她毕竟不是孤家寡人,若只是自己的一条命就罢了,但此事,一旦做下,死的不是她一个。可自己主子的性情,她伺候了几十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当初连皇贵妃照着规矩抱养了太子,都能恨几十年,现在为了救儿子,天知道到底能干甚么事情出来。

    高嬷嬷看着远处黑暗的夜空,就像是看到一个噬人的野兽,这野兽张大了嘴,就等着把整个永宁宫都给吞进去。

    次子午后,苏景歇晌醒来,让赫舍里氏服侍换了身常服,正打算将康熙给他的折子看完,魏珠面无人色的走了进来。

    跨过门槛的时候,魏珠甚至腿脚都在拼命颤抖,以致站立不稳,跌在了苏景身前。

    但魏珠显然顾不上他的失礼,只是抬头望着苏景,嘴张了几次都没说出话。

    苏景面色骤然沉下去,将人提起来喝问道:“到底出甚么事儿了。”能让魏珠这样训练有素的大太监出现这种情形,苏景直觉不对。

    “是,是……”魏珠好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哆哆嗦嗦道:“是太子,太子中毒了。”话未说完,屋中已没了苏景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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